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凛衡脚步未停,却侧耳倾听。
“那时,我很小,是一个八岁的小女孩。我偶然寄住在京城伯父家。学堂里有个新来的少年,十四五的样子,他总是孤零零的。听说他母亲闹自杀没成,又回了娘家,父亲又因功课将他恶打了一顿……有一天放学,大家都走了,我发现他一个人趴在书案上,像是睡着了,又像是在哭。”她的声音很轻,仿佛怕惊扰了回忆里的那个影子,“我就静静陪他坐了一会儿,给他食物,安置他在厨房过了一夜。我知道他不知道怎么回去面对一个破碎的家。那时觉得,他真可怜。”
周音音忽然停住脚步,转回头看着裴凛衡,月光下她的眼眸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一种极其复杂的情愫——有追忆,也有心疼。
周音音对裴凛有恨意,通时,她也明白,他对周伶伶的见死不救,来源于过度冷酷的原生家庭。
“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可怜一个男孩。”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仿佛在立下一个誓言,“从此以后,我再也不会可怜那个男人了。”
“为何?”裴凛衡下意识追问,她的神态和话语都太过奇异。
“因为……”周音音唇角勾起一抹极淡、极冷的笑意,目光似穿透了他,看向更遥远的虚空,“那个被可怜的小男孩,并没有长成一个通样懂得怜悯的人。冷漠家庭出生的男人……大抵都是如此吧。”
周音音的话像一枚冰冷的针,悄无声息地刺入夜色,也刺入了裴凛衡心中某个被尘封的角落。那个遥远的、被母亲抛弃、被父亲责打、独自在空荡学堂里舔舐伤口的自已,忽然清晰地浮现出来。那个傍晚,似乎……的确有一个模糊的、穿着杏色裙子的小小身影,在窗外安静地看了他很久。后来的他,确实得到了很好的安置,在厨房打地铺,用上了香喷喷的被褥和垫子。
裴凛衡心中剧震,猛地看向周音音,她却已转过身,继续向前走去,只留给他一个裹在宽大披风里、显得格外单薄又格外决绝的背影。“别误会,我并不想和你叙旧。”她的声音冷冷地传来,“既然有点的回忆很痛,就不必再回首。”
她音音宽慰的,也只能是旁人。
夜风吹起她的发丝,带来一丝极淡的、书卷与嫩竹、清莲的香气。
裴凛衡如今已有二十九岁,他已将多年前的伤痛尘封,只留下模糊的残影。
裴凛衡牵着马,跟在后面,心中疑窦丛生,波澜骤起。她就是当年那个女孩?她究竟想让什么?她意有所指的是什么?如今要如此批判他冷酷。若是刻意接近,为何自损名节至此?若是无意,那眼神中的刀锋与此刻话语中的锐利嘲讽又从何而来?
无数的猜忌盘旋心头,然而,一种更强烈的、被吸引的感觉却不受控制地滋生。她像一团迷雾,神秘而危险,却又散发着一种致命的、让他想要一探究竟的气息。
而走在前面的周音音,紧紧攥着披风,指甲几乎掐进掌心。一个八岁的女孩,见证了少年的家庭隐痛,他的冷酷似乎能找到理由。裴凛衡对周伶伶见死不救,假象中,她似乎有了l谅他的理由,实际上,她心里不能原谅裴凛衡。
裴凛衡,是真的没有心。
如今步步为营,似乎只有仇恨,方才那近乎剖白的话,是对那个记忆里孤独男孩的最后告别。从此,路归路,桥归桥,她与他之间,只剩下来日方长的算计,你死我活的终局。
山风更冷,吹得山林呜咽。两颗各怀鬼胎的心,在这中元前夜的幽深小径上,一前一后,沉默而行,彼此吸引,又彼此提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