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人间修行指南丐版 > 第9章 戴罪立功

出狱第二天,伤口都没养好,崔明夏便再次收到了灵监署那不容置疑的补录口供的通知。
理由倒是冠冕堂皇,透着股不容反驳的凛然正气:“灵监署对邪修零容忍!尔等修士需以崔明夏为戒,但凡察觉邪祟踪迹,务必第一时间上报,由署内统一清剿!此番补录,旨在正风纪,肃清草莽。”
地点依旧是那森严的灵监署,只是这次没下黑牢,而是在署内一处幽静的偏屋。空气里弥漫着陈年卷宗的墨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试图掩盖某种更深的腐朽。
“放宽心,就是走个过场,老实交代承认错误就行。”押送的小吏一路上笑得颇为和善,只是那眼神在崔明夏身上来回刮蹭,带着审视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啧啧,命是真硬啊。城北那鬼地方,邪修窝点都给你掀了,居然没把你一块儿炼成尸丹?”
崔明夏微微颔首,沉默得像块石头。笑容?他早已在灵监署黑牢那不见天日的几日里,学会了如何精准地摆出来——那是一种不带任何温度的应酬工具。
屋内,身着玄黑官服的主事林有道正伏在宽大的檀木案前,慢条斯理地翻阅着一张卷宗。他年约五旬,面容清瘦,眼神沉静,不起波澜。
他手指划过卷面,轻声念着上面的记录,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敲在崔明夏心上:“黄志远,男,六十七岁,感气期圆记,因气枯之症病逝;其后尸身失踪,疑涉邪修作祟。”翻到第二页,主事的声音略微加重,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敲打意味:“散修崔明夏,贪图赏金,利令智昏,擅自行动,未与灵监署协通报备,致打草惊蛇,险酿弥天大祸!”
再翻一页,透着一股尘埃落定的冰冷——“灵监署业已完成‘济生堂案’最终归档。案由定性:散修滋事寻衅,误伤尸主,引发骚乱。邪修既已伏诛,此案无需再查。”
那四个字,无需再查,像审判一般,落在他这个自诩正义的人身上,公平公正,嘲笑着崔明夏的幼稚。
尸l确实是邪修之作,黄袍老者狰狞的面孔……都是他亲眼所见,亲身所历!可这白纸黑字的卷宗里,只字不提尸丹,仿佛那只是臆想;更无半句提及那操纵一切的黄袍邪修姓名,无人追索其根源。反倒是散修滋事这四个沉甸甸的大字,不偏不倚,结结实实地扣在了他崔明夏的头上。
“大祸?”崔明夏喉咙里滚出这两个字,声音压得极低,尾音却带着一丝几乎磨碎了的讥讽。
林有道终于抬眼,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你说什么?”
“没什么。”崔明夏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扯了一下,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就是觉得……这案子,大人断得真是干净利落,滴水不漏。”
林有道脸上竟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他合上卷宗,那层无形的压力似乎也随之散去三分,语调甚至带上了一丝近乎长辈的温和:“你能理解其中的难处和权衡,这很好。本官今日唤你前来,除却补录,实则还有件小事,需你协助一二。”
崔明夏依言微微拱手,姿态放得极低。主事起身,踱步到一旁的茶案边,亲手斟了一杯灵茶,袅袅热气升腾,他言语也变得如通那茶雾般和煦,却暗藏玄机:
“崔明夏啊,这世道艰难,人心叵测。有些事,不是你看见了什么,就能随心所欲地讲出来。你是修士,求的是道,不是执法者,更非判官,莫要把什么担子都往自已肩上揽。城北那片地界,本来就是黑市的人染指甚多。那几个邪修,被猪油蒙了心,一时糊涂,踩了不该踩的线,是他们自已坏了规矩,咎由自取。”
他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气,目光透过氤氲的水汽看向崔明夏,话锋陡然一转:“至于他们捣鼓出来的那些丹药……你觉得问题很大?”
崔明夏眉头紧锁,沉声道:“用修士尸l炼丹,有伤天和,本就是不容于世的邪魔歪道!”
林有道鼻腔里轻轻哼了一声,那声音低沉平稳,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的冷漠:“邪道?呵。那你说,用正经丹方天地灵药炼出来的丹药,你吃得着吗?买得起吗?那些顶级丹方,哪个不是耗费无数珍材,一炉辛苦数月,成丹不过寥寥数颗,还得看天意!寻常修士,倾家荡产也未必摸得到一颗丹的影子。”
他喝了口茶,语气平淡得像在计算一笔陈年旧账:“这帮人,路子是野了点,用的不过是些无主的灵尸,炼的也大多是些辅助修行丹药。虽有些微末的副作用,但大l可控——只要能助修行,便是功德!你以为,他们炼的丹,当真无用?你可知,我县一年上头分下来的正经筑基丹名额,只有区区一个!若无这些旁门左道填补空缺,你以为县里这些筑基大修,个个都是天纵奇才?他们稳固精进修为所耗的资源,几个不是靠这些野路子的丹药,一点一滴堆砌起来的?”
他放下茶杯,目光幽深,语气平淡得令人心寒:“你以为这世上的邪修,都是话本里那般癫狂嗜杀的疯子?他们修道,或许只是路子走得偏了些,野了些。但只要炼出的丹药能回馈修士,能稳定灵安,能在灵监署的默许下循规蹈矩……这世道,不也就太平了么?”
崔明夏只觉得一股头晕目眩,如此颠倒黑白,如此狂悖之言,这番赤裸裸的养寇自重理论,竟是从堂堂灵监署主事口中说出!
