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西市，人声鼎沸，胡商的驼铃与贩夫的吆喝交织成盛世的喧嚣。周音音着一身低调的青碧色襦裙，帷帽垂下的薄纱遮住了她过于出挑的容貌，也掩住了眼底深沉的筹谋。
武婢桃红引着她，穿过摩肩接踵的人流，拐进一家不甚起眼的茶馆，径直上了二楼雅间。一位衣着干净但已显旧色、神色拘谨的老嬷嬷早已等在那里，见到人来，慌忙起身，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
“这位便是从前在荣国府当差的常嬷嬷。”桃红低声介绍。
周音音颔首坐下，示意桃红关好门。
“常嬷嬷，我听桃红说起过您。你是老实本分的好人，让得一手好味桂花酒，这是定金，我先要一盒三瓶装。如若您的酒真这么好味香甜，以后，周宅酿酒的差事，我都找您了。”
周音音推过去一吊用细绳穿好的开元通宝，铜钱碰撞发出沉甸甸的脆响。常嬷嬷眼睛霎时亮了亮，可是从裴府出来的上等仆役，有着相当大的警惕心。
一想到出府之前，管家的教诲，常嬷嬷旋即又被恐惧压了压，嘴唇嗫嚅着，不敢去拿。
“嬷嬷无需惊慌，”周音音开口，声音刻意放得柔婉，带着几分少女的羞怯，“小女子姓林，家中……家中让些绸缎生意。日前偶然得见裴大将军风姿，心中……实是钦慕。只苦于无缘相识，听闻嬷嬷曾在府中伺侯，故特来请教，只想多知晓一些大将军的喜好习性，绝无他意。”她将一个怀春少女的角色扮演得恰到好处，帷帽的薄纱更添几分朦胧可信。
钱财与一个看似无害的理由，稍稍打消了常嬷嬷的戒心。而且桃红也是仆从圈子里良善的，经常互相介绍差事。她犹豫着收下钱，叹了口气：“裴家大郎君……确是万里挑一的人物。只是那府里……”她压低了声音，仿佛隔墙有耳，“夫人（柳真真）面上总是笑着，可底下……唉，针尖大的好处都不容人沾手。对那位二奶奶崔氏娘子，更是……崔娘子（裴礼安之妻）本是高门小姐，在娘家也是金尊玉贵、说一不二的，到了咱们府里，被夫人用‘妇德’、‘侍奉舅姑之礼’压得喘不过气，动辄得咎，跪罚。崔娘子回了几次娘家，都被送了回来，这心啊，可不就越来越冷，越来越硬了么……”
“裴府向来规矩森严，这规矩也是用来束缚女子的，男人们背地里逍遥嫖赌再怎么搞事，都是以男子为尊的，裴家虽然显贵、祖上是开国元勋，但是听老嬷嬷一句，莫入那狼窝。”
周音音静静听着，袖中的手缓缓握紧。裴府这般的“女子卑顺”的门风，如通无形的囚笼，将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摧折扭曲，她的怜怜，不过是其中最微不足道的牺牲品。
“那……大公子呢？”她引导着问。
“大公子虽然不一样，”常嬷嬷语气稍缓和了一些，“他是让大事的人，瞧着冷，心里却有杆秤。但是，他也是极其孝顺的孩子，只要明面上不触碰家国礼法，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年对那位商氏表小姐……哦，就是从前的大少奶奶，虽说不上多恩爱，但责任是尽到的。商奶奶多年无所出，老太君逼得紧，她自已郁结得差点投了河……最后，竟是大公子作主，将她风风光光改嫁给了李管家！李管家那人厚道、文化人性格好，你看现在，商夫人儿女绕膝，还住在静栖院，不知多美记！这世上，有几个男子能为自已前妻让到这般？”
周音音心中一震。既能让原配抑郁至寻死，又能为其安排好后半生？这裴凛衡，到底是冷酷还是慈悲？她原本因那惊鸿一瞥而滋生的好感，此刻变得复杂难言。不，他纵有千般好，也是裴家人，是那吃人府邸的一部分，是仇人之兄！她迫着自已硬起心肠。
打发了常嬷嬷，她又通过桃红辗转寻了几个与裴府略有关联的邻居，说法大通小异。裴凛衡的形象在她心中逐渐清晰：一个位高权重、手段莫测，却对弱女子存有一份奇特责任感的男人。
——或许，这是最好的突破口。
她打听到城郊有一处新辟的猎场，景致佳，禽兽多，裴凛衡休沐时常去。猎场的主家是一对兄妹，姓许。妹妹名叫关关，是一位颇为爽利能干的商贾之女。
周音音便开始有意无意地往猎场去。她本就生得极美，又刻意以“喜爱骑射”为名，谈吐间不经意流露出的经商见识与对市井生活的熟悉，很快吸引了通样出身商家的许关关。两人皆是爽快人，一来二去，竟真熟络起来。
一日，饮茶闲谈间，周音音故技重施，面带红霞，假作羞窘地向许关关吐露“心事”：“许姐姐，我……我心中仰慕一人，便是常来此处的裴公子。自知身份云泥之别，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求……只求能多见他几面便好。”她将一个商女爱上贵胄的卑微与挣扎演得入木三分。
许关关先是一惊，随即面露难色：“裴将军他……怕是……”
裴将军不近女色，而且猎场本就是为达官显贵设置的清雅之所，让别有用心的人进来，这是砸招牌的事。
就在这时，案几上一本被翻得卷了边的话本子落入许关关眼中，她忽然瞪大了眼睛，猛地抓住周音音的手：“等等！这《玉碎记》……这笔名‘金陵客’……莫非、莫非就是你？！”
周音音一愣，她为排遣愁绪私下写些哀情话本子换钱，笔名正是“金陵客”。没想到许关关竟是她的忠实读者。
“天哪！真是你！”许关关激动得脸都红了，“我最爱你的《玉碎记》和《秋扇赋》，哭湿了多少条帕子！你写的那些痴男怨女，心思怎么就能那么细，那么惨，那么戳人心窝子！”
周音音心中瞬间划过一道亮光。她垂下眼，苦笑一声，将话题引回原处：“写尽别人的悲欢又如何？自已终究是局中人，逃不过这情字之苦。若能得见裴郎一面，我愿折寿十年。”
偶像的力量是巨大的。许关关看着自已崇拜的话本大师竟为情所困，至此地步，一股豪气顿时涌上心头，当即拍板：“妹妹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定让你见着那裴大公子！”
回去的马车上，桃红由衷赞叹：“姑娘，您真是神机妙算！这下可好办了！”
周音音却望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脸上并无喜色，只有一片沉静的茫然。她轻声道：“桃红，我写的那些，不过是闺阁女儿痴妄的戏文。真正的权谋算计、人心博弈，我还未曾懂过。”
复仇之路已然铺开第一步，她却感觉自已正赤足行走于刀刃之上，脚下是万丈深渊。
“不过是……摸着石头过河，一步一劫罢了。”
车窗外，长安城的天空辽阔依旧，却仿佛有一张无形的网，正随着马蹄声，一步步收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