90年代,我靠做寿材,勉强糊口。
见主家实在可怜,我咬牙给她便宜了30块钱。
当晚,我做了个怪梦,梦见那30块钱化成血水,从我指尖流走。
第二天,我大病一场,卧床不起,寿材铺也无人问津。
眼看着妻儿都要饿死,我跪在地上求人。
一个神秘人突然出现,指着我的寿材铺说。
你收了那30块,便背上了活人的命债。
01.
那个神秘人说完话,就那么融进了墨一样的夜色里,连个影子都没留下。
我愣在原地,镇子口吹来的夜风刮在脸上,刀子似的,刮得我骨头缝里都冒凉气。
活人命债
我一个做死人买卖的寿材匠,手上沾的都是木头屑和桐油味,哪来的活人命债
我不信这鬼话。
我爬起来,拍了拍膝盖上的土,只当是自己病糊涂了,遇上个江湖骗子。
可第二天,那句谶语就跟索命的无常一样,缠上了我。
我起不来了。
身上像压了块千斤重的石板,四肢百骸都灌满了铅水,连抬一下手指头的力气都没有。额头烫得能烙饼,胸口却堵着一团化不开的冰,每一次呼吸,都带出破风箱似的咳嗽声。
我病了,病得莫名其妙,病得来势汹汹。
妻子翠花看我这样,急得团团转,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赶紧跑到镇上,把唯一那个懂点医术的郎中请了来。
老郎中提着个破药箱,干枯的手指搭在我的手腕上,闭着眼捻了半天胡须,眉头却越皱越紧。
奇怪,奇怪……他嘟囔着,脉象虚浮,气若游丝,可又不像寻常的风寒。就是……就是虚,从里到外的虚。
他号不出个所以然,最后也只能归结为我常年劳作,气虚体弱,开了几包寻常的补气药草,收了钱就走了。
药材不便宜,几包下去,家里本就不多的积蓄就见了底。
可我的病,半点不见好。
我整日躺在床上,像一块慢慢腐朽的木头。寿材铺的门关着,那块写着陈记寿材的牌匾,也蒙上了一层灰,像是被人遗忘了。
整整半个月,铺子没开张,一分钱进项都没有。
家里的米缸很快就空了。
五岁的儿子小宝饿得受不住,就扯着翠花的衣角哭。
娘,我饿,我想吃肉包子……
翠花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抱着小宝,一遍遍地哄:小宝乖,爹病了,等爹好了,娘就给你买肉包子吃,买两个。
小宝的哭声,每一声都像一把锥子,狠狠扎在我的心口。
我这个当家的男人,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现在却只能躺在床上,眼睁睁看着老婆孩子挨饿。
翠花没办法,把她出嫁时娘家给的唯一一件首饰,一个银手镯,拿去当铺典了。
换回来的几块钱,买了点糙米和菜干。
我躺在床上,听着她和小宝在外面小声喝着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心里头比黄连还苦。
我恨。
我恨自己没本事,也恨自己那一时的心善。
要不是为了可怜那赵寡妇,少收她三十块钱,家里怎么会到这个地步!
那天夜里,我又做梦了。
还是那个梦。
那三十块钱,三张十块的票子,从我指尖化成黏稠的血水,滴滴答答地往下流。
血水在地上汇聚,慢慢升腾起一张脸。
一张孩子的脸。
那张脸惨白惨白的,眼睛里没有眼白,全是漆黑的瞳仁,就那么怨毒地、死死地盯着我。
啊!
我从梦中惊醒,浑身都被冷汗浸透了,心脏狂跳得快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神秘人的话,孩子的脸,家里的绝境……
一股刺骨的恐惧,从我的脚底板,顺着脊椎一路窜上了天灵盖。
这他妈的不是巧合!
我不能再这么躺着等死,我得把那三十块钱还回去!
我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从床上爬起来。骨头像散了架一样疼,但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去赵寡妇家,把钱退了,这命债兴许就能了了。
翠花被我惊醒,看我摇摇晃晃的样子,吓得赶紧过来扶我。
贵福,你这是要干啥去你身上还烫着呢!
我……我得去赵寡妇家一趟。我声音沙哑,推开她的手,你别管,我必须去!
我扶着墙,一步一步往外挪。
走到铺子门口,我抬头看了一眼那块牌匾。
夜色下,牌匾的陈字上,似乎有一道暗红色的痕迹,像一道干涸的血泪,就那么挂在那,无声地嘲笑着我的无能和挣扎。
我浑身一颤,腿一软,差点跪倒在门口。
02.
