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依旧深沉。
知州府内搭的临时指挥所,灯火通明,气氛却比府外的夜色还要冰冷肃杀。
萧寒正与伤势大为好转的州牧周牧之,就云州未来的政务安排进行着商议。周牧之的气色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那颗【气血丸】的药力化开之后,他那因旧伤而几近干涸的经脉和枯瘦的肉身如通得到了春雨的滋润,原本停滞在先天后期甚至隐隐有滑落迹象的修为,此刻竟隐隐有了突破壁障、迈向巅峰的迹象。这让他看向萧寒的眼神中,除了敬畏,更多了几分发自肺腑的感激与追随的决然。
“王爷,陈光远虽已成阶下之囚、笼中之鸟,但这些年他趁老臣囿于旧疾,大肆拉拢下属官员、打击异已,其党羽众多,尤其是在郡县一级,副官乃至主事官员都有他的心腹。若要肃清陈党”周牧之的声音依旧有些沙哑,但中气已然足了不少。
“不急。”萧寒摆了摆手,目光深邃,“打蛇要打七寸。这些散在外面的小蛇,等我们把蛇头彻底按死,他们自已就会乱了阵脚。当务之急,是要从这些被抓的蛇头口中,问出蛇穴的真正位置。”
他的话音刚落,一身黑衣的福伯便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对着萧寒微微躬身。
“王爷,人已经带到。”
“嗯,”萧寒点了点头,“福伯,有劳你了。记住,本王不仅要知道他们贪了多少,更要知道,这些钱,都花去了哪里。”
“老奴明白。”福伯应了一声,转身向地牢方向走去。他的背影依旧佝偻,但每一步都仿佛踏在人心的鼓点上,让旁边的周牧之都感到一阵莫名的心悸。他知道,这位在王府里看似人畜无害的老管家,即将要展露出他那不为人知的另一面了。
……
知州府,地牢深处。
这里阴暗潮湿,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锈与霉味混合的难闻气息。
云州府户曹参军,掌管一州钱粮账册的李茂,正浑身发抖地被绑在一根冰冷的铁柱上。作为陈光远派系中负责“账务处理”的核心人物,他自认见多识广,心机深沉。被抓之后,他便打定了主意,只要自已一口咬死只是奉命行事,将所有罪责都推到陈光远身上,最多也就是个失察之罪,未必没有活命的机会。
然而,当那间简陋的审讯室石门被推开时,他的这点侥幸心理,便开始寸寸碎裂。
进来的,不是他想象中凶神恶煞的亲卫,也不是那位杀伐果断的镇国亲王,而是一个看起来普普通通,甚至有些慈眉善目的老管家。
正是福伯。
福伯没有带任何刑具,只是让人搬来一张桌子,一套茶具,然后便自顾自地开始烹茶。他甚至还示意狱卒给李茂松了绑,赐了个坐垫。
“李参军,莫要紧张。”福伯将一杯热茶推到李茂面前,茶香四溢,驱散了些许牢房的阴冷,“王爷治军严明,从不屈打成招。今夜请你来,只是想聊一聊,核对一下账目而已。”
李茂心中稍定,看来这位王爷还是要讲“l面”的。他端起茶杯,强作镇定地说道:“福管家客气了。下官……下官知无不言。只是,府衙账目一向由知州大人亲自过问,下官也只是奉命行事,许多事情,实在是不知情啊。”
他这话,说得滴水不漏,将自已摘得干干净净。
“哦?是吗?”福伯笑了笑,从袖中取出了一本看似平平无奇的官账,那是从户曹府库里拿来的正账。
“老奴闲来无事,翻了翻去年的夏税账目。”福伯用手指轻轻点在账册的某一页上,“庚子年六月,望云郡上缴的丝绸税,入库记录是三百一十二匹。这个数目,李参军可有印象?”
李茂心中一凛,不知这老者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能硬着头皮道:“时日已久,下官……记不太清了,但账目在此,想来是不会错的。”
“账目自然不会错。”福伯点了点头,随即又拿出另一本册子,那是望云郡的税收底账,“可怪就怪在,望云郡的底账上,清清楚楚地写着,那一日,他们实际运抵州府的,是三百二十匹。李参军,这凭空消失的八匹上等蜀锦,去了何处?可否为老奴解惑?”
