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一中的操场在教学楼正南,一圈四百米,跑道是暗红色,像一条被岁月反复摩挲的旧绸带。
绸带中央铺着两块篮球场,新刷的漆在六月太阳下泛着刺目的光,蓝得几乎要滴下来。
中午十二点,离下午第一节课还有四十分钟,操场空旷得像被抽走了底片,只剩明晃晃的曝光。
可那曝光里依旧有声音。篮球砸在水泥地面,砰、砰、砰,每一下都带着回弹,像心跳被放大,被拉长,被烈日烤得发烫。
沐清欢站在教学楼阴影与阳光交界的地方,左脚在阴里,右脚在阳里。
阳光像一面看不见的墙,把操场与这个世界隔开,墙那边是沸腾的、明亮的、会流汗的;墙这边是安静的、微凉的、需要每天服药的。
她把手掌竖起来,指尖伸进阳光里,立刻感到细微的灼刺,像无数细小的针,顺着毛孔往心里钻。
她很快缩回手,像让错事的孩子,抬头去看那个正在三步上篮的少年。
慕时野脱了校服外套,只剩一件白色短袖,后背湿了一大片,布料黏在肩胛骨上,随着跑动露出骨骼的锋利线条。
他左手运球,右手挡人,一个假动作晃开江淮肆,起跳,手腕轻轻一拨,球划出漂亮弧线,空心入网。
网绳被球带着往上翻,又落下,像一尾白鱼跃出水面再沉回去。
球网刷过篮筐的声音清脆,在燥热空气里撕开一道短暂裂缝。
清欢听见自已胸腔里也“咚”了一声,像有人从里面轻轻扣门,提醒她:喂,你又被他吵醒了。
她悄悄数着脉搏,拇指搭在手腕内侧,一秒、两秒……数到十五下就乱了,因为慕时野突然回头,朝她这边看了一眼。
那一眼其实并未真正穿过人群找到她,只是投手惯有的扫视,却让她慌忙把视线钉在脚边。
她今天穿的是最普通的白色帆布鞋,鞋带系得一丝不苟,鞋头却沾了一点灰,是早读课前在紫藤长廊被通学踩到的。
她弯腰去拍,灰没拍掉,心脏倒被拍得更乱。
操场边缘种了一排法国梧桐,树龄比教学楼还大,枝叶交错,在地上画出歪歪扭扭的棋盘格。
清欢往树荫里退半步,让梧桐的阴影像被子一样盖在自已肩头。
树干上挂着一块斑驳的铁皮牌:禁止剧烈运动。
那是校医室和教务处联合立的,每年l检后都会添几个新名字,她的排在第一行,用红笔标了星。
她伸手摸了摸那行字,指尖沾到一点铁锈,红得暗,像干涸的血,也像她每天吞下的缓释片外衣。
“喂,清欢,你又来当观众?”
陆卿晚从背后拍她,声音压得低,却掩不住兴奋。
卿晚手里攥着两瓶冻成冰坨的矿泉水,瓶壁冒着细密的白雾。
她把其中一瓶贴在清欢颈侧,冰得清欢倒抽一口气,差点惊动前面一排栖息的麻雀。
“别发呆,给你占了好位置,树荫第一排,能看见他们腹肌。”
卿晚眨眨眼,拉着她往看台走。
看台是水泥台阶,一排比一排高,像被岁月啃噬的梯田。
她们坐在第三排,正对着南边篮板。
清欢把膝盖并拢,双手放在膝头,背脊挺直,像听课那样端正。
卿晚则大大咧咧把腿伸出去,脚尖点着节奏,嘴里哼着刚学的rap,冰矿泉水在她指间滚来滚去,瓶壁的水珠溅到清欢手背,凉丝丝。
球场里,慕时野一个背后运球过掉江淮肆,反手挑篮,球在筐上转了两圈,还是掉进网心。
周围响起零星的口哨,是高二几个女生,她们手里举着柠檬黄色的应援牌,字迹歪歪扭扭:高三a班慕时野,必胜。
清欢盯着那个牌子,忽然想起自已抽屉里也有一张没送出去的卡片。
浅蓝色,印着梧桐叶脉,她写了字又涂黑,如今躺在笔记本最后一页,像被囚禁的蓝色蝴蝶。
她伸手去摸自已口袋,只摸到药盒硬邦邦的棱角,糖纸早已化软,黏在盒壁,发出轻微的呲啦声。
“你要不要喝水?”卿晚拧开瓶盖,气泡涌出,碳酸的柠檬味立刻盖过操场上的塑胶味。
清欢摇头,目光仍黏在球场。
慕时野跑到场边,捞起外套,从口袋里摸出手机,低头划了两下,又抬头朝看台这边望。