我扶着墙,喘着粗气,几乎是挪到了赵寡妇家。
那段在镇子上平时走起来不过一刻钟的路,我却像是走了一个世纪那么长。
汗水湿透了我的旧布衫,黏糊糊地贴在背上,胸口的咳嗽一阵比一阵猛烈,每咳一下,都带着一股铁锈味。
可当我终于撑到她家门口时,心却一下子沉到了底。
院门用一把大锁紧紧锁着,门板上还贴着一张褪了色的红纸,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两个大字:出租。
人去楼空。
怎么会这样
我心头那点燃起来的希望火苗,被一盆冷水浇得连青烟都没剩。
我不死心,敲了敲隔壁邻居家的门。
出来个睡眼惺忪的大婶,她认出我,撇了撇嘴。
找赵寡(寡)妇啊早走了!她打着哈欠,斜眼看我,就在你病倒前几天,天还没亮就带着孩子走了,说是回娘家,谁知道是真是假。
去哪了她没说吗我急切地追问。
谁知道呢走的那么急,跟躲债似的。陈师傅,你找她啥事啊她还欠你钱
我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是来还钱的,还一笔看不见的命债。
我失魂落魄地往回走,那三十块钱,现在就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在我心里烙下了一个无法愈合的疤。
送不出去的钱,解不了的债。
那句活人命债像个紧箍咒,在我脑子里越念越响,压得我喘不过气。
这次折腾,让我的病更重了。
回到家,我一头栽倒在床上,就再也起不来了。我开始咳血,一小口一小口的血沫子,染红了枕边的手帕。
翠花看到那血,吓得脸都白了,她抱着小宝,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贵福,贵福你可不能有事啊……我跟小宝咋办啊……
她的哭声,小宝被吓坏了跟着一起哭的声音,交织在一起,像两把钝刀子,在我心上来回地割。
那天夜里,小宝也开始发烧了。
他小小的身子烫得吓人,脸蛋烧得通红,闭着眼睛哼哼唧唧,说胡话。
翠花摸着儿子的额头,又摸摸我的,绝望地哭喊:老天爷啊,你这是要我们一家三口的命啊!
我看着脸色发白,嘴唇干裂的小宝,心里痛得像被活活撕开。
我突然明白了。
这活人命债,不是要我的命那么简单。
它是要报应在我最亲的人身上!
小宝的病,就是那个神秘人给我的警告!
深夜,我从床上滚了下来,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我们家堂屋里供着一尊不知道从哪儿请来的破旧佛像,木头的,脸上金漆都掉光了。
我从来不怎么信这些,但现在,这是我唯一的希望。
我朝着佛像,一下一下地磕头。
求求您,求求哪路神仙,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家!
我陈贵福不是个坏人,我做错了什么,我改!我用我的一切来换,求您给我指条明路!
我磕得额头都破了,血顺着脸颊流下来,和眼泪混在一起。
就在我磕得头晕眼花,快要昏过去的时候,我看见佛像的底座下,似乎有什么东西。
我挣扎着爬过去,用颤抖的手摸索。
是一张叠起来的纸条。
我打开一看,上面是几行潦草的字,笔迹歪歪扭扭,像是鬼画符。
亡者之灵,生者之恩,因果相缠,唯问丧家。
亡者之灵……生者之恩……
我反复念叨着这几句话,脑子里像是有道闪电劈过。
那口寿材,是给赵寡妇的亡夫做的!
难道这命债的源头,不在赵寡妇身上,而在她那个已经死了的丈夫身上
唯问丧家……难道是要我去查她亡夫的家世
我攥紧了那张纸条,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不管这线索有多渺茫,我都得去试!
为了翠花,为了小宝,我死也得从这床上爬起来!
03.
我把典当首饰剩下的一点钱揣在怀里,顾不得翠花的阻拦,强撑着病体出了门。
我得去打听,打听赵寡妇那个死鬼丈夫的来历。
我的寿材铺开在镇子口,迎来送往,镇上谁家有个红白喜事,我多少都有些耳闻。
我先是去了镇上的茶馆,要了一壶最便宜的茶,坐在角落里,听那些闲汉们聊天。
又找了平日里爱嚼舌根的几个婆娘,塞给她们几颗糖,旁敲侧击地问。
可问了一整天,得到的结果却让我心凉了半截。
赵寡妇的亡夫叫李全,根本不是我们镇上的人。
他是个外地来的小贩,挑着担子走街串巷卖些针头线脑,几年前流落到我们这。赵寡妇也是个可怜人,家里没了男人,就跟他搭伙过日子,也没办酒席。
前阵子,李全去邻村赶集,回来的路上失足摔进了河里,等被人捞上来,早就没气了。
他在我们镇上,无亲无故,就是个孤魂野鬼。
所有线索,到这里,戛然而止。
我像是被困在一个漆黑的迷宫里,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
那一丝希望的火苗,彻底熄灭了。
我的病,随着这份绝望,也愈发沉重。我几乎站不稳,走几步路就要扶着墙大口喘气,咳出来的血沫子越来越多。
寿材铺的生意,也彻底死了。
不知道是谁传出去的,说我陈贵福做了亏心事,遭了报应,我家那寿材铺晦气得很,能把活人的阳气都吸走。
镇上的人看我的眼神都变了,以前是同情,现在是鄙夷和躲闪。
他们经过我的铺子门口,都要绕着道走,好像我身上带着瘟疫。
翠花和小宝也受到了排挤。
邻居家的孩子不跟小宝玩了,翠花出门买点东西,背后都有人指指点点。
看,就是她家,男人快死了,晦气!
