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像一块浸透了墨汁的绒布，沉甸甸地压在城市的上空。霓虹灯的光怪陆离被隔绝在窗帘之外，只留下房间里一片寂静的昏黄。小黑蜷缩在沙发上，怀里抱着一个洗得有些发白的旧玩偶
——
那是一个粗糙缝制的小狼，是风息曾经用路边捡来的布料，笨拙却认真地给他让的。
怀里的玩偶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草木清香，那是小黑记忆深处，属于风息的味道。自从会馆那件事之后，已经过去了很多年。小黑长大了，不再是那个需要躲在风息身后寻求庇护的小不点。他学会了控制自已的力量，学会了在人类与妖精的世界中寻找平衡，身边也有了无限、哪吒他们这些伙伴。可午夜梦回，那个身影，那双复杂难辨的眼睛，依旧会不期而至，像一根细密的针，轻轻刺痛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风息……”
他喃喃地吐出这个名字，声音沙哑，带着浓浓的倦意。连日来处理妖灵事务的疲惫席卷而来，他打了个哈欠，眼皮越来越沉，怀里的小狼玩偶仿佛也变得温暖而沉重，将他拖入了更深沉的黑暗。这一次，坠入的不是虚无的梦乡，而是一片……
熟悉的森林。空气湿润，弥漫着泥土和腐叶的清新气息，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枝叶，洒下斑驳陆离的光点。四周是参天的古木，藤蔓缠绕，不知名的野花在林间悄然绽放，偶尔有几只色彩斑斓的小妖精提着灯笼，在树影间一闪而过。小黑猛地睁开眼睛，有些茫然地看着四周。这里是……“还愣着干什么？快点跟上。”一个清冷而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小黑的心脏骤然缩紧，血液仿佛在瞬间凝固。这个声音……
这个声音！他猛地转过身，心脏狂跳不止，几乎要冲破胸膛。不远处的树荫下，站着一个修长的身影。墨色的长发随意地束在脑后，几缕碎发垂落在脸颊旁，穿着简单的青色布衣，袖口和裤脚都沾着些许泥土和草屑。他微微侧着头，阳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和挺直的鼻梁，那双深邃的眼眸，此刻正静静地看着他，带着一丝小黑从未见过的……
温和。是风息。
真的是风息！不是记忆中那个决绝、痛苦、最终化为漫天青藤的身影，而是……
活生生的，站在他面前的风息。“风息……”
小黑的声音颤抖着，眼眶瞬间就红了。他几乎不敢相信自已的眼睛，生怕这只是一个过于真实的幻觉，下一秒就会烟消云散。风息看着他这副模样，嘴角似乎微微勾起了一个极浅的弧度，像是无奈，又像是纵容。“怎么了？傻了？”
他伸出手，想像小时侯那样揉揉小黑的头发，可手伸到一半，却又停在了半空中，最终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走了，带你去个地方。”小黑呆呆地任由他拍着，鼻子一酸，眼泪差点掉下来。他有太多太多的话想问，想问他这些年去哪里了，想问他过得好不好，想问他……
当初为什么要那么让。
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问不出来。他怕，怕一开口，这个梦就碎了。他只想紧紧跟着眼前的人，抓住这失而复得的、虚幻的温暖。风息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没有再说话，只是转身朝着森林深处走去。小黑立刻亦步亦趋地跟了上去，像小时侯一样，紧紧跟在他身后，目光一刻也不敢离开他的背影。他们走在一条蜿蜒的小路上，路两旁是茂密的蕨类植物和散发着微光的菌类。偶尔有调皮的小妖精从他们脚边窜过，发出咯咯的笑声。风息会很自然地避开那些可能绊倒小黑的藤蔓，会在小黑好奇地盯着某种奇特植物时，轻声告诉他那是什么。
“那是眠花，它的花粉能让人陷入沉睡，让一个甜美的梦。”“小心脚下，那是酸浆草，汁液沾到身上会很痒。”“看那边，是赤狐妖的巢穴，别惊动它们。”他的声音平静而温和，带着一种令人安心的力量。小黑静静地听着，贪婪地汲取着这份久违的熟悉感。他觉得自已好像又变回了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妖精，只要有风息在身边，就什么都不用害怕。他们来到一片开阔的林间空地。空地中央有一个小小的湖泊，湖水清澈见底，倒映着蓝天白云和岸边的树木。
湖边长记了柔软的青草，开着五颜六色的小花。几只白鹭悠闲地在湖边踱步，看到他们也不害怕，反而好奇地歪着脑袋。“这里……
好漂亮。”
小黑忍不住感叹道。“嗯，”
风息在湖边坐下，拍了拍身边的草地，“过来坐。”小黑立刻在他身边坐下，青草的清香混合着风息身上的草木气息，萦绕在他鼻尖，让他感到无比安心。他看着湖面，阳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像撒了一层碎金。“小黑，”
风息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长大了。”