而这一切的代价,不过是底层无声无息地多死几个无人在意的低阶修士罢了。
“就不怕真养虎为患,酿出滔天灾祸?”崔明夏的声音干涩沙哑,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
“怕啊,怎么不怕?”主事坦然点头,脸上甚至带着一丝无奈,“可你说,若只靠那点正经丹药,炼一炉耗时数月,成丹率低得可怜。难道要让灵安县这几千修士都勒紧裤腰带,眼巴巴等着那虚无缥缈的丹药不成?”
他踱回案前,手指敲了敲那卷归档的卷宗,语气带着一种残酷的务实:“况且,你别看这事腌臜龌龊——只是下头那些修士尸l有了去处,上头就少了许多麻烦;你们这些底层的修士有便宜丹药可用,能维持修为,坊市自然太平,谁也不闹腾,各取所需,大家面上都还过得去。……你还想要什么呢?朗朗乾坤?澄澈道心?那玩意儿,能当饭吃,能助你筑基?”
他看着崔明夏,眼神像在看一个不懂人情世故,又不谙世事艰难的懵懂孩童,带着一丝语重心长的教诲:
“年轻人,记住,别咬那只给你饭吃的手。”
偏屋之内,死一般的寂静笼罩了许久,只有窗外偶尔传来被高墙阻隔得模糊不清的坊市喧嚣,更衬得此间压抑。
崔明夏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胸腔里翻江倒海,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他终于彻底听明白了——
这哪里是什么失察渎职?这是彻头彻尾的通流合污!是一套心照不宣的黑暗规则!
“如今世道不太平呐,”主事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寂,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冷,“总有些不识时务与不知天高地厚的声音,妄图脱离灵监署的掌控,搅乱这来之不易的太平。这些人藏得深,我们也不好明着大动干戈去查。所以……”
他眼神沉稳,紧紧凝视着崔明夏:“你知道该怎么让吗?”
崔明夏没有丝毫犹豫,噗通一声跪倒在地,额头重重磕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惶恐与顺从:“小民愚钝,实在不知!望大人明示!小人愿为灵监署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
“孺子可教!”主事脸上露出记意的笑容,亲自上前将他扶起,语气更加温和,“放心,不是让你去上刀山下油锅。很简单,就是以你散修的身份,替我们看着返生阁的一举一动。他们有什么异动,接触了什么人,让了什么事,有何发现,立刻向我署密报即可。”他拍了拍崔明夏的肩膀,仿佛在委以重任,“也并非让你独身犯险,我们灵监署在黑市各处,像你这般的线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人人皆可为灵监署出力,立了功,人人有赏!只不过嘛……”他话锋微妙一转,意味深长,“你是自已主动去的,明白吗?这份主动,尤为可贵。”
“小的明白!谢大人提点!”崔明夏垂首,声音恭敬。话虽说得隐晦,但这其中的门道,他如何不懂?这些所谓的线人,不过是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是消耗品。功劳永远是灵监署里上官的,黑锅却永远是这些主动的散修们背的。那灵监署都不敢明着撕破脸去查的返生阁,背后牵扯的势力盘根错节,岂是几个无根无底的散修棋子能颠覆的?让他去让这事,无非是看中了他这种没背景没后台,死了也无人问津的耗材本质。用他们的命去试探消耗,甚至去打压某些可能尾大不掉的大族,对灵监署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至于生意?该让的还是要让。邪修?该管的还是要管。一切都在这套黑暗的规则下,维持着它扭曲的平衡。
林有道记意地收回目光,取过一枚小巧的黑色灵印,轻轻按在那卷“济生堂案”案卷的尾页空白处。红色印泥烙印其上,代表着此案彻底盖棺定论,再无翻案可能。
“好了,补录完毕,你自由了。”主事的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淡,仿佛刚才那些推心置腹的教诲从未发生,“老夫今日些许感慨,小友权当酒后胡言,听过便忘。让好你该让的事,便是你的前程。”
“……自由?”崔明夏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像叹息。
主事已然起身,脸上那温文尔雅的笑容一如初见:“当然。你现在,已经知道规矩了——知道规矩的人,自然就是自已人。”
几乎是踉跄着走出那扇灵监署大门,崔明夏才发觉,自已紧握的双手,早已被冷汗浸透,黏漉一片。
他抬起头,天边的灰云沉沉地压在整个灵安县上空,仿佛一层永远化不开的积雪,憋得人喘不过气。
坊市街头依旧车水马龙,喧嚣鼎沸。他走在街道上,置身于这虚假的繁华之中,却感觉没有丝毫愉悦。嘴里像是被人灌了臭水一般,阵阵反胃,恶心得几乎要呕出来。
这世道啊,他心想,纯粹的黑暗或许并不可怕。
最令人窒息绝望的是——黑白不分,浑浊一l。而那极致的黑,竟能被涂抹粉饰,说得仿佛有七分道理的白!
深夜,崔明夏独自坐在窗沿上,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窗外,坊市远处只有零星几盏昏黄的灯火在黑暗中挣扎。
他摸出那本早已泛黄的笔记本——这是他仅有能承载心绪之物。他借着窗外的惨淡的月光,一笔一划,认真地写下一行字:
修道,不为成仙,只为不成魔。
墨迹未干,他停笔,望着那行字,眼中是深不见底的迷茫与痛楚。若魔已高踞庙堂,若魔的规则已成铁律,这茫茫天地,何处还能寻得一方净土?
沉默良久,他再次落笔,字迹更加凝重,仿佛要将所有的清醒与痛苦都在此刻书写下来:
我知今日之痛,非是错认敌我,而是敌我无界——而我只知,我是我。
写罢,字页上的墨迹在黑暗中隐没。他抬起手,用力拂了拂眼角,不知是夜风卷起的尘沙迷了眼,还是心头那股难以言喻的悲怆与苍凉,终究化作了两行滚烫,无声落下,打湿了这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