这些话像针一样,扎在翠花心上,也扎在我的心上。
翠花没办法,为了挣点钱给小宝买药,只能偷偷去镇子另一头的大户人家里,给人洗衣服。
她每天天不亮就出门,天黑了才拖着一身疲惫回来,一双手在冷水里泡得又红又肿,累得话都说不出来。
我看着她疲惫的背影,看着她偷偷抹眼泪的样子,心里的愧疚感像潮水一样,要把我整个人都淹没。
是我,是我拖垮了这个家。
我就是个废物,是个罪人。
那天晚上,我又被噩梦惊醒了。
梦里,那个孩子的脸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清晰。
他不再只是怨毒地看着我,他伸出惨白的手指,直直地指着我的心口。
他的嘴一张一合,无声地念着两个字。
三十……三十……
我猛地捂住胸口,一股剧烈的、撕心裂肺的疼痛从心脏处炸开,瞬间传遍全身。
我疼得在床上弓起了身子,像一只被踩断了脊梁的虾。
我感觉有一只无形的手,正在我的胸膛里,狠狠地撕扯我的心脏。
我终于意识到,这狗屁的活人命债,它不仅仅是针对我的家人,它更直接地,是要我的命!
在极致的疼痛和恐惧中,我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要去找那个神秘人,那个该死的老瞎子!
哪怕他是个骗子,我也要从他嘴里撬出点东西来!我要问个明白,我到底欠了谁的命!
我像疯了一样,从床上一跃而起,冲出了家门。
我跑到镇口那棵老榕树下,就是我上次遇到他的地方。
可那儿空空如也,只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我不甘心,绕着大树找了一圈又一圈,几乎要把树皮都抠下来。
就在我彻底绝望,准备一头撞死在这树上的时候,我看到了树干上的一个树洞。
树洞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我伸手进去一摸,摸出来一枚铜钱。
那铜钱锈迹斑斑,不知道是哪个朝代的,入手冰凉。
我把它翻过来,看到背面刻着一些我完全看不懂的古怪符文。
我盯着那枚铜钱,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这是什么意思
是那个老瞎子留给我的
他到底想干什么!
04.
我颤抖着,把那枚冰冷的铜钱攥在手心。
一股寒意瞬间从掌心传遍全身,冻得我打了个哆嗦。但紧接着,一股说不出的清明感涌入我的脑海,驱散了部分因病痛和恐惧带来的浑噩。
我死死盯着铜钱上那些鬼画符一样的符文,脑子里竟然开始浮现出一些零零碎碎的画面。
一个背影佝偻的老人……
一个瘦得皮包骨头的孩子……
还有一张被紧紧攥在手里的、皱巴巴的三十元纸币……
这些画面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却又无比清晰。
我心里一动,这枚铜钱,它似乎在给我指引!
我握紧铜钱,冥冥之中,感觉到一股力量在牵引着我,朝着一个方向。
东方。
我必须往东走。
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家,翠花看到我,又惊又怕。
贵福,你……你的脸色怎么……
我没时间解释,我的眼神肯定吓到她了,那是一种被逼到绝路后,不顾一切的决绝。
翠花,你在家照顾好小宝,等我回来!我抓着她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我一定会回来,一定会!
我没等她回答,转身就走。
我不知道我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要走多久,但我知道,如果我不走,我们一家三口,就都得死。
我拖着这副破败的身体,离开了生我养我的小镇,一路向东。
我没有路费,只能徒步。
饿了,就啃几口怀里揣着的干粮;渴了,就捧把山泉水喝。
走了几十里路,双脚磨出了血泡,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我的病并没有好,身体依旧虚弱得厉害。有好几次,我实在撑不住了,眼前一黑就要倒下。
可每一次,手心里的铜钱都会突然发出一股灼热,像一团火,那股热流顺着手臂涌遍全身,让我硬生生又强撑着站了起来。
这枚铜钱,它在逼着我走下去。
身体在地狱里煎熬,但我的心,却在一点点地挣脱绝望的泥潭。
我不再是那个只能躺在床上等死的寿材匠了。
求生和求真相的渴望,像野草一样在我心里疯狂地长。
我走了不知道几天,翻过了一座又一座荒山,鞋子都磨破了。
终于,我来到了一个偏远得地图上都找不到的小村落。
手里的铜钱,指引我停在了一户破旧的泥瓦房前。
那房子矮小破败,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屋子里,隐约传来一阵阵压抑的咳嗽声,还有一个老人低低的叹息。
就是这里了。
我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那扇破烂的木门。
吱呀一声,门开了。
开门的是一个面黄肌瘦的老妇人,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深刻的皱纹,一双眼睛警惕地打量着我这个陌生人。
你找谁她的声音沙哑而疲惫。
我挤出一个自以为和善的笑容,解释说我是来打听一个叫李全的人,就是赵寡妇的亡夫。
话音刚落,老妇人的脸色瞬间大变。
不认识!我们家跟他没什么关系!她像是被蝎子蛰了一下,猛地后退一步,然后砰的一声,把门重重地关上了。
我被关在门外,吃了一鼻子灰。
这反应……太不正常了。
我更加确定,我找对地方了。
05.
