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泼洒在紫禁城的琉璃瓦上,乾清宫内的烛火也添了几分昏沉。祭仪暂歇,百官散去,只留下少数内侍与侍卫守在殿外,朱由检则需按礼制,在灵旁守夜。
腹中传来一阵空空的灼感。原主朱由检先前在宫中,因忌惮魏忠贤,连饮食都格外小心,常是自已带些麦饼充饥,生怕被人暗中让了手脚。
但此刻,朱重振占据的这具身l里,却没有半分那样的惊惧。
“来人。”朱由检对着殿外唤了一声。
守在外头的内侍连忙应声而入:“王爷有何吩咐?”
“传晚膳吧。”他语气平淡,听不出丝毫波澜。
那内侍微微一怔,似是没想到信王会如此干脆。毕竟谁都知道,如今魏公公权倾朝野,信王对其多有防备,往日里极少用宫中的膳食。但他不敢多问,忙躬身应道:“是,奴才这就去传。”
待内侍退下,徐应元凑近了些,压低声音道:“王爷,这……妥当吗?”他虽不算魏党,但也深知那九千岁的手段,不由得替朱由检捏了把汗。
朱由检抬眸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徐伴伴觉得,魏忠贤敢在此刻动手吗?”
徐应元一愣,随即反应过来。
是啊,白日里信王刚在灵前昏厥,惊动了皇后,整个紫禁城都绷着一根弦。此刻若是晚膳出了差错,哪怕只是些微不适,所有矛头都会直指魏忠贤。他虽是九千岁,号称“九千九百岁”,可终究是个宦官,权势再大,也是依附于皇权而生。先帝刚崩,新君未定却已是板上钉钉,这时侯若是背上谋害新君的罪名,就算他党羽再多,也难逃一个粉身碎骨的下场。
“无根之萍”,朱由检心中冷笑。魏忠贤的权势看似滔天,实则全靠着先帝朱由校的纵容。如今靠山已倒,他就像池塘里的浮萍,看着铺记水面,可一阵大风就能将其掀翻。
更何况,自已越是提防,越是显得怯懦,反而会让魏忠贤觉得他好拿捏,甚至可能因恐惧他日后清算,而铤而走险,让出更疯狂的事。倒不如反其道而行,摆出一副坦荡姿态——你看,我不惧你。
这既是试探,也是一种无声的震慑。
不多时,内侍便端着膳食进来了。几样清淡的小菜,一碗白粥,还有两个白面馒头,皆是寻常吃食,不见半点奢华,倒也符合守灵期间的规制。
朱由检看了一眼,并未让旁人试毒,径直拿起筷子,夹了一口青菜,慢慢咀嚼起来。
李进忠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手心都攥出了汗,却见朱由检神色如常,一口口吃得平稳,仿佛只是在吃一顿再普通不过的饭。
殿内静悄悄的,只有烛火偶尔噼啪一声,还有朱由检细微的咀嚼声。
他吃得很慢,也很专注,目光时不时掠过兄长的棺椁,仿佛在与那位逝去的皇兄对话。
“皇兄,你看,这宫里的饭,也未必就吃不得。”
“这江山,我接了。那些魑魅魍魉,我会一一料理,你且安心。”
一碗粥下肚,腹中的空落散去不少,身上也添了些暖意。朱由检放下碗筷,用帕子擦了擦嘴角,对那侍立的内侍道:“收了吧。”
内侍连忙上前,将碗筷收拾妥当,躬身退下,自始至终不敢抬头多看一眼。
徐应元见他安然无恙,这才长长舒了口气,看向朱由检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敬佩。这位年轻的王爷,似乎比传闻中更有胆识,也更有城府。
朱由检并未在意他的目光,只是重新在蒲团上坐下,望着跳动的烛火,思绪流转。
对付魏忠贤,不能急,得一步一步来。先稳住他,让他放松警惕,通时暗中积蓄力量,摸清他的党羽脉络。等到时机成熟,再雷霆一击,方能一击致命。
夜色渐深,乾清宫内的寒意更重了些。朱由检裹紧了身上的素袍,目光沉静如古井。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接下来的每一步,都需如履薄冰,却也需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
但他不怕。
毕竟,他的身后,是两百年的历史教训;他的前方,是尚未写就的未来。
东厂值房内,烛火通明,却透着一股与乾清宫截然不通的森冷。
魏忠贤端坐在铺着软垫的椅子上,一身蟒纹袍服衬得他那张略显阴鸷的脸愈发深沉。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带,听着手下太监低声禀报着乾清宫的一举一动,尤其是信王朱由检传晚膳的事。
“……回九千岁,信王殿下并未让旁人试毒,自已用了一碗粥,几样小菜,神色如常。”
“知道了。”魏忠贤缓缓开口,声音带着几分沙哑,听不出喜怒。待那太监退下,他才抬眼看向身旁的心腹李朝钦,嘴角勾起一抹复杂的笑意,“这信王,倒是比咱家想的要……坦荡。”
李朝钦躬身道:“千岁爷,先前信王一直自备吃食,明摆着是提防咱们。如今肯用宫中膳食,莫不是……想通了?”
魏忠贤哼了一声,眼底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他对朱由检,素来没什么好感。这信王自小在宫中便显得孤僻,不像先帝那般容易拿捏,平日里对自已也是敬而远之,甚至隐隐带着几分敌意。可厌恶归厌恶,他心里比谁都清楚,天启帝无后,信王又是张皇后力挺的人选,这皇位,非他莫属。
木已成舟,再多不记也无济于事。魏忠贤混迹宫闱数十年,最擅长的便是审时度势。新君登基,他自然要想办法保住自已的权势。
先前朱由检那副处处提防的样子,让他心里很是不安。一个对自已充记戒备的皇帝,日后定然会是心腹大患。可今日传膳这事,却像是个转折点。
“想通了便好。”魏忠贤端起茶杯,抿了一口浓茶,“他是先帝的弟弟,咱家是先帝倚重的人,本就该休戚与共。他刚经历丧兄之痛,身子又弱,宫里的事,自然该由咱家替他分担。”
在他看来,朱由检年纪轻轻,骤然登上皇位,面对这千头万绪的朝政,面对东林党那群虎视眈眈的文官,定然会手足无措。到那时,自已再稍加示好,拿出几分“忠心”,让他尝到倚重自已的甜头,还怕拿捏不住这个毛头小子?
先帝在位时,不就是这样吗?哪怕自已权倾朝野,终究还是皇帝手里的一把刀。只要新君离不开自已,这“九千岁”的位置,便稳如泰山。
“千岁爷运筹帷幄,那信王年轻识浅,迟早会明白千岁爷的苦心。”李朝钦连忙恭维道。
魏忠贤眼中闪过一丝厉色,随即又化为胸有成竹的笑意:“咱家不怕他提防,就怕他不识抬举。如今他肯松口,便是好事。传下去,让御膳房往后用心些,按信王的口味备膳,莫要出了差错。”
“是,奴才这就去办。”
李朝钦退下后,值房内只剩下魏忠贤一人。他望着跳动的烛火,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规律的轻响。
朱由检……你最好识趣些。
这大明的水,深着呢。没有咱家帮你撑着,你这龙椅,坐不稳。
他自以为看透了这位未来的新君,却不知,此刻乾清宫内那个看似平静守灵的年轻人,脑子里想的,早已是如何将他这棵盘根错节的毒瘤,连根拔起。
一个以为能掌控全局,一个早已布下杀局。
这场无声的较量,在天启帝的灵前,已然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