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黑影如狸猫般悄无声息地翻过院墙,稳稳落地。
沈桂兰像是早有预料,推门而出。
来人是顾长山。
他肩上扛着一捆沉甸甸的硬木板,随手放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南岭砍的槐木,又硬又直,够给姐妹们做十张新绣架了。”
他擦了擦额头的汗,又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张被体温捂得温热的泛黄纸页,递给沈桂兰。
“镇上‘锦绣坊’的钱掌柜,怕你成了气候,已经去县里告你‘私设工坊’,想断你的路。”
沈桂兰接过那张纸,借着月光展开一看,瞳孔骤然一缩。
那竟是《青河县市行会准入条律》的抄本!
她一字一句地细读,眸中的光芒非但没有黯淡,反而越来越亮,嘴角甚至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
“巧了。”她低声自语,“条律上说,凡雇工满十人、月出货三十匹者,即可向县衙申‘民匠备案’。有了这官府的名分,别说是钱掌柜,就是族老,也再难干涉分毫!”
顾长山看着她眼中闪烁的精光,知道她已有了对策,心中稍定。
三日后,青河县衙角门。
沈桂兰率领着十姐妹,人手一幅“皮底避霉绣”,整整三十幅,一字排开,声势浩大。
她们没有去敲鸣冤鼓,也没有哭天抢地,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便自成一道风景。
周大妞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紧闭的衙门高声喊话:“民女沈桂兰,携真金绣坊十名绣娘,状告的不是人,告的是这世道不公!我们不求官爷赐利,只求一纸凭据——让我们女人,自己管自己的工钱!”
这番话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几个衙役皱着眉走出来,正要驱赶。
不等他们开口,年迈的董婆子颤巍巍地捧出一叠文书,高高举过头顶。
那上面,一份是十姐妹画押的《共饮图》绣规,一份是约定粮食分配的“共粮契”,还有一本厚厚的工分簿,上面用蝇头小楷记录着三日来每个人的工时、产量,一笔一划,清晰分明,账目分毫不差。
一个值堂的书吏恰好路过,本想斥责几句,目光扫过那工分簿,却猛地顿住,惊道:“这......这账目,比城里那些大商号的账册还齐整!”
他接过文书,翻看了几页,脸上的轻慢早已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丝凝重和惊异。
他看了看沈桂兰,又看了看她身后那群目光坚毅的妇人,沉吟片刻,道:“文书我收下了,按规矩,七日后给你们批复。”
众人千恩万谢,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
归途,天降大雨,一行人匆忙躲进一座石桥下避雨。
雨声淅沥,冯氏警惕的目光一直在桥外巡梭,她忽然抬手,压低声音:“有人跟着我们。”
沈桂兰心头一凛,掀开挡雨的油布帘一角望去。
只见远处一棵大柳树下,一个猥琐的身影正鬼鬼祟祟地探头探脑,正是镇上的地痞赵大牙。
他怀里抱着一个被雨水打湿的纸包,不知是什么东西。
沈桂兰不动声色地放下帘子,眼中寒光一闪而过。
她从包袱里取出一幅刚刚被衙役退回来的“皮底避霉绣”,悄悄塞进桥洞最深处的一道石缝里,只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角。
她对身旁的秀薇低语:“明日清晨,会有人在这里捡到一幅‘招灾绣’——但这一次,上面绣的不是什么晦气图案,而是我们今日在县衙递状的《县衙立案图》。”
风骤雨急,冰冷的雨水顺着桥檐滴落,砸在湍急的河面上,溅起无数水花。
沈桂兰望着桥外那片被风雨搅得混乱不堪的天地,声音轻得仿佛要被风吹散:“他们总想用老规矩把我们压死,那我们就把新规矩,一针一线,绣进这天地墙里。”
回到家中,雨势渐歇。女人们各自散去,院子里恢复了宁静。
沈桂兰推开自己的房门,一股潮湿的凉意扑面而来。
她走到窗边,正要关上被风吹开的窗户,动作却猛地一顿。
窗台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截指节大小的柳木炭。
那是画师勾勒草图所用的东西,也是她和顾长山之间约定的警示。
黑色,代表着最紧急的危险。
沈桂兰的指尖瞬间冰凉,她缓缓拿起那截木炭,原本因县衙受理而稍稍放下的心,再一次被高高吊起,沉入了深不见底的寒潭。
七日之期,恐怕要生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