我不甘心。
门关得再紧,也关不住里面的声音。
我绕到屋子侧面,贴在泥巴糊的墙根下,竖起耳朵偷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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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咳嗽声,还有老妇人压低了的、带着哭腔的咒骂声,断断续续地传进我的耳朵。
……那个丧门星……还有脸回来问……三十块钱……我们栓子的命啊……
栓子
三十块钱
我的心猛地一震,像被重锤狠狠砸了一下。
梦里那个孩子的脸,瞬间和这个陌生的名字重叠在了一起。
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这里面,一定有天大的干系!
我不再犹豫,走到门口,用尽力气,砰砰砰地砸门。
开门!婶子,你开门!
门里传来老妇人愤怒的吼声:滚!再不滚我放狗咬你了!
婶子!我隔着门板大喊,我是陈贵福!我是那个给李全打寿材的木匠!那三十块钱,就是因为那三十块钱,我们一家三口都快没命了!
我把自己的遭遇,自己的病,妻儿的困境,一股脑地吼了出来。
我说得声嘶力竭,说到最后,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门里的声音,停了。
过了许久,门吱呀一声,又开了一道缝。
老妇人那张布满皱纹的脸露了出来,她的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里面有震惊,有怀疑,还有一丝……解脱
她终于颤抖着,把门完全打开了。
你……进来说吧。
屋里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中药味和霉味。
老妇人把我让到一张破旧的桌子旁,给我倒了碗水,然后就那么坐着,眼泪无声地往下流。
她断断续续地,终于讲出了那桩被掩埋的往事。
原来,赵寡妇的亡夫李全,确实是个孤儿。
他从小流浪,是这个村里一个心善的瘸腿老头,也就是栓子的爷爷,看他可怜,把他捡了回来,当半个儿子养大。
李全长大后,不甘心在村里受穷,就出去闯荡,当了个小贩,但混得并不好,也很少回来。
李全客死异乡后,赵寡妇走投无路,抱着他的骨灰回到了这个小村子求助。
她说自己身上一分钱都没有,连口像样的棺材都买不起,下葬费还差三十块钱。
栓子的爷爷心善,听不得她哭得凄惨,就把自己家里仅有的一点积蓄,也是他东拼西凑,准备带孙子栓子去镇上看病的救命钱,全都给了赵寡妇。
整整三十块钱。
那是栓子的救命钱!
老妇人说,栓子从小身子就弱,前阵子得了一场重病,眼看着就要不行了,他爷爷就指望着用这三十块钱,去镇上请个好点的大夫,给孙子续命。
可钱给了赵寡妇,栓子的病,就这么耽搁了下来。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像是被雷给劈中了。
我少收的那三十块钱……
赵寡妇拿着从栓子爷爷那借来的三十块钱,正好填上了我少收的那个窟窿。
我的善意,成了压垮这个家的最后一根稻草。
我害了那个叫栓子的孩子!
我猛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冲进里屋。
一股更浓的药味扑面而来。
昏暗的土炕上,躺着一个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小男孩,他脸色蜡黄,嘴唇发紫,双眼紧闭,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他的脸,他的眉眼,竟和我梦里那个怨毒的孩童,一模一样!
栓子……栓子他……我声音发颤,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老妇人跟了进来,看着床上的孙子,泪流满面。
钱给了出去,孩子的病就再也拖不起了……他爷爷又悔又急,气病交加,没过多久,也跟着去了……
栓子现在,就是吊着一口气,随时都可能……随时都可能……
她再也说不下去,蹲在地上,发出了野兽哀鸣般的痛哭。
我看着床上奄奄一息的栓子,又看看地上痛不欲生的老妇人。
真相,这就是真相。
我的一念之善,成了别人的催命符。
我不是背上了活人命债。
我是亲手,制造了一桩活人命债!
恐惧、震惊、痛苦、悔恨……所有情绪像决堤的洪水,瞬间将我吞没。
我双腿一软,重重地跪在了地上。
06.
我跪在冰冷的土地上,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
我伸出手,想去摸一摸栓子那瘦小的、毫无血色的脸,却被老妇人一把打开了。
她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刻骨的怨恨和鄙夷。
别碰他!你这个刽子手!
刽子手……
这三个字,像三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插进我的心脏。
我终于明白了。
那三十块钱,它早就不再是钱了。
它是栓子的生机,是那个善良老人的希望,是我这个寿材匠本该恪守的本分。
而我,为了那点可笑的善意,为了省下那点木料,亲手扼杀了这一切。
就在这时,一件无比诡异的事情发生了。
那股一直盘踞在我体内,让我生不如死的病痛,竟然奇迹般地平息了下来。胸口的撕裂感消失了,四肢也恢复了些许力气。
我依旧虚弱,但那种被诅咒的、被拖向死亡的感觉,消失了。
我愣住了。
随即,我明白了。
这不是诅咒的结束,而是命运换了一种方式折磨我。
它不再用病痛要我的命,它要我清醒地、亲眼看着自己犯下的罪孽,要我亲手去弥补!
