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晓棠第一次见到那只樟木箱，是在外婆家阁楼的角落里。樟木特有的辛辣味混着陈年霉味，在潮湿的南方梅雨季里发酵，像被时光泡软的旧信。箱子上着深褐色的漆，边角处已磨出原木的浅色，铜制搭扣生了层薄绿的锈，扣环上还缠着半根褪色的红绳——那是外婆年轻时扎头发用的。
“别碰，里面装着你太外婆的东西。”外婆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带着老年人才有的迟缓。她扶着斑驳的木扶手，手里端着杯晾温的蜂蜜水，杯壁上凝着的水珠顺着杯身滑下来，在楼板上洇出小小的湿痕。
苏晓棠收回伸到一半的手，指尖还残留着樟木的凉意。她是三天前被妈妈送到外婆家的，妈妈说公司要派她去外地出差半年，让她先在江南的老房子里住一阵。可晓棠知道，妈妈是躲着爸爸——上个月爸爸摔碎了妈妈最爱的青花瓷瓶，两个人在客厅里吵到半夜，妈妈的哭声像碎玻璃，扎得她耳朵疼。
“上来吧，给你看样东西。”外婆推开阁楼的木窗，风裹着雨丝扑进来，带着院子里樟树的清香。她蹲下身，用袖口擦了擦樟木箱上的灰，铜扣发出“咔嗒”一声轻响，像老时钟的齿轮在转动。
箱子里铺着块靛蓝色的土布，上面叠着几件旧衣裳：浅粉色的斜襟短衫，袖口绣着小小的栀子花；藏青色的百褶裙，裙摆处还留着一块洗不掉的草渍；最底下压着一本线装的笔记本，封皮已经泛黄，边角卷得像波浪。
“这是你太外婆十八岁时穿的衣裳，”外婆的手指轻轻拂过短衫的针脚，“她当年是镇上最好看的姑娘，嫁给你太外公时，就穿的这身。”
晓棠凑过去，看见笔记本的封皮上写着“林秀芝”三个字，字迹娟秀，带着点青涩的力道。她小心翼翼地翻开，第一页画着一棵小小的樟树，树下站着两个小人，一个扎着辫子，一个穿着中山装，手牵着手。
“太外婆也喜欢樟树？”晓棠抬头问。院子里的老樟树已经有上百年的树龄，枝桠伸到阁楼的窗前，叶子被雨水打湿，绿得发亮。
外婆点点头，眼里泛起一层薄雾：“你太外公当年在樟树下给她唱过戏，唱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她总说，樟树的叶子落下来时，像蝴蝶在飞。”
那天下午，外婆坐在阁楼的藤椅上，给晓棠讲了一下午太外婆的故事。太外婆林秀芝是镇上布店老板的女儿，太外公陈景明是学堂的先生，两个人在樟树下相识，偷偷好了三年，直到太外公攒够了钱，才托媒人去布店提亲。结婚那天，太外公骑着自行车，后座上载着穿粉衫的太外婆，一路从镇东头骑到镇西头，樟树的叶子落在他们身上，像撒了一地的绿星星。
晓棠听得入了迷，手指在笔记本上轻轻摩挲。她翻到第二页，看见上面写着一行字：“民国三十六年三月初十，景明说，等秋收了，就带我去看西湖的荷花。”字迹旁边画着一朵小小的荷花，花瓣上还沾着两点墨渍，像刚落上去的雨珠。
“后来他们去了吗？”晓棠问。
外婆的声音低了下去：“没去成。那年夏天，太外公被抓去当兵，再也没回来。”她拿起那件藏青色的百褶裙，裙摆的草渍格外显眼，“这是你太外婆去找他时，在路边的草堆里蹭到的，她走了三个月，鞋都磨破了，也没找到人。”
晓棠看着外婆手里的裙子，忽然觉得鼻子发酸。她想起妈妈昨晚给她打电话时，声音里带着哭腔，说爸爸今天又没去上班，一个人在客厅里喝闷酒。原来大人们的世界，也有这么多没说出口的难过。
那天晚上，晓棠躺在外婆家的老床上，听着窗外的雨声和樟树叶子的“沙沙”声，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悄悄爬起来，摸到阁楼，打开了那只樟木箱。月光从木窗照进来，落在笔记本上，她翻到最后一页，看见太外婆写的最后一行字：“民国三十八年五月，樟树叶又落了，景明，我等你回家。”
晓棠的指尖落在“回家”两个字上，忽然想起妈妈临走时说的话：“晓棠，等妈妈回来，我们就搬回以前的房子住。”她掏出手机，给妈妈发了条消息：“妈妈，外婆家的樟树很好看，你什么时侯回来？”
发送键按下的瞬间，阁楼的门轻轻响了一声。晓棠回头，看见外婆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件薄外套：“夜里凉，别冻着。”外婆走到她身边，把外套披在她肩上，“你妈妈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当年你外公走得早，我一个人把她拉扯大，她总怕给不了你好生活。”
晓棠靠在外婆怀里，闻到她身上淡淡的皂角味，像小时侯妈妈给她洗的衣服。“外婆，太外婆后来等到太外公了吗？”
外婆摇摇头，声音轻轻的：“没有，但她一直守着这棵樟树，守着这个家，直到走的那天，还攥着这本笔记本。”她指了指樟木箱的角落，那里放着一个小小的布包，“里面是你太外公给她写的信，一共十二封，她看了一辈子。”
晓棠打开布包，里面的信纸已经泛黄发脆，字迹却依旧清晰。其中一封写着：“秀芝，我在部队里种了棵小樟树，等它长大，我就带你去看。”晓棠看着信纸上的字，忽然觉得，那些没说出口的思念，都藏在这些旧物件里，像樟木箱里的霉味，虽然带着点苦涩，却又透着股让人安心的暖意。
第二天清晨，雨停了。晓棠跟着外婆去院子里捡樟树籽，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织出斑驳的光影。外婆把捡来的樟树籽放进布口袋里，说要用来让香囊，放在晓棠的枕头边，能睡得安稳。
晓棠看着外婆弯腰捡樟树籽的样子，忽然想起笔记本里画的那两个小人。她掏出手机，给妈妈发了张院子里樟树的照片，配了句话：“妈妈，等你回来，我们一起在樟树下晒太阳。”
发完消息，她抬头看见一只蝴蝶从樟树叶间飞过，翅膀是浅粉色的，像太外婆短衫上的栀子花。晓棠忽然明白，有些东西虽然会消失，但那些藏在时光里的念想，就像樟木箱里的味道，永远都不会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