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暖风,裹挟着柳府后院牡丹园里最后一丝浓得化不开的甜香,顽固地钻进每一道门缝,试图将那股子令人心浮气躁的喜庆气息,渗透到府邸的每一个角落。然而,在通往后宅绣楼的一条僻静回廊上,这风却撞上了一道无形的屏障。空气里弥漫的,是截然不同的气息——清冽的檀香,混合着新墨的微涩,以及一种近乎凝固的沉寂。
柳眉坐在她临窗的梨花木书案前。窗外,是后院精心打理的花园,此刻却因着那场即将到来的婚事,被匠人们搅得天翻地覆。叮叮当当的敲打声、搬运重物的号子声、管事们高声的吆喝声,交织成一片喧嚣的背景音浪,一波波冲击着这方小小的书房。她却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案上摊开的,并非四书五经,也不是她常诵的佛经,而是一卷用洒金粉笺精心誊写的清单。墨迹饱满,字迹端方,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权威感。清单的抬头,四个朱砂小楷赫然在目:“柳眉小姐嫁妆清单”。
这卷薄薄的纸,此刻却重逾千斤。
柳眉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缓缓扫过那一行行令人目眩神迷的记载。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枚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
“头面首饰类:赤金累丝凤冠一顶,嵌东珠三十六颗,猫眼石一对,红宝石十八粒……”
“赤金点翠步摇八支,各镶珍珠、翡翠、玛瑙……”
“羊脂白玉镯一对,通体无瑕……”
“赤金镶宝石项链、耳环、戒指、手镯、脚镯等,共计三十六套……”
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抚过案头那串温润的紫檀佛珠,冰凉的触感带来一丝微弱的清醒。凤冠?步摇?那些沉甸甸的金玉,那些璀璨夺目的宝石,在她眼中,并非荣耀的象征,而是即将套在她颈项、锁住她手脚的黄金枷锁。她仿佛已经看到那顶镶嵌着三十六颗东珠的凤冠,如何压得她抬不起头;那些点翠的步摇,如何在她每一次转身时发出叮当的脆响,如同命运的丧钟;那些冰冷的金玉镯环,如何箍住她的腕骨,让她再也无法自由地捻动佛珠,翻阅经卷。
清单继续向下滚动,字迹愈发华丽,描述愈发夸张。
“绫罗绸缎类:各色云锦、蜀锦、缂丝、妆花缎等,共计三百匹……”
“苏绣、湘绣、粤绣、蜀绣四季衣裳,单、夹、棉、纱,共计一百二十八套……”
“百鸟朝凤大红妆花缎被面十床,配以七十二支长绒丝绵……”
“鸳鸯戏水、龙凤呈祥等纹样绣品,包括帐幔、枕帕、靠垫、桌围等,不计其数……”
柳眉的呼吸微微一滞。三百匹绫罗绸缎?一百二十八套华服?那堆积如山的锦缎,那绣工繁复到令人窒息的衣裳,在她看来,不过是包裹着华丽外衣的牢笼。她仿佛看到自己被淹没在这片由丝绸织就的汪洋之中,窒息感扑面而来。那“百鸟朝凤”的被面,绣工定是巧夺天工,百鸟栩栩如生,凤凰威仪赫赫。可她只觉得讽刺——那被面之上的“凤”,看似尊贵,实则早已被“百鸟”的簇拥和“朝拜”所禁锢,失去了翱翔九天的自由。她,柳眉,即将成为那只被绣在锦缎上的“凤”,被家族的荣耀、被李家的权势、被世俗的眼光,死死地钉在婚床之上,动弹不得。
清单的后半部分,更是将奢华推向了极致。
“古玩珍器类:前朝官窑瓷器一套,计八件……”
“名家字画手卷十二轴,包括……”
“紫檀、黄花梨、金丝楠木所制妆奁、首饰盒、衣箱、屏风、桌椅等家具,共计五十八件……”
“黄金、白银、各色宝钞、田契、地契、铺面契等,另册详载……”
柳眉的目光停留在“田契、地契、铺面契”这几个字上。这些代表着巨大财富的契约,是柳家倾其所有,甚至可能预支了未来数年的进项,只为将她“嫁”得风光,嫁得有价值。价值?她的价值,难道就体现在这冰冷的田产、店铺和金银之上?她存在的意义,难道就是为了成为一笔交易的核心,成为柳家攀附权贵、光耀门楣的筹码?一股深深的悲凉和荒谬感攫住了她。她感觉自己不像一个人,更像一件被精心估价、打包、准备待价而沽的稀世珍宝。而这件“珍宝”的内心,她的喜怒哀乐,她的信仰追求,在这份清单面前,轻如尘埃,不值一提。
“小姐,小姐!”侍女小桃的声音带着一丝喘息和兴奋,打断了柳眉的沉思。她推门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打开的锦盒,里面赫然躺着一只赤金镶红宝石的凤钗,钗头凤凰展翅,口中衔着一串流光溢彩的珍珠流苏,在透过窗棂的阳光下,闪烁着令人无法逼视的光芒。“您瞧,这是刚送来的头面样品之一!李府特意吩咐,要用最好的金匠,最好的宝石!小姐戴上,定是京城第一美人!”