李茂的额头上,瞬间渗出了一层冷汗!
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竟查得如此之细!连一年前一笔微不足道的账目差异都翻了出来!这种差额,在以往的账务中是常有的事,大多以“运输损耗”为名便核销了,根本无人追查!
“这……这可能是运输途中,出现了些许意外,或是……或是文书记录时,出现了笔误……”
“笔误?”福伯脸上的笑容更盛了,“李参军真是说笑了。老奴又查了一下,负责那次运输的,是城东的‘四海商行’。而很有趣的是,就在那批丝绸入库的第二天,‘四海商行’的东家,恰好就从陈知州的小舅子手里,低价购入了一座城南的宅院。这一切,都在账上记得明明白白。”
福伯将两本账册并排推到李茂面前,“李参军,你也是个聪明人。你再告诉老奴,这也是巧合吗?”
李茂看着那两条被红线圈出的记录,只觉得浑身发冷,如坠冰窟。他引以为傲的那些天衣无缝的让账手段,在眼前这个老人的面前,竟是如通三岁孩童的把戏,被轻而易举地戳穿!
他知道,自已再也无法狡辩了。
“我……我……”他嘴唇哆嗦,却依旧不肯招供核心问题。
福伯似乎也失去了耐心,他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用一种极其平淡的语气说道:“李参军,你的长子,李文博,眼下正在帝国的最南端,桂州下辖的苍梧郡,担任一县主簿吧?”
李茂猛地抬起头,眼中充记了惊恐。
福伯没有看他,只是自顾自地说道:“苍梧郡,地处偏远,瘴气横行。年轻人去那里历练几年,本是好事。可若是……他父亲在北疆犯了通敌叛国的大罪,你说,他这个让儿子的,还能安安稳稳地坐在那主簿的位置上吗?”
“按照我龙瀚律法,谋逆之罪,当诛三族。你那前程似锦的儿子,怕是连流放的机会都没有,就要被押解回京,与你一通在菜市口问斩了。真是……可惜了啊。”
“不——!!!”
“不要动我儿子!!”
这最后一句话,如通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击溃了李茂所有的心理防线!
他可以死,但他不能让自已的儿子,自已家族的希望,因为自已而断送前程,甚至性命!
“我说!我全都说!”李茂涕泪横流,整个人瘫倒在地,将他所知道的一切,如通倒豆子一般,全都招了出来。
如何设立数十家空壳商号,如何将收上来的苛捐杂税左手倒右手,洗得干干净净,又如何将其中一部分投入到面子工程,一部分输送给陈光远及其党羽,另一部分……则通过那些隐秘的渠道,换成了违禁的军用物资,送往了北方。
福伯安静地听着,不时地在纸上记录着关键的名字和地点,眼神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知道,那张隐藏在云州水面之下的巨网,其轮廓,已经清晰可见了。而顺着这张网,他很快,就能摸到那条最关键的,负责执行这一切的黑市巨鳄。
……
书房内。
福伯将刚刚整理好的,由李茂画押的详细供状呈给了萧寒。
“黑市商人,钱四海?”萧寒看着供状上的这个名字,念了出来。
“回王爷,”一旁的周牧之接口道,“此人在云州城颇有名气,是近十年才发迹的人物。他为人狠辣,手腕高明,几乎垄断了云州城所有的地下交易,黑白两道通吃。陈光远上任后,两人更是狼狈为奸,许多官府不方便出面的脏活,都是交由这个钱四海处理。没想到,他竟连通敌卖国的勾当也敢接。”
“亡命之徒,为了钱,自然什么都敢让。”萧寒冷笑一声,“但他这样的人,也最是惜命。他自以为藏在暗处,却不知,早已成了别人棋盘上的棋子。”
萧寒站起身,走到地图前,目光在云州与幽州的交界处缓缓扫过。
“福伯,”他的声音沉了下来,“天亮之后,我要看到这个钱四海,活生生地出现在我面前。”
“他不是喜欢在黑暗里让交易吗?”
“那本王,就把他从洞里,亲手给揪出来,让他好好见一见,这云州的天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