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承屹带着一身从陆家大院里浸染的寒气和压抑回到专家楼时,夜已经很深了。
秋风萧瑟,卷着院里石榴树下干枯的落叶,在水泥地上打着旋儿,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极了他此刻心里那股无处安放的烦躁。
他放轻动作推开虚掩的房门,屋里的景象却让他脚步猛地一顿,连带着满身的疲惫和火气都仿佛被隔绝在了门外。
客厅里没开大灯,只在书桌上亮着一盏光线柔和的台灯。那昏黄的光晕,像一个温暖的罩子,将书桌前的一方小天地温柔地包裹起来。
沈清禾就坐在这片光晕里。她怀里抱着已经睡熟的陆星辰,孩子肉乎乎的小脸蛋贴着她的臂弯,呼吸均匀而绵长,嘴角还带着一丝甜甜的笑意。而她的另一只手,正捻着一份打印粗糙的资料,平稳而专注地翻动着。
陆承屹走近了些,借着灯光看清了,那是一份字迹密密麻麻、布满了各种图表和公式的全英文技术资料。她看得极其专注,眼眸里映着细碎的、属于知识的光芒,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孩子和那份资料,连他进屋的动静都没能惊扰这份宁静。
灯光勾勒出她清瘦的侧脸和微微垂下的、如蝶翼般纤长的睫毛。她的神情平静得像一汪深潭,与那个处处讲规矩、论门风,压得人喘不过气的陆家大院,形成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他胸口那股被母亲的斥责和父亲的威压搅起来的郁气,竟在这片安静的灯光下,鬼使神差地一点点沉淀、平复了下去。
“咳。”他喉咙有些干,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
沈清禾这才缓缓抬起头,看到是他,眼神里没有半分波澜,只是将怀里的孩子往上抱了抱,动作轻柔得像是生怕惊扰了怀中的珍宝。
“回来了?”她的声音也如这夜色一般清冷安静。
“嗯。”陆承屹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高大的身躯让小小的书房显得有些拥挤。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墨香和她身上独有的、像冷杉一样的气息。“周末,我爸妈让我们回去一趟,吃个饭。”他说这话时,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
沈清禾的目光从他紧绷的下颌线扫过,又落回那份英文资料上,似乎在进行某种快速的利弊分析。几秒后,她再次抬头,认真地发问:我需要扮演一个符合他们预期的、传统的‘妻子’角色?
陆承屹被她这番给问得一愣,随即那点刚升起的烦躁又被她这副一本正经的样子给冲散了。他紧绷的嘴角竟然不自觉地松动,勾起一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无奈又好笑的弧度。
“不用。”他摇摇头,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坚定,“你什么都不用扮演,就做你自己。一切有我。”
沈清禾那双过分沉静的眼睛看了他两秒,似乎在检索他这句话的“可信度”。最后,她轻轻“嗯”了一声,算是接受了这个方案,便低下头,继续沉浸到她的知识世界里去了。
周末很快就到了。
一辆黑色的“伏尔加”轿车悄无声息地停在了专家楼下,在周围一片“永久”、“飞鸽”自行车的海洋里,显得格外突出。这是陆卫国的专车,勤务兵小王亲自来接的。
沈清禾依旧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灰蓝色确良衬衫和长裤,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陆承屹出门前看了一眼,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些什么,最终还是把话咽了回去。他知道,对她而言,这已经是“得体”的极限了。
汽车穿过京城宽阔的街道,拐进幽深的胡同。当那座朱红色大门出现在眼前时,车里的气氛也随之凝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