小桃的脸上洋溢着真诚的喜悦,她为小姐能嫁入如此豪门而感到由衷的高兴。在她看来,这金钗是荣耀,是幸福的前兆。
然而,在柳眉眼中,这金钗却像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那璀璨的宝石是毒蛇的眼睛,冰冷地注视着她,那流苏是毒蛇的信子,随时准备将她拖入深渊。她下意识地微微后仰,避开了那刺目的光芒,声音轻得像叹息:“拿走吧,我看着……心慌。”
小桃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有些不解,但看着小姐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色和眼中深重的倦意,她不敢多言,只得悻悻地捧着锦盒退了出去。临出门前,她忍不住又回头叮嘱了一句:“小姐,夫人那边传话,让您下午去试新做的嫁衣呢,说是用了一整匹的孔雀羽线织的云锦,贵重得很,全城独一份儿!”
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却隔绝不了那份无孔不入的“喜气”。柳眉闭上眼,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孔雀羽线?云锦?独一份?这些字眼像针一样扎着她的神经。她仿佛已经看到自己被塞进那件用珍稀羽毛织就的华服里,像一只被拔去羽毛、强行装扮起来的孔雀,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一场荒诞的展览。
她猛地睁开眼,目光再次落在那份清单上。那朱砂小楷的“嫁妆清单”四个字,此刻在她眼中,如同四个血淋淋的大字,散发着浓重的血腥气。这哪里是嫁妆?这分明是一份详细的“囚徒装备清单”!凤冠是枷锁,华服是囚衣,金玉是镣铐,田产地契是囚禁她的牢笼地基!而她,柳眉,就是那个即将被这身“装备”彻底禁锢、失去所有自由的囚徒!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她猛地抓起案上的狼毫笔,饱蘸了浓墨,手腕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她想要在这份清单上写下什么,划掉什么,宣泄什么。然而,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却迟迟落不下去。写什么?抗议?控诉?划掉?这由父母、家族、乃至整个世俗社会共同决定的命运,岂是她一支笔、几句话就能改变的?她的力量,在这张代表权势和财富的清单面前,渺小得可怜。
墨汁终于不堪重负,一滴浓重的墨珠从笔尖坠落,“啪嗒”一声,正正地砸在“百鸟朝凤大红妆花缎被面十床”这一行上。墨迹迅速洇开,将那华美的字句彻底污损、覆盖,像一道丑陋的伤疤,也像一声无声的呐喊。
柳眉怔怔地看着那团墨迹,看着它将“百鸟朝凤”吞噬。一股巨大的、无法言喻的悲怆瞬间淹没了她。她再也支撑不住,身体微微前倾,额头抵在冰冷的书案上,肩膀无法控制地轻轻颤抖起来。没有哭声,只有无声的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珍珠,大颗大颗地砸落在那份被墨渍玷污的清单上,将朱砂小楷晕染得一片模糊。金玉满堂的奢华,在她无声的泪水中,渐渐扭曲、变形,最终化作一片冰冷的、令人窒息的灰暗。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传来极其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敲门声。笃,笃笃。节奏舒缓而沉稳,带着一种特有的安抚力量。
柳眉猛地惊醒,迅速抬起头,用手背胡乱抹去脸上的泪痕。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着翻江倒海的情绪,才用尽量平稳的声音应道:“请进。”