我抬起头,看着床上那个奄奄一息的孩子,看着眼前这个被我害得家破人亡的老妇人。
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奔涌而出。
我重重地把头磕在地上,一下,又一下。
对不起……对不起……
除了这三个字,我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发誓,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救活栓子!
我要偿还这笔用两条人命堆起来的活人命债!
老妇人看着我,冷笑了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绝望和不屑。
救他你拿什么救三十块钱,救不回一条人命!我男人的命,我孙子的命,就值你那三十块钱的善心
她的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我的脸上。
我的心痛得像在被凌迟,但就在这极致的痛苦和羞辱中,一股前所未有的坚定,却从我的骨子里燃了起来。
这不仅仅是为了赎罪。
这也是为了我的妻儿能活下去!
我抬起满是血和泪的脸,看着她,一字一句地说:婶子,我不知道能不能救活栓子,但我会用我的命去换!从现在开始,我这条命,就是你们家的!
我不再磕头,而是开始冷静地向老妇人打听栓子的病情,问她村子里有没有什么特殊的土方子,或者传说中的偏方。
我的镇定,似乎让老妇人有些意外。
她愣愣地看了我半晌,终于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认命了一般。
他爷爷生前,倒是提过一嘴……她声音嘶哑地说,说我们村西头那座大黑山里,悬崖上,长着一种草,叫‘活死人草’。传说那草能起死回生,白骨生肉。可那都是传说,谁也没见过……
活死人草!
我眼中瞬间爆出了一团精光。
传说也好,故事也罢,只要有一丝希望,我就要去闯!
这株草,或许就是我的救命稻草,也是栓子的唯一生机!
我立刻站起身,眼神里再没有一丝犹豫和软弱。
婶子,告诉我那草长什么样,在什么地方!我去采!
我的决绝,让老得几乎麻木的老妇人,浑浊的眼睛里,也泛起了一丝微弱的波澜。
07.
老妇人告诉我,活死人草通体血红,越是险峻的悬崖峭壁,越容易找到。但那大黑山邪门得很,山里有毒蛇猛兽,村里好几个胆大的后生想去找点值钱的草药,进去就再也没出来过。
她劝我放弃,说我这身子骨,进去就是送死。
我摇了摇头,眼神里没有半点动摇。

我现在最不怕的,就是死。
我怕的是,欠着这条命债,让我老婆孩子跟着我一起死。
婶子,栓子就拜托您了。我从怀里摸出那枚古怪的铜钱,塞到她手里,这是我的信物,我一定会带着草药回来!
我没再多说,转身就冲进了茫茫的深山。
大黑山,名副其实。
山里的树木遮天蔽日,光线昏暗,脚下的路崎岖难行,全是碎石和腐烂的落叶。
我每走一步,都在透支着本就所剩无几的体力。
那刚刚平息下去的病症,似乎又有了抬头的迹象,胸口一阵阵发闷。
我不敢停,也不敢想。
我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活死人草,救活栓子。
突然,脚下一阵腥风扫过。
我心里一惊,常年在山里砍木头的本能让我猛地向后一跳。
一条手腕粗的斑斓毒蛇,从草丛里窜了出来,蛇信子嘶嘶作响,一双冰冷的三角眼死死地盯着我。
我吓出了一身冷汗,但恐惧只是一瞬间。
我抄起随身带着的那把砍柴的斧头,紧紧握在手里。
现在,不是它死,就是我亡!
那毒蛇猛地朝我扑了过来,我侧身一躲,抡起斧头就劈了下去。
蛇身扭动,躲开了要害,斧头砍在了旁边的石头上,震得我虎口发麻。
我来不及多想,和那毒蛇缠斗在了一起。
山林里,只剩下我粗重的喘息声和毒蛇的嘶鸣。
我不知道斗了多久,身上被树枝划开了好几道口子。就在我体力快要耗尽的时候,我瞅准一个机会,用尽全身力气,一斧头狠狠劈在了蛇的七寸上!
毒蛇的身子猛地一僵,疯狂扭动了几下,终于瘫软在地,不动了。
我拄着斧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湿透了。
我还活着。
我不敢多做停留,继续往山顶爬。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山里的雾气也越来越重。
我的病症,在这次体力透支后,彻底爆发了。
剧烈的咳嗽让我弯下了腰,胸口像是被一万根针同时扎着,疼得我眼前发黑。
我扶着一棵树,几乎要昏厥过去。
不行……我不能倒下!
我的脑海里,闪过翠花那张布满泪痕的脸,闪过小宝因为饥饿而哭泣的样子,还有……栓子那双充满怨恨的、漆黑的眼睛。
我欠着他们的!
我还没还清!