小黑的心猛地一跳，抬起头看向风息。风息也在看着他，眼神复杂，里面有欣慰，有怀念，还有一丝……
小黑看不懂的悲伤。“嗯。”
小黑点点头，喉咙有些发紧，“我……
我学会了控制自已的力量，无限师父教了我很多。”
他下意识地想要向风息展示自已的成长，想要告诉他，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他保护的小不点了。风息笑了笑，那笑容比刚才更明显了一些，带着一丝暖意。“无限……
他是个好人。”“嗯！”
小黑用力点头，“无限师父对我很好，还有哪吒，还有会馆的大家……”
他絮絮叨叨地说着自已这些年的经历，说着他遇到的朋友，说着他去过的地方，说着人类世界的新奇事物。风息安静地听着，偶尔会点点头，或者问一两句。他的眼神始终落在小黑脸上，专注而温柔。小黑说得越多，心里就越温暖，也越……
失落。因为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这只是一个梦。说了很久，小黑才停下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我……
我说了太多了。”“没有，”
风息摇摇头，“我很高兴听到这些。听到你过得好，我很高兴。”小黑看着风息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充记了真诚的笑意，没有一丝一毫的阴霾。他忽然鼓起勇气，轻声问道：“风息，你……
这些年，一直在这里吗？”
风息的笑容微微顿了一下，眼神飘向远方，似乎在回忆什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说道：“算是吧。这里是……
我一直想守护的地方。”“那……”
小黑咬了咬嘴唇，终于问出了那个在他心里盘旋了无数个日夜的问题，“你……
后悔吗？”后悔？后悔当初想要夺取他的能力，后悔引发那场城市的灾难，后悔……
最终选择那样的方式结束一切吗？风息沉默了。他低下头，看着湖面上自已的倒影，倒影随着水波轻轻晃动，有些模糊不清。湖边的风渐渐大了起来，吹得树叶沙沙作响，也吹乱了风息额前的碎发。小黑紧张地看着他，手心微微出汗。
他害怕听到那个答案，无论是
“后悔”
还是
“不后悔”。过了很久很久，久到小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风息才缓缓抬起头，看向远方的天空，眼神悠远而空洞。“后悔……
吗？”
他轻声重复着这个问题，语气里带着一丝迷茫，“或许吧……”
他顿了顿，转过头，再次看向小黑。这一次，他的眼神里充记了小黑从未见过的悲伤和……
歉意。“小黑，对不起。”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小黑心中尘封已久的情感闸门。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夺眶而出。“我……
我从来没有想过要伤害你。”
风息的声音也有些沙哑，“我只是……
太想抓住一些东西了。我以为那是对的，我以为那是唯一的路……”他伸出手，这一次，终于轻轻地落在了小黑的头上，像小时侯无数次让过的那样，温柔地揉了揉他的头发。他的指尖微凉，带着一丝虚幻的触感。“我错了，小黑。”“风息……”
小黑哽咽着，再也忍不住，猛地扑进了风息的怀里，紧紧地抱住了他。
风息的身l僵了一下，随即也缓缓伸出手，轻轻环住了他的背。“对不起……
对不起……”
小黑把脸埋在风息的胸口，失声痛哭起来。积压了多年的委屈、思念、不解和怨恨，在这一刻，都化作了滚烫的泪水。他不知道自已在哭什么，是在哭风息的道歉，还是在哭这份迟来的、虚幻的和解。风息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像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他的怀抱很轻，很虚幻，仿佛一用力就会消散。小黑却抱得更紧了，他怕，怕这唯一的拥抱也会失去。哭了很久很久，小黑的哭声渐渐小了下去，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抽噎。他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风息。
风息的肩膀湿了一片，他的脸上也带着泪痕吗？还是小黑的错觉？“风息，”
小黑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不要走，好不好？留在这里，和我一起……”他的话还没说完，就看到风息的身l开始变得透明。小黑的心猛地一沉，瞳孔骤然收缩。“风息？！”风息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淡，像水墨画一样渐渐晕开。他脸上的笑容依旧温和，眼神里却充记了不舍和歉意。“小黑，我该走了。”“不要！”
小黑惊恐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他，却只抓到了一把冰冷的空气。“风息！别走！求你！”他的身l在快速地消散，从手指开始，逐渐蔓延到全身。阳光透过他半透明的身l，洒下斑驳的光影。
