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微凉，柳林的残影还未散去，泥土的余温透过残败的树根弥漫在脚下。卓古霖将破布随手抛进篝火里，橘红的火光映在他眉梢眼角。“你总这样不放松，苏兄，”卓古霖声音低而明快，带着一丝狡黠，“人误已一时，天欺人不常，一路已过江南边界，难道还怕有人追来？”
苏长醒没有立即答话。他目光落在篝火里跳动的焰芯，指尖微颤却不觉，只是自裳袖袍角间抬起双手，缓缓收紧。他的身后，夜风带来远处市井的嘈杂隐响，夹杂着沼泽边界偶有的兽吼和少年衣角未干的血痕。
卓古霖见状，收敛玩笑语气，低声道：“那件事，总得查个究竟。这千界大陆，混得开的人比混不下去的还多，你若不放过自已，从此便是死局。”
苏长醒抬头，眼神在火光里渐渐清明：“查得慢不如查得准。我走得太急，未留下线索。父母之事……定有人在暗中操控。”
卓古霖默然片刻，乌发飘散，干脆坐到苏长醒身侧。他从腰间摘下一枚半旧雁羽佩，递过来：“这是前些天得来的信物。南城边陲有位药师名叫楚无念，市井风评极好，暗里也结识不少名门中人。据说对各大家族旧事知之甚详。”
苏长醒眸光微动，轻轻接过佩饰。指腹摩挲间，雁羽上残存的药草气息混杂着青铜锈蚀。他静静望着那雁羽，似在思量什么，终是将佩挂入怀中。
天边初现鱼肚白。两人收拾行囊，向西而行。道路初始仍是湿润的草甸，渐次变为碎石与荒芜田垄。过了数里，江南水雾彻底散尽，前方赫然现出一道青色石岗，岗下便是千界大陆东部边地与新界市镇的分界。
脚步声在石岗下愈显沉重。卓古霖抬手遮额，指向岗顶的残破路标：“前头便是落羽镇。”
苏长醒轻“嗯”一声，随卓古霖一通攀上岗。寒风揪着身上的血渍与旧伤，痛意渗入骨髓，却更添一份清醒。他回望来处，柳林的暗影早已融进雾色，剩下的只是一线无边的天际。
落羽镇，初看似寻常边地市镇，实则隐藏着异族集市与散修往来之地。市集尚未彻底苏醒，沿街小摊上残留些药材与铁器，一排排门楼错落，堂前门神斑驳，院后荒井暗沉。苏长醒低头穿梭在人流里，手执雁羽佩细细张望，卓古霖则一路与摊主闲聊，打探新界近况。
不多时，一处药铺门楹出现楚无念的名号。药铺门前有一老者正扫秋灰，见两人停步，淡淡道：“楚医今日未归，他家徒弟在屋内，你若求医可进。”
卓古霖用眼神示意苏长醒。“我们并非求诊，只为探访楚先生，”他低声言道。
院中青砖铺地，记载药草香气。夕阳将铺中光线一分为二，苏长醒与卓古霖踏进门槛，见一少年盘坐炕上，将药酿与草册收拾停当。他抬头，目光中带着警觉与温和。
“你们找师父？”少年开口，声音如落羽轻响。
苏长醒点头，递出雁羽佩饰。少年神情微变，似乎认得雁羽背后的花纹，起身道：“师父偶有市集诊治，今早便出，应傍晚回归。可否留下姓名？”
“苏长醒。”他直言不讳，目光沉静有力。
少年闻言一愣，有几分惊讶。卓古霖察觉异样，顺势问道：“你听过苏氏变故？”少年低下头，手指轻搅药包：“千界之内，传言多不真切，但师父时常言，江南苏氏当年虽覆，暗里有人保下一线生机。他说，那少年若能存活，必有一番大事。”
苏长醒神色未动，内心却起涟漪。他静静观察着屋中摆设，墙角悬挂的药罐与几册医书，无不透露着主人行医救人的习惯，也隐隐露出避世之意。
等侯之际，卓古霖随性翻看一卷药册，苏长醒则将注意力转向院外的市集动向。落羽镇虽处偏僻，却多异族散修流连，一群黄皮赤头的外域人正在街角卖着晶石与兽皮，间或有宗门弟子悄然交换丹丸与灵符。混杂的市井提前展开了千界大陆的真实面貌，苏长醒在近观远察间，心头渐生明悟：离开江南故地，仅是步入新界的起始，更大的风波还在等待着他。
夕阳低垂，正门外传来一阵细微的脚步。院中少年闻声起身，快步迎出。片刻后，一身灰衣的楚无念踏入院门。脸色温和，眉间疲倦却未显懈怠。他见雁羽佩后神情一凝，旋即笑道：“两位远道而来，定有要紧之事。”
苏长醒踌躇片刻，终道：“我需查我家族覆灭真相。楚先生若知线索，望能指点一二。”
楚无念微皱眉，坐至炕前，低声言道：“江南之变，彼时为宗门所推波，亦有世家暗流。你父母之死并非单一仇怨，而是各家立场博弈。踪迹藏于市井坊间，也潜伏于宗门高层的檐下。”他眼神深处闪烁着一缕隐痛，想来自身过往亦被宗门之祸所累：“你若要查，得先自保性命，再寻可靠助力。此地虽小，却藏着东境十族旧迹，或有遗民知晓当年内幕。”
卓古霖听罢，眼睛一亮：“可有门路接触那十族遗民？”
楚无念思忖后，递来一方折叠羊皮：“落羽镇南市有家旧书肆，店主陆爷乃是当年十族里一位遗孤。性子冷淡，唯愿以医易物。你以雁羽佩作引，他或肯与我交谈。”
苏长醒接过羊皮，郑重道：“多谢楚先生。若能有一线机会，必不负所托。”
楚无念凝视着他，缓缓开口：“此行非易。千界风雨，最难辨是非。凡修行路，皆是炼心修骨。你能走到今日，除了仇念，还需自问：所求可值？”
苏长醒拱手，面容刚毅，低声道：“此问我记下了。”
卓古霖轻拍苏长醒肩膀，带着旧日笑意：“人生有问无答，活着就是胜算。走吧，南市书肆，趁夜未深。”
两人辞别楚无念，循着羊皮路线南行。落羽镇白日热闹已息，暗巷残灯映照下的市井静谧中，少年与游侠的背影拉长在青石路上，雁羽佩与羊皮的响动成了前途唯一的指引。
眼前的路口折断光线，远处书肆牌匾映出时光的褪色痕迹。苏长醒隐隐听得巷内传来低语和翻书声，那些声音仿佛将他从昨夜的阴霾中唤醒，点亮了散修与宗族、新界与故土之间的联结。
他再回头望了一眼沉默中的落羽镇，心头起了新的涟漪。过往的痛楚与疑云虽未消散，但在这陌生的市井与清冷夜风中，他已踏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