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分前的夜总带着淬了冰的凉。空气里浮着腐叶与湿土的腥气,月光被老樟和枫香的枝桠筛成碎银,落在地上便凝住不动,像谁撒了一地冻僵的星子。六道高大的人影在林间忽隐忽现,他们没有烛火、没有灯光,只有零星的月光与发亮的双眼。
没有虫鸣,也没有鸟叫。连风都收了声,只偶尔有枯叶从高处打着旋儿坠下,擦过粗糙的树皮时发出细碎的沙沙声,没等落地就被更深的寂静吞没。脚下的腐殖质厚得像毯子,每一步踩下去都陷半寸,闷响被泥土吸走,只余靴底碾过石子的窸窣。
这支蛮族狩猎队收紧队伍,粗壮的双腿迈得很小心,兽皮裙裾扫过蕨类植物,惊起几点冷露。他们的羊皮护腕上还沾着白日狩猎的血污,此刻在月光下泛着暗褐。没人说话,连眼神都极少交汇,只有偶尔转头时,眼瞳在暗处亮得像兽,映着头顶漏下的微光。
忽然有枯枝断裂的脆响从前方传来。六个人通时顿住,手按上腰间石斧。风这时才动了动,卷起地上的败叶,打着旋儿撞在他们皮裤上,带着山涧的湿冷。等了片刻,只有远处山溪在谷底淌出呜咽似的水声,那声音极轻,却像冰锥子般往人骨头缝里钻。
“茻嗌…”走在最后的一个年轻蛮族人不慎撞在前面人的背上,不禁发出一声疑惑的闷哼。
“何止!?”
“嘘…闻”
最后的那名蛮族人在听到头头的话后,眼睛微眯,仔细聆听着周遭的风吹草动恰巧这时,又起风了,怎料此次没有风卷残叶之声,反而带来了一声又一声的沉闷婴啼。
“着闻没?娃有!”头头闷声道,“去看”。
六人神色不一,然而好奇终究占据主导,都紧跟着彼此的步伐,闻着声走了过去,来到了一棵巨大的苦楝树前。
“生娃树?!”最后的年轻人忍不住闷闷地惊呼道,表情变得越来越复杂,但难掩的是眸中强烈的探索欲。
听着从树干中传出的阵阵婴啼,加之时不时渐起的冷风,这六个粗壮的汉子,自然而然地将周遭折射月光的露珠想成猛兽的眼睛,不禁打了个寒颤。
“祭祖在即,生事否!”此时六人中有人提醒道。
秋分祭祀之日,是蛮族人的新年,这是他们连接祖灵,供奉自然的时机,前前后后共七天不得杀生惹事,不得有冒犯之人与事,因此这生擒虎手劈狼的狩猎队在这几日便成了蛮林的巡逻者,为的就是这七天里不出意外。
然而,这树中的孩子究竟会不会影响明日的祭祀,这也是让众人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即使有人发表了意见,但这终究只是一已之见,蛮族人最忌讳一言蔽之,当然那位祭司萨记的话除外。
“娃死,怎办?”末尾的年轻人轻声道。他的担心并无道理,若真的是个婴孩,别说饿七天了,就是一两天都可能会危及生命,若这娃娃真的饿死在树里,作为见证者之一的他们便会被自然神降下见死不救之罪,这可是大忌讳,是要受祖伐的。
“阿瓜错否,救!”沉默半晌的头头终于发话,而他的话在这支小队中相当于部落首领的话,很少有人会反对。
此时队伍中出现一丝骚乱,但也只存在了几秒钟的时间便安静了下来,直到有人附议了一声“救”,所有人才异口通声地喊出了“救”这个字。
全票通过是最理想的状态,蛮族人会在此后变得十分齐心协力,因为他们无需顾及他人,而是他们所要干的事。当目标一致时,效率自然最高。
很快,在六人的一顿旁敲侧击下,终于在这能环抱三人的树干处找到了突破口,此处空心且树皮较薄,一个蛮族人便可撕开。
没有丝毫犹豫,头头直接上手,将手一钻一拧一拉,那看似厚厚的树皮很快滋啦一声开了道口,清亮的婴啼也在此时清晰地传入六人耳中。为了不给树留个窟窿,头头细致地顺着纹路扒拉,这样一来,扯开的树皮依旧可以回归原位。头头又叫来两人,一人一边拉开树皮,自已则探手进去抱婴儿。
在一通摸索下,头头摸到了婴儿滑溜的小手,顺着手摸到那娇小的身子,一只手抓住身子便往外送,不一会儿,一双光溜溜的小脚丫探出,紧接着是象征性别的胯部,再然后是被大手裹挟的身l,最后是红扑扑的脸蛋。
“男娃!我就说是男娃!”其中有人按捺不住见证“接生”的激动,摇着一旁人的肩欣喜道。
“乖乖,脑门有叶子”处在队伍最后的年轻人已经凑了上来,发表了自已看到的细节。
还有人想继续找一些奇特之处,但奈何能看到的地方已经没了,唯有那被大手遮住的腰背没看过也看不到,没办法,只能更仔细看额头上的那片叶子,企图能有新发现…
“别光看,衣来!”头头喊了一声,伸出手接过递来的一张兽皮,简单绕着身子围了一圈便揽入腋下,招呼着众人收队。
回去的路上依旧很安静,但众人这次并没有被安静通化,一路上细碎的话语多了不少,大胆的甚至埋怨起头头抱婴儿跟扛猎物一样,头头嘴上发狠,手却慢慢移到了胸前…
或许是返程路上有月光引路,又或许是周围再也不是树的温度,婴孩止住了啼哭,一双天然发亮的墨绿瞳孔闪烁了一路,额间青叶也像一只眼睛,暗自发着幽绿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