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后的第三天,日头把玉米地的泥晒得裂成了巴掌大的块,脚踩上去“咯吱”响,碎泥渣顺着鞋缝往里钻。林砚蹲在玉米地埂上配药,搪瓷盆里的清水晃着光,他捏起白色药粉袋,手指悬在盆上方顿了顿——爷爷去年教他配药时,就是这样先数药粉的克数,说“一勺不多,半勺不少,差一点都不行”。药粉倒进水里,瞬间泛起细密的白泡沫,他拿起木棍搅拌,手腕转得又匀又慢,像爷爷当年握着他的手教的那样,木棍底端擦着盆底划圈,搅出漩涡。
喷雾器背在身上沉得压肩膀,皮带勒得后背发紧。他顺着垄沟往前走,每一步都踩在爷爷踩过的脚印里——那些脚印比他的深半指,是爷爷常年扛重物压出来的。喷雾杆在手里晃悠,他努力把喷头对准玉米叶背面,药水细密地洒上去,在叶尖凝成水珠,顺着纹路往下淌,溅在他露着的脚踝上,凉丝丝的。刚喷到第三垄,身后突然传来“咔嚓”一声脆响,紧接着是重物坠地的闷响。
林砚回头就看见,最壮实的那根玉米杆折了,熟透的玉米棒滚落在泥里,翠绿的外皮裂开道大口子,露出里面金黄饱记的籽粒,像咧嘴笑的牙。他跑过去捡,指尖刚碰到籽粒就顿住了——颗粒硬挺却不硌手,指甲轻轻一掐,冒出点乳白的浆,黏在指腹上,带着股生甜的潮气。这是爷爷教他的“验熟诀”:“冒白浆是‘正好’,硬得掐不动是‘过了’,软塌塌的是‘欠火’。”去年此时,爷爷就是蹲在这个位置,抓着他的手往籽粒上掐,粗糙的掌心裹着他的手腕,热度透过皮肤传过来。
“砚娃,歇会儿!这喷雾器沉,我替你背会儿。”地头传来吆喝声,是隔壁李伯扛着麻袋来了。李伯的蓑衣还搭在肩上,沾着的草屑没抖干净,他手里的麻袋磨得发亮,边角处补着块蓝布——那是奶奶当年给爷爷缝的旧褂子拆的布,爷爷后来送给了李伯。“你爷在时,咱俩收玉米,他总抢着掰最里头的垄,说我腰不好,得留着力气扛麻袋。”李伯把麻袋往地上一放,蹲下来帮他扶稳喷雾器,指腹蹭过喷雾器的铁管,“这老伙计还是你爷当年买的,修了三次,他说‘物件跟人一样,修修还能用’。”
两人从正午忙到日头西斜,掰下来的玉米在田埂上堆成了小山,金黄的穗子露在外面,像铺了层碎金。李伯坐在麻袋上抽旱烟,烟杆是爷爷给的,铜锅磨得发亮。他吸了一口,吐着烟圈说:“你爷种的玉米就是不一样,穗子比别家的长半指,籽粒也实诚。去年收完玉米,他用麻袋给我装了两袋,说‘给你家小孙子磨面蒸馒头,香’。”烟味飘过来,是爷爷常抽的旱烟味,林砚突然想起,爷爷每次抽完烟,都会用袖口擦铜锅,擦得能照见人影。
把最后一袋玉米扛进粮仓时,天已经擦黑了。粮仓的门轴“吱呀”响,一股混合着陈麦香和玉米甜的气息涌出来,扑得人鼻子发酸。林砚搬来木梯,踩着梯阶往上爬,梯脚的横木被爷爷踩得光滑,每一步都稳当。爬到半腰,果然看见房梁上挂着穗玉米,红绳系着秆子,籽粒排列得整整齐齐,像串金珠子——那是去年的“种子穗”,爷爷说“这穗是地里的‘王’,留着明年种,能带着其他玉米长壮实”。他踮起脚摸了摸,籽粒上还沾着去年的麦糠,是爷爷挂上去时,衣角蹭掉的。
“爷,今年的玉米收了,我挑了穗最大的,明天就挂在你旁边。”他对着空粮仓喊,声音撞在粮仓上,弹回来淡淡的回声。粮仓角落堆着个草垛,是爷爷去年秋天编的,给老母鸡搭的窝,草垛缝隙里还卡着根鸡毛,白花花的,软乎乎的。墙根靠着把木锨,刃上沾着的玉米叶还没干,是下午扛玉米时蹭上的,像爷爷刚放下工具没多久。
夜里,林砚搬了个小马扎坐在粮仓的麦堆旁,怀里抱着那穗去年的种子穗。月光从粮仓顶端的气窗钻进来,投下个圆圆的光斑,正好落在他脚边。玉米的清香混着麦香飘过来,浓得化不开,他把脸贴在玉米穗上,糙糙的外皮蹭得脸颊发痒,突然想起小时侯,爷爷总带他来粮仓捉迷藏。他躲在麦堆后面,把自已埋进麦粒里,只露个脑袋,爷爷就拄着木锨假装找不着,故意拖着长音喊“砚娃藏哪儿啦?爷爷认输喽”,等他“嗷”一嗓子跳出来,爷爷就笑着弯腰把他抱起来,转好几个圈,麦粒从他头发里往下掉,爷爷的胡茬扎得他脖子发痒。
风突然从气窗灌进来,吹得房梁上的玉米穗晃了晃,“哗啦啦”掉下来几粒籽粒,落在他手背上。籽粒温温的,带着点阳光的余温。他捡起一粒放进嘴里,牙齿轻轻一咬,甜汁儿在舌尖散开,混着淡淡的土腥味——是爷爷种出来的味道。
“爷,今年的玉米很甜,比去年还甜。”他把籽粒咽下去,眼泪“啪嗒”掉在麦堆上,晕开一小片湿痕,麦粒吸了水,变得润润的。
第二天一早,林砚特意挑了穗最长最壮的玉米,秆子用红绳系得紧实,和去年那穗一样的系法。他踩着梯子爬上去,踮着脚把玉米挂在房梁上,和旧穗并排。风从粮仓门钻进来,两穗玉米在梁上轻轻晃,籽粒碰撞着发出细碎的声响,像爷爷的两只手,在风里轻轻拍。他站在粮仓中央,看着记仓的玉米堆得冒尖,麦囤也鼓鼓的,突然觉得肩膀上的力气足了——爷爷没让完的活,他接住了;爷爷藏在穗子里的念想,他也替着守着。
院门外的老槐树又沙沙响了,风卷着槐树叶飘进粮仓,落在玉米堆上。林砚摸了摸口袋里的玻璃弹珠,冰凉的触感让他踏实,又抬头看了看房梁上的两穗玉米,嘴角慢慢翘起来,声音轻轻的,却很清晰:“爷,你看,咱的粮仓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