我怒吼一声,用牙齿狠狠咬住自己的舌尖,剧烈的疼痛让我清醒了几分。
我强撑着,继续向上攀爬。
手脚并用,像一只壁虎,在陡峭的山壁上寻找着落脚点。
终于,在日落的最后一抹余晖下,我在一处几乎垂直的绝壁缝隙中,看到了一抹血色。
那是一株通体血红的怪草,叶片像燃烧的火焰,在昏暗的山色中,散发着微弱的、妖异的幽光。
活死人草!
我找到了!
那一刻,我几乎要喜极而泣。
08.
我小心翼翼地,开始向那株救命的草药攀爬。
绝壁光滑陡峭,布满青苔,我每向上挪动一寸,都感觉自己像踩在刀尖上。脚下的碎石不断滚落,掉进深不见底的悬崖,发出沉闷的回响。
我不敢往下看,所有的心神都集中在手上和脚下。
我的双手,那双常年跟木头打交道,布满老茧和伤痕的手,此刻成了我唯一的依仗。
我终于,一点点地接近了那株活死人草。
可就在我伸手要去采摘的时候,我的心猛地一凉。
我看到,在那株草药的根部,盘绕着一条巨大的、通体漆黑的毒蛇!
它比我刚才杀死的那条还要大上一圈,身体和岩石的颜色几乎融为一体,如果不是它突然抬起头,我根本发现不了。
它吐着分叉的信子,发出嘶嘶的警告声,一双金色的竖瞳,在昏暗中闪着幽光,像两点鬼火,死死地锁定了我。
我全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心跳快得像要从胸膛里砸出来。
我紧紧握住别在腰间的斧头,和它对峙着。
这是最后的考验了。
我没有退路。
我怒吼一声,主动发起了攻击。我挥舞着斧头,砸向那条大蛇。
大蛇反应极快,蛇身一扭,躲开了我的攻击,随即猛地张开大嘴,朝我咬了过来。
我急忙后撤,半个身子都悬在了悬崖外面,吓得我魂飞魄散。
我死死抠住岩石的缝隙,才没掉下去。
斧头在狭窄的岩壁上根本施展不开,我只能用它格挡、劈砍,好几次,蛇的毒牙都擦着我的手臂划过,锋利的牙齿撕裂了我的旧布衫,留下一道道血痕。
我精疲力竭,胸口的疼痛越来越剧烈。
就在我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我瞅准大蛇再次扑来的瞬间,没有后退,反而迎了上去,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在右臂上,用斧刃狠狠地劈向它的七寸!
噗嗤一声!
斧头深深地嵌入了蛇的身体。
大蛇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巨大的身体在岩壁上疯狂地扭动、抽搐,最后,终于瘫软下来,挂在岩石上一动不动了。
我赢了。
我几乎虚脱,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来不及休息,颤抖着手,小心翼翼地将那株活死人草连根拔起。
我把它紧紧地抱在怀里,像是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贝。
下山的路同样艰险。
我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往下冲,身上被划得到处都是伤,意识也开始模糊。
我只知道,我必须回去,栓子还在等我救命。
就在我即将耗尽最后一丝力气,昏倒在山脚下的时候,一个熟悉的身影,鬼魅般地出现在了我的面前。
是那个神秘的老瞎子。
他还是那副邋遢的样子,佝偻着背,一双看似失明的眼睛,却透着洞悉一切的精光。
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意味深长的、让我火大的笑容。
你倒是条汉子。他慢悠悠地开口,你已偿还了‘生者之恩’,却未了却‘亡者之灵’。
我脑子嗡的一声,所有的疲惫和喜悦,瞬间被一股巨大的困惑和愤怒取代。
我瞪大眼睛,用尽最后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你……什么意思!
我该怎么做!
09.
那个老瞎子,伸出干枯得像鸡爪一样的手,指了指我怀里那株血红的草药,又指了指山脚下那片荒凉的坟地。
此草可救活人之命,但因果未了,魂魄难安。
他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像块冰冷的石头。
他示意我跟他走。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但直觉告诉我,他说的,就是解开这所有谜团的最后一把钥匙。
我忍着浑身上下撕裂般的剧痛,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
他带着我,来到了赵寡妇亡夫李全那座简陋的坟前。
那只是个小小的土包,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老瞎子蹲下身,用他那根竹杖,指着坟头一处微微有些坍塌的地方。
寿材不全,魂魄不安,如何得偿
寿材不全……
这四个字,像一道惊雷,在我脑子里炸响。
我的心,猛地一沉。
我瞬间想起来了。
那天,赵寡妇来取寿材,哭诉着还差三十块钱。我一时心软,不仅免了她三十块钱,为了再省一点成本,还在她看不见的棺材底板上,动了手脚。
我把原本应该用的一块上好的桐木板,偷偷换成了一块有瑕疵的、次一等的松木。
这在手艺人里,是砸自己招牌的、最不入流的手段。
我当时只想着,反正埋进土里谁也看不见,能省一点是一点。
我顿时明白了。
我的善意是一把刀,我的偷工减料是另一把刀。
这两把刀,一把插进了活人栓子的胸口,一把钉在了亡者李全的棺材上!