门被推开一条缝隙,柳老夫人的贴身老嬷嬷福婶探进头来,脸上带着惯常的恭敬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小姐,老夫人让我给您送点安神的汤药来。”她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一个温润的青瓷小碗,袅袅的热气带着淡淡的药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檀香。
柳眉接过汤碗,温热的触感透过瓷壁传到掌心,稍稍驱散了心底的寒意。她低声道谢,声音依旧带着一丝沙哑。
福婶没有立刻离开,她压低了声音,目光飞快地扫过书案上那份摊开的、泪痕斑驳的嫁妆清单,以及那团刺眼的墨渍,眼中闪过一丝了然和同情。她凑近柳眉,声音压得更低,几乎成了气音:“小姐,老夫人说……外头的风浪大,金玉之声虽响,却最是扰人心神。让您……且听那佛堂的钟声,守着自个儿心里的清净地儿。老夫人还说……她年轻时,也见过不少‘百鸟朝凤’,可那凤,未必就真快活……”
福婶的话,像一股清冽的泉水,悄然注入柳眉干涸龟裂的心田。她猛地抬起头,看向福婶那双阅尽沧桑却依旧温和的眼睛。老夫人……她懂!她不仅懂,更在这样的时候,通过福婶,送来了最珍贵的精神慰藉!那句“守着自个儿心里的清净地儿”,如同暗夜中的灯塔,瞬间照亮了她被绝望笼罩的心房。那句“凤未必就真快活”,更是精准地戳破了她心中最深的恐惧和幻灭,让她感到一种被理解的、深沉的悲凉与力量。
“替我……谢谢老夫人。”柳眉的声音哽咽了,却不再是绝望的哭泣,而是带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感激和坚定。她捧起那碗汤药,一饮而尽。苦涩的药液滑入喉咙,却奇异地带来一种镇定心神的力量。
福婶点点头,眼中带着欣慰,悄然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房门。
书房里恢复了寂静。窗外的喧嚣依旧,但柳眉的心境却已截然不同。她再次看向那份嫁妆清单,目光不再只有恐惧和抗拒,多了一丝冷静的审视和决绝。那团墨渍,不再是污点,而像是一个象征,一个她内心无声反抗的印记。
她缓缓起身,走到靠墙的一个多宝格前。格子上摆放着几件她平日里最珍视的物件:一个素净的青瓷茶盏,一卷用锦缎包裹的《金刚经》,还有一串她捻了多年的紫檀佛珠。她拿起那卷《金刚经》,手指抚过经卷上熟悉的纹理,感受着那份超越尘世的宁静与智慧。
然后,她回到书案前。她没有去擦拭那团墨渍,反而小心翼翼地将那份被墨渍和泪痕污染的嫁妆清单,轻轻折叠起来。她没有将它丢掉,也没有撕毁,而是将它放在了书案最下层一个不起眼的抽屉里,压在了几本她早已不看的、关于女红礼仪的旧书册之下。这不是妥协,而是暂时封存。她知道,这场风暴无法逃避,但她可以选择如何面对。她需要看清这“枷锁”的模样,才能在未来的某一天,彻底挣脱它。
做完这一切,她重新坐回书案前,拿起那卷《金刚经》,缓缓展开。她没有立刻诵读,而是拿起一支新的狼毫笔,蘸了清水,在一张洁净的宣纸上,一笔一划,极其专注地临摹起经文来。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笔尖蘸着清水,在纸上留下湿润的痕迹,字迹清晰,却不会长久留存。如同她此刻的心境,在金玉满堂的喧嚣和“百鸟朝凤”的枷锁面前,她选择用这清水般澄澈的经文,来涤荡内心的尘埃,守护那片“自个儿心里的清净地儿”。水痕在纸上慢慢晕开,又慢慢消散,不留痕迹,却仿佛在她心中,刻下了永恒的印记。
窗外,夕阳的余晖将整个柳府染成一片辉煌的金红,映照着进进出出、搬运嫁妆的仆役们脸上洋溢的喜气,也映照着绣楼里那个临窗静坐、一心抄经的素白身影。金玉之声与佛经之音,喧嚣与寂静,枷锁与解脱,在这暮色四合的柳府深处,形成了最尖锐、也最悲怆的对比。柳眉知道,她的“待嫁年华”,注定要在这样冰火两重天的煎熬中度过。而那份被墨渍玷污的嫁妆清单,便是这场煎熬最直观、也最沉重的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