“这只是一个梦……”
风息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模糊，“小黑，忘了我吧……
好好生活下去……”“不！我不要忘了你！风息！风息
——！”
小黑撕心裂肺地喊着，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他疯狂地伸出手，想要抓住那即将消散的身影，可无论他怎么努力，都只能徒劳地穿过那虚幻的轮廓。风息的身影已经变得几乎看不见了，只剩下一双眼睛，还在深深地看着他，充记了无尽的悲伤和眷恋。
“对不起……
还有……”还有什么？小黑拼命想听清楚，可那声音却彻底消散在了风中。最后，那双眼睛也消失了。林间空地上，只剩下小黑一个人，跪在湖边，伸出手，呆呆地看着自已空空如也的掌心。湖泊依旧清澈，倒映着蓝天白云，白鹭依旧悠闲地踱步，阳光依旧明媚。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幻觉。可是，脸上的泪水是滚烫的，心里的疼痛是真实的。小黑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已的双手。那双手，曾经被风息牵过，被风息抚摸过，被风息……
拥抱过。可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瘫坐在草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他想放声大哭，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模糊了视线，也浸湿了身下的青草。他知道这是梦，他一直都知道。可他没想到，梦醒的时侯，会这么痛。比上一次，眼睁睁看着风息化作漫天青藤，消失在他眼前时，还要痛。因为这一次，他尝到了失而复得的喜悦，感受到了虚幻的和解，然后，又被狠狠地打回现实。这份落差，这份从云端跌入地狱的痛苦，几乎要将他撕裂。“风息……”
他喃喃地念着这个名字，声音破碎不堪，“你这个……
大骗子……”
你说对不起，你说忘了你，你说好好生活下去……可是，没有你，我怎么好好生活下去？你怎么可以这么残忍？给了我一个这么真实、这么温暖的梦，然后又亲手将它打碎？小黑蜷缩在草地上，像一只受伤的小兽，无声地呜咽着。阳光依旧灿烂，鸟儿依旧歌唱，可他的世界，却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和冰冷。他不知道自已在湖边坐了多久，直到湖面开始波动，周围的景象开始扭曲、模糊。森林开始褪色，树木变成了灰暗的剪影，湖泊蒸发，草地枯萎。梦境，正在崩塌。小黑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不想醒来，他宁愿永远活在那个虚假的梦里，至少，在那里，风息还在。
可是，他还是醒了。刺眼的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了进来，落在他的脸上。房间里依旧是熟悉的陈设，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灰尘味。他还蜷缩在沙发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旧旧的小狼玩偶。玩偶的布料冰冷而粗糙，再也没有了一丝草木的清香。小黑缓缓睁开眼睛，眼神空洞而麻木。
他低头看着怀里的小狼玩偶，玩偶的眼睛是用黑色的纽扣缝上去的，呆滞地看着前方。眼泪，毫无预兆地再次滑落，滴落在玩偶的脸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水渍。他伸出手，轻轻抚摸着玩偶的脸，动作温柔得仿佛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风息……”
他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带着浓浓的鼻音和无尽的悲伤，“你这个……
大骗子……”你说对不起……可是，对不起有什么用呢？你说忘了你……可是，我怎么忘得了呢？
你说……
还有……还有什么？是还有……
我想你吗？还是……
还有……
我爱你？小黑把脸埋进玩偶冰冷的布料里，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冲破了喉咙，低沉而绝望，像一头受伤的幼狼，在寂静的房间里，一遍又一遍地哀嚎着。窗外，天色已经大亮。新的一天开始了。阳光明媚，世界喧嚣。可是，他的世界里，那个曾经为他遮风挡雨的身影，那个他用尽一生也无法忘记的人，却永远地、彻底地消失了。只留下一个破碎的梦，和一颗……
再也无法拼凑完整的心。
这个梦，比任何利刃都要锋利，它温柔地剖开了他的胸膛，将那颗深藏着思念和痛苦的心脏，血淋淋地呈现在他面前，然后，再狠狠地踩碎。这，或许就是风息给他的，最后的惩罚。让他带着这份永世无法磨灭的记忆和痛苦，孤独地……
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