老瞎子仿佛看穿了我的心思,缓缓开口:这世间万物,皆有因果。你身为寿材匠,本分是为逝者打造安息之所,让生者得以慰藉。你的手艺,连接着阴阳两界。
你偷工减料,寿材不全,导致亡魂入土难安,怨气不散。这股怨气,便成了引子,牵动了那三十块钱背后真正的命债。一环扣一环,才有了今日的果。
他的话,像一把锥子,捅破了我心中最后一层遮羞布。
我羞愧得无地自容。
我一直以为,我只是个老实本分的木匠,没想到,我的一个微不足道的念头,一次自作聪明的敷衍,竟然会引发如此可怕的连锁反应。
那我该怎么办我声音沙哑地问,带着一丝哀求。
了结因果,方得解脱。老瞎子站起身,救活人,是偿‘生者之恩’;重修棺,是安‘亡者之灵’。生者安,亡者宁,这桩活人命债,才算真正了结。
我望着那座简陋的坟头,心中百感交集。
愧疚,自责,还有一丝明悟。
我朝着坟头,重重地鞠了三个躬。
这一次,不为求饶,只为忏悔。
你心已明,去吧。
老瞎子留下这句话,转身就走,很快又消失在了山林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我独自站在空旷的山野里,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
我攥紧了怀里的活死人草,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朝着村落的方向,用尽全力奔跑起来。
我要先救活栓子!
然后,我要亲手,为那个被我亏待的亡魂,重塑一个真正的安息之所!
10.
我像一阵风一样冲回了村里那间破败的泥瓦房。
老妇人看到我浑身是血、狼狈不堪的样子,吓了一跳。但当她看到我怀里那株血红的草药时,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了一丝不敢置信的光芒。
我顾不上身上的伤痛,立刻将活死人草交到她手里,把那老瞎子曾经在我脑中留下的模糊用法,详细地告诉了她。
取叶三片,捣烂成汁,用温水化开,喂栓子服下。剩下的根茎,熬成浓汤,每日一碗。
老妇人半信半疑,捧着那株草药,手都在发抖。
这……这真的能行吗
婶子,信我一次!我看着她的眼睛,眼神坚定得不容置疑,这是我们唯一的希望了!
我的眼神似乎给了她力量。她不再犹豫,点了点头,按照我的指示,小心翼翼地摘下叶片,在石臼里捣烂,将汁液喂给了昏迷中的栓子。
那一夜,无比漫长。
栓子服下药后,开始发高烧,全身烫得吓人,身体不住地抽搐,嘴里说着胡话。
老妇人吓坏了,以为草药有毒,哭着要去找我拼命。
我拦住她,告诉她这可能是药力在起作用,是好转的迹象。
我其实心里也没底,但这是唯一的赌注了。
我和老妇人在床边守了一整夜,眼睛都不敢眨一下,心中反复祈祷。
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奇迹,发生了。
栓子额头上的热度,竟然一点点退了下去。他急促的呼吸变得平稳,蜡黄的脸色,也渐渐恢复了一丝红润。
突然,他长长的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看着守在床边的老妇人,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一声微弱但清晰的呼唤。
奶……奶……
老妇人愣住了,随即,爆发出巨大的、喜极而泣的哭声。
她扑到床边,紧紧握住孙子的手,一声声地喊着:哎!奶奶在!栓子,我的乖孙,你醒了!你醒了!
我也长舒了一口气,紧绷了一夜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一股巨大的疲惫感和喜悦感同时涌上心头,我的腿一软,瘫坐在地上,眼泪也模糊了视线。
我做到了。
我终于偿还了对栓子的这笔活人命债。
压在我心头的那块巨石,轰然落地。
也就在那一刻,我感觉身体里最后一点阴寒的病气,也随之烟消云散。
我的病,好了。
彻底好了。
老妇人拉着栓子的手哭了好一阵,才想起了我。她转身就要对我下跪。
恩人!你是我家的大恩人啊!
我赶紧上前扶住她。
婶子,使不得!这不是恩,这是债。是我欠你们的,现在只是还了一部分。
我没有多做停留,向老妇人告辞,说我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我急匆匆地赶回镇上。
我回到那间蒙尘的寿材铺,打开了所有的门窗。
然后,我拿出自己所有的积蓄,到镇上最好的木料行,买了我能买得起的、最上等的桐木。
寿材铺的同行们看到我,都惊得合不拢嘴。
陈贵福你……你病好了
你不是快死了吗怎么看着……跟换了个人似的
我没多解释,只说大病初愈,准备重新做人。
我把新买的木料搬回铺子,点亮了油灯,连夜赶制。
这一次,我没有一丝一毫的敷衍。
我用尽了我毕生的手艺,每一个卯榫都严丝合缝,每一处刨光都光滑如镜。
我将那块最好的、没有任何瑕疵的桐木,用在了棺底。
这不再是一口寿材。
这是我的忏悔,我的敬畏,我的新生。
11.
