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禾的新灶实验大获成功。
这个消息,像一阵裹挟着热浪的狂风,仅用一个晚上,就席卷了整个戈壁滩上的军营。
第二天一早,3号院那扇饱经风霜的木门,门槛几乎要被踏破。
军嫂们不再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远远观望。
她们成群,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虔诚,争先恐后地涌进来“参观学习”。
每个人都围着那个造型奇特、散发着暖意的灶台,伸出手,小心翼翼地摸了又摸,看了又看,嘴里不住地发出“啧啧”的赞叹。
“神了!这玩意儿也太省柴火了!”
一个军嫂把手放在灶壁上,感受着那均匀而持续的热量,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何止是省柴火,你们感觉没?这屋里,比我家那烧了半天煤的炉子还暖和!”
“清禾妹子,你这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这这简直是神仙手段啊!快教教嫂子们吧!”
面对一张张热情又急切的脸,沈清禾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
她并未藏私。
在她看来,这只是一项热效率更高的能量转化技术,推广,是其价值最大化的必然路径。
她从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撕下了几页早就画好的图纸。
那是她根据不同家庭人口和房屋面积,提前设计好的几种不同尺寸的灶台结构图,数据精确到了毫米。
她将图纸分发给了人群中威望较高、也是真心想学的刘嫂子,以及几位连长的家属。
然后,她站在新灶旁,用她那一贯冷静、清晰的语调,开始现场讲解。
“核心是三个部分。”
“第一,涡流增氧。主风门的设计,可以让空气在炉膛内形成涡旋,确保燃料在单位时间内与氧气接触面积最大化,实现充分燃烧。”
“第二,二次燃烧室。第一次燃烧未完全反应的一氧化碳和碳颗粒物,会在这里与补充的空气二次混合,进行二次燃烧,压榨出最后的潜藏热量。”
“第三,热量回收烟道。加长并盘绕烟道,是为了让高温烟气在排出前,有足够的时间将热量传递给灶体和室内空气,降低能量损耗。”
她说的每一个字,军嫂们都能听懂。
但组合在一起,就变成了她们完全无法理解的天书。
但这丝毫不妨碍她们感觉到——深不可测,非常厉害!
军属大院里,立刻掀起了一股轰轰烈烈的“改灶热潮”。
一时间,整个军属区,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此起彼伏,充满了热火朝天的建设氛围。
然而,理论和实践之间,隔着一道名为“天赋”的巨大鸿沟。
大部分人照猫画虎,砌出来的灶台要么点不着火,要么就是把好好的新灶,变成了更呛人的“烟雾弹制造机”。
最终,还是由刘嫂子和那几位手巧的家属牵头,大家索性放弃了单打独斗,组成互助小组,严格按照沈清禾的图纸,一分一毫都不敢差地进行集体化改造。
而沈清禾,则成了当之无愧的、沉默的技术总顾问。
她话不多,从不主动去谁家串门。
但只要有人遇到解决不了的问题,硬着头皮上门请教,她就会跟着过去看一眼。
她往往只是在现场踱步一圈,用手指量一下风口的角度,或者弯曲指节,轻轻敲一敲灶壁,听听回声,就能一针见血地指出问题所在。
“你家这个二次燃烧室的进风口,角度偏了五度,气流无法形成有效对冲。”
“烟道砌筑的坡度不足3,违反了热空气上升的基本原理,烟气必然倒灌。”
她的每一句点评,都像外科医生手里的手术刀,精准、冰冷,直击病灶。
当然,也有例外。
李娟家也眼红新灶带来的温暖和节省,但她拉不下那张脸去求沈清禾。
她仗着自己偷窥了好几眼,便自作聪明地指挥着自家男人,鬼鬼祟祟地也改了一个。
结果可想而知。
一个不伦不类的四不像被砌了出来。
点火的瞬间,一股夹杂着火星的浓密黑烟,猛地从灶口倒灌而出,呛得一家人灰头土脸地从屋里跑出来,光荣地成为了全院最新的笑柄。
短短几天之内,在大院技术总顾问沈清禾的无声指导下,绝大部分人家的土灶都完成了升级换代。
最直观的结果,很快就显现了出来。
每天清晨,负责拉运煤炭和柴火的后勤兵小张,惊奇地发现,以前总是被一抢而空的煤车,现在竟然开始有了大量的结余。
这个显著的变化,迅速引起了后勤科王科长的注意。
他亲自跑到军属大院一问,这才得知,这翻天覆地的变化,竟然全都是那个新来的军属沈清禾的功劳!
这个刚随军不久、听说风评极差的女人,不仅自己动手解决了取暖问题,还用自己的知识,为整个营区的家属,都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难题!
王科长激动了。
他立刻带着一名记录员,拿着崭新的笔记本和英雄牌钢笔,郑重其事地来到了3号院。
这一次,他不是来送东西的,而是来“取经”的。
他请沈清禾详细地讲解了新灶的设计原理,记录员则在一旁奋笔疾书,生怕漏掉一个字。
王科长甚至还亲自蹲下身,用卷尺测量了灶台的各项尺寸,并根据各家报上来的数据,飞快地心算出单户家庭每日节省的煤炭数量。
在获得了所有需要的数据后,王科长站直了身体。
他面对着眼前这个身形单薄、神情永远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的女人,郑重地,抬手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沈清禾同志!”
他的声音洪亮而真诚。
“我代表后勤科,代表所有用上新灶的军属同志,向你表示最崇高的感谢!你为部队解决了大问题,节约了宝贵的战略资源!”
几天后,营部会议室。
全营的连级以上干部都正襟危坐,听着政委做思想工作总结。
陆承屹坐在第一排,面容冷峻,手里习惯性地转着一根削得尖锐的铅笔。
就在这时,政委清了清嗓子,拿起一份后勤科递交上来的报告,脸上带着抑制不住的赞许笑容,开口说道:
“最后,我要在这里,公开点名表扬一位同志。”
“她就是我们三号院的军属,沈清禾同志!”
“沈清禾”三个字,像一颗滚烫的子弹,毫无预兆地击中了陆承屹的后心。
他转动铅笔的手,瞬间僵住。
周遭的一切声音仿佛都褪去了。
他只听见政委那洪亮得刺耳的声音,在会议室里回荡。
“这位沈清禾同志,发扬了我军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优良传统,利用自己的科学知识,设计并无私推广了一种新型节能灶!”
“根据后勤科的初步统计,仅此一项技术革新,就能为我营每年节约近三成的燃料用度!同志们,这是了不起的贡献!”
“这种时刻为集体着想,用知识为部队建设做贡献的精神,值得我们所有人学习!我已经将报告上报团部,建议在全团后勤单位进行推广!”
会议室里,响起了稀稀拉拉,但足够真诚的掌声。
不少干部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像针一样,瞟向了脸色铁青的陆承屹。
他坐在那里,身躯挺得笔直,像一尊被风沙侵蚀了千年的石雕。
耳边所有的赞誉,都变成了一种尖锐的、无声的讽刺。
那个女人
那个被他视为污点、视为阴谋家的女人
她竟然用他最不屑、最鄙夷的方式,站在了一个他无法触及的高度,接受着来自他所在的集体、来自他的上级的最高赞扬。
这比任何当面的顶撞和反抗,都更让他感到一种被彻底碾压的、深入骨髓的屈辱。
他仿佛看到她那张永远平静无波的脸,正隔空冷冷地注视着他,嘲笑着他的偏见与无能。
咔嚓。
一声微不可闻的、骨头断裂般的轻响。
他手里的那根铅笔,被他无声地,从中生生捏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