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馆二楼雅阁。
吼了一嗓子的浮云,在众人发现他之前,忙缩头关窗,动作一气呵成。
做完这一切回头,正对上主子的眼神。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主子的眼神微微眯起,似带着调侃笑意。
可眨眼再看时,主子面容平和,修眉广目,眼神里不仅没有笑容,甚至还带着几分忧郁。
“爷,是不是属下多嘴了?”
浮云小心翼翼请教。
这倒不是害怕主子生气。
伺候裴迦叶其实是极简单轻松的活。
这位主子深居简出,除必要公差外,鲜少在外露面。
且他佛面圣心,对下人也极宽厚,浮云跟在他身边多年,从未见他红过脸。
硬要鸡蛋里挑骨头,说个缺点,便是主子将心思藏得深。
他心中所想所虑,很少与人言。
眼下浮云就摸不清主子的心思——
主子一反常态,来看热闹。
到底是冲着裴家,还是冲着沈姑娘?
联想到主子前些日子,派他去打听沈姑娘的消息。
浮云斗胆猜想:主子应是偏向沈姑娘多一些。
所以他才出声帮忙。
可看主子神色不对,他害怕自己好心办坏事,想为主子分忧,却坏了主子谋划。
“无妨。”
裴迦叶看着走路似乎还有些跛的沈知意——
似乎自认识她起,她就一直在受伤。
莫说浮云,便是他,明知她在算计自己,也心生不忍。
如今见她主动与裴府割舍,他心甚慰。
这姑娘终于想通,不再一心往裴府这个苦海里跳了。

不知,她往后许什么人家,才能摆脱她那个残暴凶狠的爹。
他们相识一场,也算缘分。
裴迦叶挪开眼神,对浮云道:“回寺之后,为沈姑娘在佛堂点一盏平安灯吧。”
浮云一惊,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主子很少为人点祈福灯。
寒光寺佛前,至今都只有六盏灯,大都是主子生死相托的故人。
如今竟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姑娘点灯?
迟迟得不到回应,裴迦叶抬眼望过来。
“有问题?”
浮云回神,忙拱手道:“属下领命。”
见主子拿起桌上半块獬豸面具,看样子是准备离开了,浮云忙追问。
“爷,马球会上拖拽沈姑娘的那匹疯马,当如何处置?”
那匹马自那日被救下之后,一直养在别院,给马儿疗伤时才发现,这竟还是一匹战马!
私藏战马是大罪,留在身边多有不便,浮云早就想处置了。
“我记得你说过,那匹马受了伤?”
“是,新伤旧伤皆有。不过导致马儿发疯的,还是脖子上的新伤。大夫说,那应该是簪子之类物件所致。”
“簪子?那就是人为了。马主人是谁?”
“奴才查过,历届马球会,只有公主皇子才有资格使用战马。今年明玉公主并未上场,而她的马借给了”
浮云抬眼,悄悄打量裴迦叶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出那个名字。
“宁姑娘。”
浮云说得很小心。
宁姑娘与他家主子沾亲带故,稍有不慎,主子就会被牵连其中,挨罚事小,身份被发现就麻烦了。
果然,此话刚落音,裴迦叶眼皮轻抬,一向平静无波的眼神中多了震惊。
浮云谨慎请示:
“主子您看,那匹马,咱们还要查下去吗?”
“不必了,寻机会送他出城。”
这匹马伤过人,如果被公主府的人搜到,只有死路一条。
交代完,裴迦叶拿起面具,扣在脸上。
面具戴好的一瞬间,他就像是换了一个人。
周身佛光尽散,取而代之的是腾腾煞气。
“备车,回宁府。”
“是。”
切结书签订,裴夫人带人走了,粮铺门口围着的众人也都散去,只剩满地狼藉。
沈知意留下来帮忙收拾。
她和月儿抬着一袋粮往内室走,刚跨过门槛,光线被身后的人遮住。
“出来,我有话与你说。”
沈知意错愕回头。
裴烬逆光而立,脸藏在暗处,看不清表情。
他不是随裴夫人和宁姑娘一同走了吗,还回来做什么?