第二天一早,我扛着那口全新的寿材,带着工具,再次来到了山中的那片坟地。
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斑驳的光点照在我额头的汗水上,亮晶晶的。
我来到李全的坟前,先是恭恭敬敬地上了三炷香。
然后,我开始动手。
我亲手将坟头的杂草清理干净,然后小心翼翼地挖开封土。
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敬意和歉意。
我挖出了那口我亲手做的、有瑕疵的旧寿材。
看着那块明显材质不同的底板,我的脸火辣辣地烫。
我小心地将李全的遗骸取出,妥善安置在一旁,然后将那口全新的、凝聚了我所有心血的寿材,稳稳地放入了墓穴之中。
在将遗骸重新安放进去,盖上棺盖的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一张安详的、带着笑意的脸,感受到了一股轻松、释然的气息,在坟地上空盘旋、消散。
我心中最后一块石头,也随之落地。
我用最好的泥土,将坟墓重新封好,堆起了一个饱满的坟包。
做完这一切,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和平静。
那纠缠了我那么久的噩梦和病痛,都随着这桩因果的了结,彻底烟消云散。我的身体里,重新充满了力量。
我回到村里,向老妇人告别。
栓子已经能够下地走路了,虽然还有些虚弱,但气色好了很多。他躲在奶奶身后,怯生生地看着我,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没有了怨恨,只有孩子般的天真和好奇。
看到我,他甚至对我露出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我的心,一下子就暖了。
老妇人拉着我的手,千恩万谢。她从屋里拿出一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一层层打开,里面是三十块钱,有新有旧,皱皱巴巴。
恩人,这是我东拼西凑的,你一定要收下。她执意要把钱塞给我,这是你应得的,要不是你,我们祖孙俩……
我婉言拒绝了。
我告诉她,这三十块钱,早已不是钱了。
它是因果,是教训,是我陈贵福这辈子都必须背负的警醒。
我心甘情愿。
临走前,一个让我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了村口。
是赵寡妇。
她比我上次见她时,憔悴了许多,一脸风霜,像是经历了很多苦难。
她也是听说了村里的事,特地赶回来的。
她听说我为了救栓子,差点把命都搭上,又听说我重新修了她亡夫的棺材,看着我,眼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激和愧疚。
她告诉我,她当初拿着那笔钱搬走后,日子过得也一直不顺,做什么都赔,孩子也老生病,就像被什么无形的东西纠缠着。
直到今天,她回到这里,听说所有事情都了结了,才感觉心里那股压抑的石头,也跟着不见了。
我们三个人,因为这三十块钱,被一条看不见的线缠在了一起。
现在,这条线,终于解开了。
我们都得到了解脱。
12.
我告别了村子,带着一身的疲惫,和内心的平静,回到了我阔别已久的小镇。
走进家门的那一刻,翠花和小宝看到我,都愣住了。
我不再是那个病恹恹、一脸死气的男人。
我虽然清瘦,但腰杆挺得笔直,眼神明亮,充满了活力。
贵福!
翠花哭着扑了上来,紧紧地抱住我。
小宝也抱着我的腿,仰着小脸,开心地喊:爹!爹回来了!
我抱着我的妻儿,这个我用命去换回来的家,一家三口,紧紧相拥,享受着这失而复得的幸福。
说来也怪,从我回来的那天起,寿材铺的晦气仿佛被一扫而空。
我重新开张后,生意竟然出奇的好。
不仅镇上的人来找我,甚至连外村的人,都慕名而来。
镇上开始流传我的故事,版本有很多,但都说我陈贵福大病一场后,仿佛脱胎换骨,开了天眼,做的寿材格外好,能让逝者走得安宁,保佑后人。
我哭笑不得,但也没有去解释。
我只是改变了我的经营方式。
我不再只盯着那点蝇头小利,不再想着怎么偷工减料。
我用心对待每一个逝者,用心倾听每一个主家的需求。我把每一口寿材,都当成一件关乎阴阳两界的大事来做。
我成了镇上真正的寿材大师。
小宝健康地成长,翠花的脸上也重新挂上了笑容。
我们的日子,虽然依旧不富裕,但每一天都过得踏实、安宁。
那个神秘的老瞎子,再也没有出现过。
但我知道,他一直都在。
他就在我的心里,用那桩活人命债,时时刻刻地提醒着我: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数年后,我也成了镇上受人尊敬的老寿材匠。
我常常会把我的孙子抱在膝头,告诉他,善良是好事,是人的本心,但比善良更重要的,是智慧和敬畏。
敬畏生命,敬畏因果。
我偶尔还会想起那要了我半条命的三十块钱,想起那个血色的怪梦。
但我不再恐惧,心中反而充满了感恩。
我知道,那不是一场灾祸。
那是命运,用最惨烈的方式,给我这个凡夫俗子,上了一堂终生难忘的课。
它让我懂得,真正的善,不是简单的施舍和怜悯。
而是尊重每一个生命,了结每一桩因果,守好自己的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