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压得沉重,仿佛一匹破帆落在方圆数里的官道上。细雨未下,却能嗅到雷暴将至的腥甜。苏长醒走在队伍最前,披着黑色蓑衣,步履沉稳。他身后的卓古霖一边调侃脚下的浮泥,一边警觉地环顾四方,祁元瑶则神情冷静,手指时不时在腰间摸过那只刻记符纹的玉瓶。
视线尽头,一座城楼的黑影自雾气中浮现。风吹得旌旗猎猎,几名身着灰蓝法袍的宗门弟子堵在城门一侧,正对进出来客细致盘查。前方气氛无形收紧,像是要把所有的杂音都榨干,留下一片无声的压抑。
卓古霖压低声音,戏谑消散:“打头阵的宗门弟子,不见得认得我们。可若多言半句露了马脚,后面麻烦就大了。”
祁元瑶目光平静:“按计划,你俩充作散修新晋,我扮药姬跟随。少言慎行,不要露出半点破绽,交由我与门中旧识周旋。”她语气不容置疑,苏长醒眼神一闪,默默点头。
靠近城门处,一名弟子扬手拦住:“来者何人?请报来历与宗门。”
卓古霖挤出一抹无辜笑容,拱手作揖:“小的卓言,与兄弟苏远北兜转边关,冒雨行至,实在乏累。家师早亡,有事依靠本地亲友,小姐是路遇搭救小医娘。还望师兄l谅。”
那弟子斜睨着三人,见卓古霖脸色苍白、苏长醒与祁元瑶衣着平淡,无甚修为波动,只是略嫌身板结实,倒也未生疑。另有一名年长弟子瞧了祁元瑶几眼,只觉神态陌生,心中狐疑,刚要再问,祁元瑶已低声岔道:“小女子避雨刚至,腿伤未愈,若需证据,可取药袋一观。”
老弟子见她抬手紧捏药袋,其内淡淡散出幽兰香气,这是名门燕山堂惯用疗伤方子。他迟疑片刻,终未细究,挥手示意放行:“夜雨未停,你等快些入城,莫阻他人。”
三人松了一口气,穿过城楼。进了坊市街巷,剩下的是低调地穿行于寂静之间。脚下的青石板带着昨日雨水未退的湿滑,脚步声细微,衬得天地间愈发孤寂。
绕过闹市,长街尽头是一片久无人居的旧宅,红漆木门斑驳,院墙上藤蔓缠绕。祁元瑶示意停步,低声道:“入夜风急雨疾,城中尚有宗门暗桩,暂借避一避。”
推门入院,院内陈设残破,透出老屋特有的暗湿霉气。正屋门槛后,一名衣着朴素的老仆人在灯下缓缓坐起。两鬓已白,背微佝偻,眼中一瞬间掠过惊疑,转而是难掩的疲惫。
“三位贵客,深夜来此,莫非也是避风雨的流徙之人?”老人声音沙哑,目光在三人身上一扫而过,细细停留于苏长醒眉眼间,眉宇微颤。
苏长醒暗觉有异,拱手行礼。卓古霖却先抢了话头,眼珠一转,笑道:“避雨算小事,其实兄弟听闻此地煮酒极香,恰好今日走错了路,竟寻到坊间有名的好宅。老人家若不嫌弃,肯借口饭食,定赠谢银。”
老仆人望着卓古霖,目光迟疑片刻,被这轻松话语化开些微警惕。他低声应道:“粮米尚有残存,几杯淡酒权充夜食,各位若不介意便随老朽图个清静。”
祁元瑶环视四周,眼中警惕未散。屋内陈设陈旧,对联落记灰尘,院角还有断裂的石狮。三人各自落座,卓古霖利落地切开话题,又添了几句风趣言辞,引得老人唇角浮起罕见的笑意。
等粗茶淡饭上桌,夜雨也终于落下,拍在破旧瓦檐上。卓古霖一边埋头吃喝,一边用指尖在桌下轻点暗号,苏长醒收声会意,假装无事,却用余光扫过窗外。
雨幕后,一道黑影掠过院墙。苏长醒心头一紧,佯作擦嘴的动作,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宅院里有人盯梢。”
卓古霖手指不动声色地抹过腰际,示意明了。祁元瑶则趁老人离桌去灶房添饭时,贴耳低语:“此间隔墙东侧荒院门未掩,敌人看来不止一人。既然蹊跷,我们分头布好退路。”
苏长醒点头,拈一枚随身携带的石子,悄无声息地丢进窗沿外的雨水盆。那熟悉的动作却似在唤起某段被尘封已久的记忆。室中暮色斑驳,恍惚间,他仿佛又见父母于灯下低语,那苦难前夜的一瞥温柔与牺牲。
忽然,身侧的祁元瑶压低嗓音向他开口:“你心结未解,可知求真会使你失去更多?”
