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像被按了快进键的旧胶片,中考、高考、大学毕业、入职上班,那些藏在《昆虫记》扉页的名字、夹在画纸里的牵挂,渐渐被报表和代码压进了记忆深处。我成了写字楼里千万个“陈平”中的一个,每天在键盘敲击声里迎接日出,在加班的灯火中送走黄昏,只有偶尔整理旧物时翻出那张萤火虫田埂的画纸,才会想起初二那年图书馆里的暖阳,和那双亮得像盛了星光的眼睛。
护城河边的石板路是我偶然发现的“避难所”。公司在老城边缘,连续加班一周后,我实在厌倦了外卖盒和荧光屏,循着记忆里模糊的方向找过来。河水比小时侯看的更清了,岸边的老槐树还在,只是枝桠更粗壮了些,初夏的晚风卷着槐花香扑过来,竟和初中教室窗外的味道一模一样。我松了松勒得发紧的领带,把西装外套搭在臂弯里,沿着河岸边走边踢着石子,恍惚间竟觉得自已还是那个背着书包的少年。
“小心脚下。”
一个轻柔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带着几分熟悉的温润。我下意识地收脚,正好避开了一块凸起的石板,转身的瞬间,呼吸猛地一滞——米白色连衣裙,低马尾,发梢被风吹得轻轻晃,笑起来时嘴角陷出两个小小的梨涡,手里还捏着一片浅紫色的梧桐叶,像极了当年夹在《小王子》里的那片。
是陈荟。
时间好像在这一刻倒回了十几年前的图书馆,我又成了那个蹲在地上捡书的局促少年,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外套,连声音都有些发颤:“陈……陈荟?”
“陈平!”她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漾开笑意,“真的是你,好久不见啊。”
“好久不见。”我努力平复着狂跳的心脏,目光落在她手里的梧桐叶上,“你也喜欢来这里散步?”
“我家就在附近的小区,下班顺路过来走走。”她晃了晃手里的叶子,目光扫过我松垮的领带,“看你这样子,刚下班?程序员都这么忙吗?”
“算是吧,赶了个项目,加了几天班。”我下意识地理了理领带,忽然想起高中时给她写的信里,曾说过想让能“写出改变世界的代码”的程序员,没想到她还记得。
我们沿着河边慢慢走,槐花瓣时不时落在发间、肩头。她说起初三毕业后去了美术学院,学了插画专业,现在在一家出版社让绘本编辑,“每天和画笔、故事打交道,倒也不算辜负当年的爱好”;我讲着大学读计算机的日子,讲第一次独立完成项目时的兴奋,讲现在加班到深夜时,总习惯泡一杯当年她送我的橘子味硬糖味的速溶咖啡。
高中那几年的联习像电影片段般在聊天中浮现。她去了南方的美术学院,我留在本地读重点高中,隔着一千多公里的距离,我们靠邮件和偶尔的电话维系着联系。我会在邮件里跟她吐槽数学竞赛的难题,她会把画好的插画扫描发给我看,说那是“给你的专属灵感图”。直到大三那年,她发邮件说换了手机号,之后我再发消息,收件箱里却只剩“地址不存在”的自动回复。我托初中通学打听,只知道她毕业后去了别的城市,再无音讯。
“当年换手机号太急,还没来得及告诉你新号码,后来换了工作搬了家,就渐渐断了联系。”陈荟有些抱歉地笑了笑,“其实我一直想找你,初二那年你说要带我去看萤火虫,我到现在还记着呢。”
我的心猛地一揪。那张画着萤火虫的画纸还压在我书桌的玻璃下,画旁的字迹早已褪色,可那句“眼里有光”的祝福,却在无数个加班的深夜里,给了我撑下去的勇气。我张了张嘴,那句藏了十几年的“我喜欢你”差点冲出口,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现在过得好不好?有没有男朋友?我的唐突会不会打破此刻的融洽?成年人的顾虑像一层薄冰,冻住了年少时的勇敢。
走到一处长椅旁,我们并肩坐下。河面上掠过几只水鸟,留下浅浅的波纹。她拿出手机翻到相册,点开一张照片给我看:“你看,这是我去年去乡下采风时拍的,真的有你说的萤火虫田埂,可惜当时太暗,没拍清楚。”
照片里,夜色中的田埂泛着点点微光,像撒了一把碎星。我想起初中时跟她讲的,把萤火虫装进玻璃罐照亮课本的夜晚,忽然笑道:“下次有机会,我带你去我老家,那里的萤火虫更多,晚上坐在老槐树下,抬头能看见漫天萤火。”
“好啊!”她眼睛亮了起来,像当年听到萤火虫故事时那样,“对了,我们加个微信吧,这次可不能再弄丢联系方式了。”
我连忙拿出手机,手指都有些发抖地扫了她的二维码。看着屏幕上“陈荟”的头像跳出来,备注栏里,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只输了她的名字,像藏起一份小心翼翼的心事。
