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一入深秋,雨水也越发多起来。
倒也不大,就一直淅淅沥沥地没个尽头,就好像这后宅里日子,一眼望不到边。
兰岚一直躲在自己的小窝里,一连好几日都没出静淑园的门。
静淑园是兰岚入王府后的居所,成亲至今已有月余,她与萧昭二人虽有夫妻之名,但并无夫妻之实。
府中众人只当是兰岚不受宠,这才聚少离多。兰岚倒是乐得自在。
这静淑园虽小,但五脏俱全。房内东面墙上是一扇回纹万式半窗,正对着园内的莲池。
在兰岚的前世记忆中,这莲池直到萧昭死后、兰岚再次出嫁都未开花过一回,但明明也有家丁辛勤照料。
前世的兰岚尚未在意,只当是时机未到罢了。
闲来无事之际,兰岚多数时间都倚在临窗的贵妃榻上,透过半开的窗盯着园中荒掉的满池荷杆发呆。
巧菱端着新沏好的热姜汤推门进来时,兰岚仍旧支手倚在贵妃椅榻上出神,手中的医术药方耷拉在腰侧,深秋的凉风穿过莲池边的半窗落在兰岚身上,带的发梢微动,更添几分悲凉意味。
巧菱轻手轻脚地将热姜汤端至香几上,环视一圈。从黄花梨水波纹衣架上取下一件灰鼠裘给兰岚披在肩上。
“姑娘无端端染了咳疾,定是前几日淋上了少许秋雨,可不能再这样吹风下去了。”
正巧透过半窗看见枯池,巧菱大抵是明白了些什么,轻叹了口气。
又转过头整理裘衣的下摆处,好在裘衣够大,刚好能盖住兰岚裸露在外的双足。
“如今日子不比在侯府,姑爷又少来静淑园,姑娘更要好生保重身子,先夫人在天有灵定会保佑您的。”
兰岚接过巧菱盛好的热姜汤,只尝一口便寒意四散,从头暖到脚,熟悉的味道和母亲当年做给自己的一模一样。
年幼模糊的记忆中,母亲兰阮氏还在世时,每每逢兰岚身体不适都会亲手为她煮上一壶热姜茶,暖意四起,便什么头痛脑热都驱散了。
巧菱做热姜汤的手艺是去世多年的母亲一手教会的,兰岚也不是没想过学,只是每次不是火大了就是火生了,多次下来就放弃了。
也难怪巧菱会误会,生母阮氏还在世时,最喜那一抹莲色,郡安侯府中甚至在后院专门辟出一片湖域种植荷花。自母亲走后,父亲寡欢多年,侯府中后花园去得更少了,怕见到一湖粉色徒添伤悲。
现如今怀安王府豺狼虎豹环伺,双双眼睛都瞪大了的盯着她静淑园出点什么岔子,费神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杯身的暖意一缕缕传上兰岚的指尖,她小口小口呡着姜茶,仿佛在品尝什么珍世美味般。
经过这几日的自我劝说,兰岚已经接受了现状。
许是满天神佛怜悯,许她一世重来,赎救前世因她而起的那些罪孽罢。
如今只希望前世的悲剧不要再重演……
正达居内,龙涎香气自书案上青白玉双蝠活环耳盖炉内袅袅升起后又四处散去。
萧昭身披一件白色暗纹大氅,内着一袭石玉色锦袍,墨发长披身后,只一根不起眼的白玉簪子简单束起,兰芝玉树,不食人间烟火。
左手轻捋宽袖,右手持一根紫竹狼毫笔正专心临摹前几日新得的碑拓。
江际还在门口为要不要现在进去这件事犹豫不决时,就听的屋内世外谪仙一样的男子清冷地开口道:“怎的还不进来替我磨墨,难不成还要我请你吗?”手中动作不受半分影响。
江际朝里双手一揖连忙应下,几步跨至书案边。
萧昭的字,骨力劲道,字里行间,行气贯通;笔下每每行至顿挫处,似有鹰击长空之势力透纸背,字如其人,墨韵十足,自成一派。
江际再一想到自己的笔墨,曾被王爷戏称为“胜于鸡爪刨之”。羞愧之色难掩。
约莫就这么过一炷香,萧昭终于放笔,后退几步立于书案前仔细端详所写,很是满意,遂将所写之字赏了江际。
并嘱咐他多加临摹,往后出门在外,莫再使一手“鸡爪刨之”,丢了他怀安王府的脸面。
江际接过字,仔细卷好,嘟囔道:“王爷倒不如赏我件趁手的兵器,好过这劳什子字,又不能当饭吃……”
萧昭肯定是听着了,啧的一声,恨铁不成钢,抄起刚放置下的紫竹狼毫笔就向江际掷去。
这小子越发没规矩,竟敢当着他的面讨价还价了。
江际像是背后长了双眼似的,头一歪往旁边微微一跨步,不仅成功躲了过去还稳稳接住了。
江际转头贱兮兮赔笑道:“王爷赏赐墨宝,属下定当珍藏。说不定那日属下落魄了,还能典当个好价钱咸鱼翻身,属下就先谢过王爷了……”
萧昭出手不利,向前走两步,提脚假欲一踹,当然未中,指着江际点头道:“好你个江际,从何学来的如此油嘴滑舌……”
罢了摆摆手,捋清两边宽袖,江际识相地端起早已准备好的青花仕女图方形盖碗恭敬地递向萧昭。
萧昭信步接过茶水,落坐在书案前,右手持茶盖轻轻撇去漂浮在碗面的茶叶,闻之茶香四溢,尝之温度正合适宜。
“说吧,都打探到些什么了?”
步入正题,江际马上换了一副嘴脸.
一本正经地单膝跪下,向萧昭作揖道:“那日田妈妈被废双眼后,何嬷嬷派人将其送到了城郊田庄之中,当晚就自缢在房梁之上,应其本是戴罪之身,庄子里吴管事对外说是畏罪自杀,一卷草席扔去了乱葬岗。”
萧昭双目紧闭倚靠在书案前的紫檀木太师椅上,右手搭在太师椅扶手上有节奏地起落着:“可有留下什么遗书?”
江际顿了一下接着道:“未曾留下遗书。庄子里的暗线曾去乱葬岗验过尸,根据尸身上勒痕来看,不像自缢倒似是人为……”
萧昭扬起一侧嘴角,邪笑道:“何嬷嬷到底是老了,越发的藏不住事。静淑园呢,那边情况如何?”
不知怎的,这几日,萧昭总会无端想起那日兰岚主动为他按压解乏时,指尖冰凉的触感以及周身若有若无的香气,自己竟一点也不排斥……
那个女人……好像在自己不知道的时候……变得些许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