阳光直射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扇形阴影,阴影里盛着滚烫的光,像琥珀里的火焰。
清欢下意识屏住呼吸,手指无意识地攥紧衣角。
她今天穿的是校服裙,裙长及膝,裙褶因为久坐而微微散开,露出膝盖上淡青色的血管,像一幅被水晕开的地图。
她看着那条血管,忽然生出一点难过:它那么细,那么脆弱,却得把全身的血一次次送回心脏,而那颗心脏偏偏不听话,总在关键时刻加速,像要逃出胸腔,逃进阳光里,逃进那个会打球的少年怀里。
“喂,他好像看过来了。”卿晚用手肘撞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带着压不住的雀跃。
清欢慌忙低头,假装整理鞋带,指尖却碰到鞋头那抹顽固的灰,怎么拍也拍不掉,像一块不肯愈合的疤。
等她再抬头,慕时野已经转身跑回场中,背影被阳光镀上一层毛边,轮廓耀眼得几乎要融化。
他抬手接球,手臂线条拉出凌厉的弓,篮球“砰”的一声砸在地上,又弹起,像一颗被命运反复拍打的太阳。
清欢忽然觉得口渴,喉咙里泛起药后的苦涩,她伸手问卿晚要水。
冰凉的液l滑过食道,冲得她眼眶微酸。
她眯起眼,看见球网在风中轻轻摇晃,像一帘被掀起的白色瀑布,而慕时野就是瀑布里那条最亮的鱼。
她想起自已从未有过的奔跑:脚尖离地,风从耳边呼啸,心脏在胸腔里大声唱歌。那种自由,她只在日记本里写过,却从未真正拥有。
“走吧,还有十分钟上课。”卿晚站起来,拍掉屁股上的灰。
清欢点头,却没有立刻动身,她伸手进口袋,摸出那张被l温焓软的柠檬糖纸,轻轻展开,再折成一只小小的纸船,放进看台缝隙。
纸船里藏着她不敢说出口的愿望:
如果我也能跑,我一定跑到你面前,把这只船递给你,告诉你,它代表一个夏天的秘密。
她起身,跟在卿晚后面,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阳光从梧桐叶缝漏下来,在她白色帆布鞋上投下斑驳的影,像无数细小的格子,把她的脚步锁在里面。
走到最后一级,她又回头,看向球场。
慕时野正站在罚球线,单手转球,忽然抬眼,朝她这个方向笑了一下。
那笑容像一把钥匙,咔嚓一声,撬开了她胸口那只上了锁的小盒子,里面涌出的不是蝴蝶,而是滚烫的风,吹得她眼眶发热。
她慌忙转身,差点撞上卿晚的后背。
“怎么啦?”卿晚回头。
“没事,阳光……太刺眼了。”她低声说,把脸埋进树荫里。
她们沿着教学楼阴影往回走,身后球场传来的砰砰声渐渐远去,像被风吹散的鼓点。
清欢把手放在左胸,数着心跳,一下、两下……
她忽然发现,这一次,她数到了二十,还没有乱。
风掠过梧桐,叶片沙沙作响,像无数细小的手掌,在为她鼓掌。
她抬头,看见一片梧桐叶旋转着落下,叶背泛着青,叶脉清晰,像一张未寄出的信。
叶子飘到她脚边,她弯腰拾起,指尖触到叶柄的绒毛,柔软而温热。
她把叶子夹进语文课本,轻轻合上,像合上一个还未开始就已经预感到结局的故事。
教学楼拐角,钟声响起,悠长,像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
清欢最后看了一眼操场:阳光依旧很重,蓝得晃眼,少年们仍在奔跑,汗珠甩成碎银。
她把目光收回来,低头走进阴影里,脚步轻得像怕惊动尘埃。
她知道,自已永远无法像他们那样,在光里燃烧;
但她也知道,从今天起,那片光里,多了一个她偷偷命名的影子。
那个影子,将在她往后所有的暗夜里,替她奔跑,替她跳跃,替她完成一场无人知晓的盛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