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迈步走至厅中,朝宁老太爷行礼,脊背挺得笔直,就像岩上青松,直硬冷峻。
宁老太爷看着他,眼神也不似看着其他子辈般严肃,语气和缓,甚至带着几分谦恭。
“修儿,你在刑部当差,是家里最有决断之人,此事你看该如何裁度?”
男人垂眸,颔首示意。
他一抬手,立马有小厮端来纸笔。
他提笔挥墨,小厮侍立一旁,待他写完,便朗声念出。
“记账单之时,沈家女可有在场?”
“回堂叔,并不在场。正是因为她不在,公主府不敢认账,所以二郎才记下宁家之名,说说扬宁家豪名。”
出了这种事,宁芙脸上也无光,因此声音越说越小,到最后都有几分迟疑。
可偏偏,她面对的是素有鬼面活阎罗之称的堂叔。
他的问题咄咄逼人,直逼要害,很快就写下第二个问题。
“裴烬记宁家名时,可有立下欠条?”
宁芙摇头,都快被问哭了。
她和裴烬正在议亲,又怎好拉下脸来要欠条。
宁夫人为女儿帮腔,指责裴迦叶。
“你这话问得好不通人情,芙儿和宁家二郎是什么关系,怎么可能要欠条?况那二郎也是一片好心,若真要欠条,倒显得我宁家小气。”
宁夫人一向看宁藏修不顺眼。
他不过是个借住在宁家的孤儿,纵然做了刑部侍郎,干的也是出生入死的苦差事,没得还给宁家招来一些冷漠无情的骂声。
偏偏这人性子冷,什么话落在他身上就像是丢进寒潭,一点回应都不会有。
这次亦然。
对方直接无视了她,继续挥笔。
这次他写得很快,奉案小厮看到上面的字,面色迟疑,不敢念。
宁夫人察觉异样,夺过来一看,当下便怒了。
她将纸团扔回案上,指着宁藏修,怒目圆瞪。
“凭什么让我宁家认账?账单是裴烬写的,钱是沈知意欠的,和我宁家有什么关系?”
大抵是早就料到她会这么说,男人再度提笔,唰唰写下四个字。
“可有凭证?”
宁夫人愣住了。
照宁芙的说法,从头到尾,沈知意都没有参与,甚至完全可以推说不知情。
可这毕竟是一千两啊!
宁家清流出身,家风严正,爷们儿的那点俸禄,也就够维持基本开支,若遇紧急之事,宁夫人还得自掏腰包贴补。
所以,这一千两对宁夫人而言,无异于割她的肉。
就在气氛僵持之时,门外小厮来报。
“老太爷,老爷,夫人,裴家二少来了。”
宁夫人立马来了火,撸起袖子就要骂人。
“他还敢来!”
“行了。”
宁老太爷呵停宁夫人,然后挥挥手,朝小厮吩咐。
“让他先去偏厅候着。”
转而,他又看向躲在宁夫人身后的宁芙。
“芙儿,祖父问你,你堂叔的决断,你可认?”
宁芙偷觑堂叔一眼,咬咬唇,又怯怯地瞅了眼一直在给她使眼色的母亲。
犹豫良久,她咬紧唇,站了出来。
“孙女认。”
“好,好,好。”宁老太爷连声赞叹。“不愧是我宁怀德的孙女,敢于担当,不错。”
宁芙懵了,她明明做了错事,怎么还被夸了?
她疑惑地看向母亲,
宁夫人满脸心疼——这回不是心疼女儿,是心疼银子。
宁芙的视线无措地在人群中逡巡一圈,最后落到那个青衣冷面的男人身上。
他负手而立,眼睛目不斜视地直盯前方。
好像这满庭热闹喧哗都和他无关,他只是个旁观者罢了。
“好了,就按修儿说的去做,你们都退下吧,修儿留下来陪我说说话。”
宁老太爷发话,赶走众人。
宁芙被母亲牵着离开,跨过门槛之时,她回头朝门内望了一眼。
堂叔背对着她,长身玉立,影似孤鹤。
她只觉得这背影眼熟,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等众人都散去,宁老太爷才露出疲态,叹息一声,语重心长。
“修儿,你可怪我将你卷入是非之中?”
座下的男人摇摇头。
“哎,你也莫要怪你长嫂,她执掌中馈,本就为难,适才才会那般激进。”
他眉眼低垂,微微颔首,算是回了一句不计较。
老太爷揉了揉眉心,悠悠叹气。
“我宁家靠着严正家风立家,如今显贵,家风反倒逐渐败坏了。”
“只有你,还有先祖遗风。”
“宁家这群后辈还要靠你帮扶,他们若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你可要多加提点才是。”
男人拱拱手,应下了。
说着,他从兜里掏出一张银票,老太爷见状,忙叫停。
“你这是羞臊我这个老头子了!银钱的事,不需你费心。家里虽算不上大富大贵,这点钱还是拿得出来的!”
说罢,看着他,深深叹气。
“倒是你,老大不小了,该考虑讨个媳妇了,我瞅着许家姑娘不错,哎你这孩子,怎么一让你成亲就走!”
老太爷还想挽留,那人已率自起身,拱手告辞了。
而另一边,宁夫人拉着宁芙去了花厅。
“等会儿你去见裴烬,想办法让他把这银子认下来,若是能留下字证便是最好。”
宁芙拽着宁夫人的袖子,撒娇道。
“娘,女儿可以变卖首饰头面。”
话刚说出口,就被宁夫人打断了。
“住嘴!那些头面可都是为娘为你攒的嫁妆。你都变卖了,出嫁时只会被人笑话寒酸。”
“况且马球会那事,本就是沈家女给你设的局,你若忍气吞声认了,她只会觉得你好欺负,往后变本加厉。”
“你且先把银子要来,至于沈家那个贱人,为娘有的是手段治她。”
偏厅
一见到宁芙,裴烬便急步上前。
“此事是我顾虑不周,陷芙妹入两难境地,我万死难辞其咎。”
“二郎我不怪你,我”
她的话音未落,就被揽入怀中,男人身上好闻的木槿香直往鼻尖扑,宁芙霎时红了脸。
这这还是他第一次抱她。
她后知后觉伸手,刚想回抱,裴烬却已退出去。
只见他从袖中掏出一张纸,塞到她手中。
宁芙摊开来看,才发现竟是一千两银票。
裴烬神色凝重。
“让你受委屈了。沈知意那边,我会处理好。以后,定不让这种事发生。”
提起沈知意,宁芙想起母亲的话,心里惴惴不安。
“二郎,我不委屈。”
“今日伯母已向我解释过了,想来是沈姑娘打理家产有疏忽,才会兑不出银子。”
“如今她既然已经将家产还回,银票也已给了咱们,可见其是有心了结此事的。二郎不必与她计较,咱们以后不与她来往便是。”
可裴烬的表情阴寒,眼神也不知道在看向何方,语气更是她从未听过的森冷。
“疏忽?了结?呵呵,笑话!”
“她沈知意以为她是谁,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断不断,我说了才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