“以后要是想散步了,可以约着一起来,这里的夜景其实也挺好看的。”她望着河面上渐渐亮起的路灯,轻声说道。
“真的吗?”我心头一喜,连忙接话,“那这周六下午?我正好……有些工作上的烦心事想找人聊聊。”其实哪里有什么特意的烦心事,不过是想再见她一面的借口。这些年项目上线的压力、对未来的迷茫,我从未对人细说过,可此刻,却想把这些都讲给她听。
陈荟爽快地答应了:“没问题,周六下午两点,就在这里见。”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河岸边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晕黄的光芒倒映在水里,像一串散落的珍珠。她看了看手机,站起身:“时间不早了,我该回去了。”
“我送你到小区门口吧。”我立刻站起来,生怕错过这短暂的相处时光。
一路上,我们聊起了更多初中通学的近况。若明继承了家里的生意,成了小老板,前阵子还在通学群里发了结婚请柬;当年帮我解几何题的女生,现在成了一名医生,在抗疫一线上过热搜;就连当年的班主任,也退休在家带孙子了。那些被时光掩埋的记忆碎片,在聊天中渐渐拼凑完整,温暖了整个夜晚。
到小区门口时,她停下脚步,挥手跟我告别:“周六见。”
“周六见。”我看着她走进小区大门,直到那抹米白色的身影消失在夜色里,才转身离开。
走在回去的路上,晚风依旧带着槐花香,我拿出手机,反复看着微信列表里那个崭新的头像,嘴角忍不住上扬。我没有立刻回家,而是又绕回了护城河边,沿着刚才和她走过的路,重新走了一遍。石板路上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气息,槐花香里仿佛也多了几分甜意。
我想起初二那年,鼓起勇气想送她情人节的巧克力,却最终把巧克力藏在书包里,直到融化;想起高中时收到她最后一封邮件,反复看了无数遍,直到能背下每一个字;想起这些年无数次路过类似的河边,总会下意识地想起她,不知道她在哪里,过得好不好。
现在,她终于重新出现在我的生命里,像晚风吹散了迷雾,像灯光照亮了黑夜。
周六下午,我提前半小时就到了护城河边。特意换了一身干净的浅灰色衬衫,头发也打理得整整齐齐,手里还攥着一瓶橘子味的汽水——是她初中时最喜欢的那种。阳光正好,槐花开得正盛,河面上波光粼粼,连空气里都带着甜意。
两点钟刚到,陈荟的身影就出现在了路口。她穿了件浅蓝色的衬衫,搭配白色的牛仔裤,手里拿着一本绘本草稿,远远地就朝我挥手。
“等很久了吗?”她走到我面前,笑着晃了晃手里的草稿,“路上忍不住看了会儿,来晚了几分钟。”
“没有,我也刚到。”我把汽水递给她,“不知道你现在还喝不喝这个。”
她接过汽水,眼睛亮了一下:“没想到你还记得,我上周还在超市看到过。”
我们沿着河边慢慢走着,这次没有了初见时的生疏。我说起最近项目上线失败的挫败,说起对“996”工作模式的厌倦;她讲着绘本创作遇到的瓶颈,说起偶尔被甲方否定创意时的沮丧。我们像两个互相取暖的灵魂,在彼此的倾诉中找到了慰藉。
走到上次坐过的长椅旁,她拿出绘本草稿给我看:“你看,这是我最近在画的故事,关于一个男孩和萤火虫的约定,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草稿上,少年蹲在田埂上,手里捧着玻璃罐,罐子里的萤火映亮了他的眼睛。我忽然想起初二那年的作文,想起那句“想带陈荟去村里看萤火虫”的心愿,轻声说:“或许可以加一段回忆,比如男孩第一次跟女孩说起萤火虫的样子,眼神里的光很重要。”
陈荟眼睛一亮,立刻拿出笔在草稿上标注:“对!就是这种感觉,我怎么没想到。”她低头写字时,发梢垂落下来,遮住了额头,像极了当年在图书馆帮我捡书的模样。
夕阳渐渐西沉,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叠在落记槐花瓣的石板路上。我知道,有些话不必急于一时。护城河的晚风还会吹过许多个日夜,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可以相处。那些藏在心底的喜欢,就像河底的鹅卵石,经过岁月的打磨,越发温润。
或许在某个萤火虫飞舞的夏夜,或许在某个槐花香浓的午后,我会鼓起勇气,把这份跨越了十几年的喜欢,轻轻讲给她听。而此刻,能和她一起走在护城河边,听她讲绘本里的故事,和她分享生活里的琐碎,就已经是最美好的时光。
我看着河面上两人交叠的影子,嘴角扬起一抹温柔的笑意。那张画纸里的萤火虫,终究没有辜负当年的约定,在多年以后的晚风里,重新亮起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