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穹峰下。
暮色像一块浸了水的绸布,缓缓地、无声地洇染开来。西边的天空还残留着一抹橘红,像是被谁不经意间打翻的颜料,晕染在灰蓝的天幕上。那抹红渐渐淡了,淡了,终于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在暮色里。
集市上的人声渐渐稀落。卖糖人的老伯收拾着竹签,铜锅里残余的糖浆在暮色中泛着琥珀色的光。他佝偻着背,将铜锅和竹签一一收进木箱,动作迟缓而熟练。隔壁卖布匹的妇人正在收摊,她将最后一匹靛青色的布卷好。
街角的茶摊上,老板正在收拾茶具。粗瓷碗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碰撞声。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青石板上摇曳,将铜钱一枚一枚收进布囊。
暮色渐浓,街边的灯笼次第亮起。卖花的老妪还在守着最后几支晚香玉,花瓣上沾着露水,在暮色中泛着微光,枯瘦的手指轻轻抚过花瓣。
暮色四合,集市终于沉寂下来。几片菜叶零落在地上,被风轻轻卷起,惊起一群归巢的倦鸟。
“徐大娘,最后这两支晚香玉帮我包一下吧。”
徐大娘闻言抬起头来,略有混沌的眼珠认清了眼前人后露出笑意:“洛丫头,头一次见你来买花。”
洛盈子穿着一件靛青色的粗布衫子,袖子高高挽起,露出结实的小臂。衣襟上绣着几朵简单的山花,针脚不算细密,腰间系着一条深蓝色的布带,将衣衫束得利落,更衬得她身姿挺拔。下身是一条深灰色的粗布裤子,裤脚高高挽起,露出纤细的脚踝,脚上蹬着一双草鞋,鞋底已经磨得有些薄了,头发乌黑浓密,用一根红绳随意扎成一束,垂在脑后,几缕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额前。
“前几日打了几个活络子,刚刚在集上换了点钱。”,洛盈子接过徐奶奶递过来的两支晚香玉,从袖笼里摸出三枚铜钱放在布篮里。
“得了,这下卖完了,您赶紧收摊回去吧,晚上风大。”
徐奶奶忙拉住眼前姑娘的衣摆,把铜钱递回去:“丫头,拿着吧,就当奶奶送你两支花,你留着买些零嘴儿吃。”
洛盈子转个手腕将铜钱压回去,摩挲着苍老的皮肤说到:“您留着吧,我该回了。”
说罢就揣着篮子,往天穹峰深处走去。徐奶奶看着远去的洛盈子亏空的身量,默默叹了口气。
洛盈子踩着细碎的夕阳,走在傍山的小路上,拐进一个老旧的平房院子,放缓脚步往柴房走去。
“洛盈子!!给老娘死过来!偷偷摸摸的干什么!”
闻言,洛盈子推开柴房门的手顿住,嘴一撇,翻起一个白眼:“又来了。”
把篮子里的花拿出来快速从门缝里塞进去,洛盈子转身朝着中间那个房间走去。
推开门,一个针线盒就飞到头上,洛盈子一时反应不过来,重重挨了一下,红绳系上的头发被打的散下几缕。
“还知道回来!我们和你弟弟都快饿死了!不知道早点回来让饭吗?”洛盈子憋住涌上眼眶的泪意,抬起头直视着坐在炕上的老妇。
只觉得她的脸像一块风干的橘子皮,皱纹深深浅浅地刻在脸上,嘴角下垂,显得格外刻薄。她的眼睛浑浊却锐利,像两把刀子,直直地刺向自已。
“娘,今日镇上有集市,我去把这个月织的布换了。”
“没用的东西!”婆子啐了一口,竹条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好好瞧瞧你弟弟,知道上进,不像你这个赔钱货这样光知道躲懒!”干瘪的嘴唇一张一合喋喋不休。
“啪!”清脆的巴掌声传来,婆子的脸被扇的歪过去。“吵吵吵!光是些女人家的破事!小的不省事,老的也不让人顺心!”
“没听见爹的话吗?快滚去让饭啊,你要饿死我们是吧!”洛光明咂咂嘴,唾沫横飞。
“等过半年你姐记了十七,就嫁到天穹峰东头老马家去。”
洛盈子不可置信地抬头:“爹!你不是不知道马家……”
“闭嘴!哪轮得着你插嘴!老马家有什么不好,人家愿意出二十贯钱来娶你这个赔钱货,你还有什么不乐意的!”洛老头拍着炕头,胡须随着嘴巴一张一合摆动着,气愤地摇着头,忽而语气软下来,深深地看着站在原地的女儿:“爹也不是不为你考虑,老马家到底家底厚实,你嫁过去离家里也近,有啥事我们都能照应你。你就不要……”
洛盈子突然从篮子里抽出砍柴刀,狠狠地劈在桌子上,清脆的劈裂声让这三个人愣住了。
“我不是你们的奴才!”洛盈子的声音在发抖,“我也是这个家的亲生孩子!凭什么我要忍受这些?”
那滴忍着的泪终于从眼眶中落下来,洛盈子举着劈柴的刀:“说什么为我好?不过是害怕我心里怨恨从此不再管你们罢了!从小到大我都百般忍让,不过是看在血缘的份上而已。你们把洛光明当个宝,把他夸的天花乱坠,而他一没有勤勉吃苦,二没有学习修道,三不懂礼义廉耻,光是一味的瘫在炕头让白日梦!你们这样的偏袒他,不过是因为他两个腿中间多长了一块烂肉罢了!”
洛老头终于回过神来,气愤的拍着大腿,作势要站起来:“不孝女!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如此的不知好歹!”
“我不知好歹?不如说你们伪善可憎!让饭劈柴是我,挨打受骂还是我,你们哪怕对我有一点点可怜的眷顾,我也不至于睡了十几年的柴房,还要嫁给东山老马家那个打人成瘾的霸王!”
“神君在上啊!看看这个不知好赖的人啊!我们老洛家白养你十几年啊!不如让我死了算了!有没有天道啊!”眼看着这个喊了十几年的娘就要撒泼威胁,洛盈子扬起手上的刀:“你们喝我的血,如今还要吃我的肉,我信亲情绝非血缘可定,既然你们不把我当亲人,我又何必伺侯你们!过往的十几年屈辱权当我还你们生下这条可笑的命!”
洛盈子不理会身后的怒骂和叫喊,扔下柴刀走出门去。路过柴房,推开门拿起那两支晚香玉,环顾这个住了十几年的柴房,伸手拂去脸上的泪,决然向外走去。
“你这个贱皮子!你给老子站住!”
洛盈子没有回头,伸手把被打落的发丝拢到耳后,一脚踹开院门。
“滚出去!滚出这个家!有本事你就死在外面,最好少回来烧老子的钱!”
“爹!我入秋了修习的钱啊!她死了事小,老马见不到人,那二十贯钱怎能办?”
“哼!你且放心,妮子欠收拾,离开这里她能去哪?只要不想死在深山里,到头来还得回来,看我怎么揍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