“此处并无外人,二爷有什么交代,只管吩咐就是。”
裴烬眼里窝着火,见沈知意不肯配合,梗着脖子吩咐其他人。
“都给我滚出去!”
他低声怒吼,气势逼人,识相的都退出去了。
不识相的如月儿,也被他带来的家丁拖了出去。
沈知意察觉事情不妙,想跟着退出去,门哐当一声,被裴烬反手关上了。
沈知意双手紧紧抱在胸前,戒备地看着逼近的裴烬,步步后退。
直到后背抵上墙,她无路可退,伸手抵住他。
“你想干什么?”
没想到他竟然抓住她的手腕,动作轻柔地挽起她的衣袖。
衣袖下,狰狞的伤口暴露在空气中,淡淡的血腥味直逼鼻腔。
她还来不及诧异,就见他掏出一个小药瓶。
瓶塞被旋开,白色粉末洋洋洒洒落下。
粉末迅速融进血液里,刺骨的疼痛直冲天灵感,逼出一身冷汗。
“疼。”
沈知意想甩开他,动作大扯到伤口。
刚结痂的伤口绽开,鲜血渗出,触目惊心。
偏他不肯松手,故意和她作对似的,拧着劲儿。
“疼就听话!”
他语气很不耐烦,大手钳子般紧紧抓着她,不给她半点反抗机会。
“这是御赐的伤药,对伤口恢复有好处,忍着。”
沈知意疼出泪来,顶着满眶泪水看着撒药如撒盐的裴烬,男人在她眼里变得模糊不清。
他们明明很近,看着却很远。
他的声音暗沉,隐隐藏着怒火。
“你在马球会上出风头,故意扣住那一千两不让支取。”
“现在还装模作样,要把家产还回。”
“不就是想证明裴家没你不行,不就是想逼我娶你吗?”
啥叫逼他娶她?
她现在做的这一切还不够明显吗?
她在切割啊!
她是生怕有一点没断干净,以后做了叔嫂,沾染口舌是非。
可裴烬好像误会了,而且误会很深。
在他眼里,她做任何事都是欲擒故纵,都是耍手段逼他就范。
天地可鉴,她现在只想干干净净,不带任何纠葛地做裴迦叶的夫人。
“是,我承认,我以前的确想嫁给你。”
“可自从知道你要和宁家定亲,我就打消这个念头了。”
“宁姑娘温柔大方,和你很般配,我真心祝福你们白头偕老。”
她举起没受伤的那只手发誓。
“我沈知意愿对天发誓,若对二爷有非分之想,甘受天打雷劈。”
“够了,你这一套,不用拿来糊弄我。”
沈知意都快哭了——急的。
“难不成要我现在坐上花轿嫁给别人,你才能信?”
她倒是想,奈何裴老太太和裴迦叶那边没动静啊。
“你还想嫁给别人?除了我,你还能嫁谁?”
哎——
这话她可不爱听。
她是矮了点,黑了点,家世低了点
可她有钱啊!
只要她肯花银子,三条腿的蛤蟆找不到,两条腿的男人还不好找?
若不是一般人家威慑不够,无法让她摆脱她爹和徐复,她早就把自己嫁出去了。
何至于现在,得在裴府这棵歪脖子树上吊死。
她苦口婆心劝说:
“二爷,自从知道你和宁家定亲,我就已经当我们的约定不作数了。”
“我没打扰你和宁姑娘,不计成本退还家产。从始至终,没对外说过裴家半点不好,没让裴家还我一分银子。”
“我自认已经仁至义尽,可你又为何纠缠不休?”
“难道非要把毁约闹得人尽皆知,双方都不体面才满意?”
她说完抬头,才发现裴烬一直盯着她,他的眼神复杂,藏着她看不懂的情绪。
“我何时说过,我要毁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