苏长醒定定望向她,雨声里,他的嘴唇紧抿成一线:“家仇未雪,真相总要找到。逃避一时,终究还是要面对。”他难掩痛苦地握紧拳头,“只是有时侯,我也害怕——若是查出的真相,比噩梦还可怕。”
祁元瑶眼中闪过一抹复杂的温柔,声音里夹杂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我守着亲人一命,放下过修为……可人情如棋,局中自有身不得已。”略一停顿,她的神色又坚定起来,“但我宁可承受失去,也要守得真情不负,不然这片天地于我何异牢笼?”
短短数语,二人之间往昔的隔阂与防备像是雨后初霁的薄雾,被坦率与共鸣的心音微微拨开。苏长醒低头,许久才抬眼回应,语气少有温和:“谢谢你,祁姑娘。”
院外脚步声近,那老人端着热汤冒雨快步回屋,漆黑瞳仁中多了一点失落。他轻声道:“小郎君的眉眼,很像……那时苏府的嫡子。”
苏长醒一怔,却不敢应声,卓古霖忙打圆场:“老人家是老街坊?怪不得识得我们寒门子弟。”
老人低头把汤盅放好,欲言又止。
祁元瑶柔声问:“老丈,城中风雨难测,旁人可难全信。可若当年苏家旧事,您……还记得细节么?”
老人苦笑一声,掸了掸衣角上的尘土:“旧事难述,有些东西知之为祸。只是你等若真有苏家的骨血,不妨记住一句——金雀折羽,霜月映寒林。至于余下的……你们要保命为先。”
卓古霖探头挤眉弄眼:“金雀折羽?这老京城的传说话本里都有,莫非还有别的深意?”
老人摇头浅笑,却不再回应,而是递上一只漆木小盒。盒上雕有苏氏家徽,其内包着一枚淡蓝玉签,正中刻有古篆“渊”字。一抹月光映在玉签上,寒意化入指间。
苏长醒接过玉签,强自镇静道谢。老人转身离去,只留一句含泪的告诫:“别再流连旧梦,无论你们是为仇而来,还是为家而归,夜风未定,别信墙外的灯火。”
门外不远处,忽有铁器轻敲的声响。卓古霖陡然脸色一变:“来了,怕是宗门缉捕司的追兵。”
祁元瑶眸中银芒一现,法阵屏障悄然成形。她低喝一声,灵气牵引,将破院的石砖化为隐隐光阵,将三人护得滴水不漏。
院落之外,三道黑影纵身扑至。为首修士法袍鸦黑,眉心烙着血色暗纹。长鞭甩地如蟒,眨眼地朝窗棂卷来。
苏长醒脚下微沉,反手拔剑一记横削,剑风激射。卓古霖则趁机翻身跃起,身形如狸,强提气息,挥刀劈向潜伏敌人。他虽玩世不恭,出手却干净利落,一招一式皆带着杀意。
祁元瑶手上法诀流转,护阵中的灵符升腾起银辉,隔绝了对方的破境法宝。一时之间法术灵气交错,破旧宅院里刀光剑影、符光闪耀。
黑袍修士厉喝一声,擅长以傀儡攻阵,霎时四周墙头泼出数枚铁甲小鬼。卓古霖见势危急,咬牙挡下前冲的铁钩,却被劲气所伤,手臂鲜血如注。
苏长醒怒意更盛,剑招忽快忽慢,灵气涌动,全身气势陡然一变,将敌人步步逼退。祁元瑶见卓古霖受伤,咬破舌尖一口鲜血滴在玉瓶,她指尖连连点动,阵眼骤亮,一道银色法墙如玉屏挡在三人之前。
敌人数次冲阵未果,最终为首修士扔下威胁:“今日放你们一马,他日再会,莫怪无情!”话音未落,借着夜雨遁形而去。
卓古霖倚在断墙后,气喘未定,嘴角勉强咧开个笑:“下次得让他们多带点银子,不然打不过还白挨揍。”
祁元瑶蹲下为他包扎臂伤,眸中关切一闪而逝:“别逞强,是你拖住那傀儡才撑到我法壁合阵。”
苏长醒默默起身,将玉签收于胸口,走到角落。老仆人不知何时佝偻着躯l,悄然走近,将一封没有署名的残信交到苏长醒手中。信纸脆旧,血迹已干。
老人哽咽道:“少爷,这些年老奴活在苟且里,眼见城中风雨再起。你背负的冤孽太重,身边能信之人只会越来越少。你要记住——这世间再难,也有人信你,不要失信于自已。”
院中雨势渐歇,一缕细细晨风悄然吹入室内。苏长醒低头,手指摩挲那枚刻着“渊”字的玉签,眼神沉静如澄湖。他知道,这一夜的风雨,不过是浩劫序幕。他们必须再往腹地深处走去,为真相,与风暴为敌。
他背起行囊,和卓古霖、祁元瑶并肩踏出旧宅。晨光未出,院墙外已然有人影浮动,而暗夜的余波仍在大地上低低回响。
前路未明,深渊已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