团长的吉普车扬起一阵黄沙,走了。但它带来的那股高压气流,却沉甸甸地留在了三营。
那份由沈清禾亲手写就的《项目计划书》,没有被贴在公告栏上,但它的复印件,被陆承屹亲自送到了指导员赵卫国、维修班长老刘,以及试验田项目组每一个班长的手里。
营区的气氛,一夜之间就变了。
不再有窃窃私语和风言风语。军属大院的婆娘们,再路过那片“禁区”时,眼神里也没了看笑话的嘲弄,取而代de的,是一种敬而远之的、混杂着好奇与畏惧的沉默。她们不懂什么叫“腐殖酸”,也不懂什么叫“固氮菌”,但她们从自家男人那凝重的脸色和日渐减少的牢骚里,读懂了一件事——那个3号院的沈技术员,这次是来真的了。她们的男人,连同陆营长在内,都在陪着她进行一场豪赌。
食堂里,士兵们吃饭的速度都快了几分,平日里训练后的打闹和吹牛皮也少了。那份计划书就像一张无形的网,把所有人都网罗其中,每个人都成了这台巨大机器上的一颗螺丝钉,不敢有丝毫的松懈。
指导员赵卫国连夜召开的全营动员会上,虽然半个字没提赌上了陆承屹的前途,但他那句“试验田项目,是三营当前压倒一切的、必须完成的政治任务”,已经说明了一切。“破釜沉舟”四个字,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心头。
陆承屹则彻底成了一个“暴君”。
他把营里的日常训练和行政事务,一股脑地甩给了指导员。自己则一天到晚,都泡在试验田里。他搬了张马扎,就坐在温室大棚的门口,手里拿着那份计划书的复印件,像一尊黑面门神,审视着进出的每一个人,每一个环节。
他不懂什么叫“滴灌系统”,但他会拿着计划书,指着上面的图纸,冷着脸问刘老倔:“这上面要求,管道接口的密封圈,要涂三层黄油,你涂了几层?”
他不懂什么叫“营养液配比”,但他会拿着秒表,卡着士兵们浸泡种子的时间,对小张吼道:“计划书上写的是三十秒!现在是三十二秒!倒掉!全部重来!”
他的严苛,不再是情绪化的咆哮,而是一种基于计划书的、不容置疑的、冰冷的执行力。
这天下午,滴灌系统出了问题。一个关键的黄铜阀门,因为沙土的碱性腐蚀,出现了一丝细微的形变,导致压力不稳。图纸要求重新打磨一个备件,精度要求是“正负三丝”,也就是百分之三毫米。
刘老倔守着营里那台老掉牙的车床,戴着老花镜,满头大汗地废了两个铜锭,也没能达到图纸上那堪称变态的精度要求。
“这这他娘的比在米粒上刻字还难!”刘老倔急得直跺脚,眼看天就要黑了,这个阀门安不上,今天所有的管道都白铺了,会直接影响计划书上的育苗进度。
坐在门口的陆承屹,脸色已经黑得能拧出水来。
就在这时,一个清冷的声音响起。
“我来。”
沈清禾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她脱下手套,露出一双干净得不像话的手。在所有人惊疑的目光中,她走到了那台油腻腻的车床前。
“沈技术员,这可使不得!这机器”刘老倔赶紧上前阻拦,“营长有令,您不能碰这些家伙!”
沈清禾没有理他,只是熟练地调整了卡盘和刀架,对刘老倔说:“把护目镜给我。”
刘老倔愣愣地递上护目镜。
沈清禾戴上,开动了机器。刺耳的摩擦声再次响起,铜屑四溅。她神情专注,动作精准,像一个经验最丰富的外科医生。十分钟后,一个光洁如镜、精度完美的新阀门,就出现在了刘老倔眼前。
整个工棚里,鸦雀无声。
陆承屹坐在门口的马扎上,看着那一幕,握着水壶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
夜,深了。
3号院的灯,依然亮着,像一颗钉在黑夜里的、固执的星辰。
陆承屹端着一个搪瓷缸,里面是炊事班用小灶炖得奶白的鱼汤,他亲自盯着火,从后勤车队弄来的活鲫鱼,专门给她的。
他在门口站了足足五分钟,最终还是抬手,敲响了那扇门。
门开了,沈清禾看到他,第一反应是警惕,眼神里带着一丝戒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