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租界的夜晚，有一种江南阴雨里才有的苍茫。汽灯光影映在湿漉石板上，浮现出一片摇曳迷蒙。街口隐约传来提琴声，眉眼间皆是异国浮华与潜藏杀机。
傅绎舟推开“莫蒂酒馆”沉甸甸的玻璃门，冷风裹着陌生气味扑面而来。沈怀萱浅色风衣下的身影在吧台边一顿，纤细指尖本能地捏紧手中的记事本。他微微一顿，压低帽檐与她并肩而立。两人对视一眼，神色间交汇出紧张与默契。
酒馆并不宽敞，昏黄灯光沿墙晕成圆圈，空气里弥漫雪茄与烈酒的混合气息。一队金发乐师坐在角落，懒洋洋地拉着探戈曲，几名西装革履的洋人低声谈笑。真正惹人注意的，是角落一桌：几个眼神游弋的本地汉子，纹身若隐若现，气息里带着江湖的凉意。
傅绎舟循着神秘电话线索，静默扫视来客。沈怀萱特意选择靠近乐队一侧，隐蔽又可随时观察全场。桌上残留新鲜红印，像是有人刚急匆匆离去。他们刚落座，侍者便贴身而至，用一口生涩的法语问侯。傅绎舟神色平静，用流畅的法语点了两杯温和的朗姆。那侍者一怔，带着一丝试探和客气转身离去。
“这儿不太对劲，盯咱们的不止一拨。”沈怀萱别开视线，低声一句，悄然向傅绎舟递了一张沾了香粉的小手巾。手巾一角悄悄写着“后窗
两人”。傅绎舟点头，分神向盥洗室的暗门余光一扫，果见两个精瘦男青年轮流壅堵那片隐蔽出口。
忽然间，角落汉子中为首那人起身，杯中酒一泼，道道暗影投在墙上。他大步逼近，目光在两人身上盘旋：
“二位生面孔，不像常来。进了咱地界，就得守规矩。报上名来，可别惹得大人物心头不快。”
傅绎舟不动声色，语带锋芒：“我们是受邀前来，替一个老朋友道声感谢。不知是谁家规矩？”
男子哼了一声，环视酒馆。气氛骤然紧绷。
这微妙对峙仅持续数秒，便被一记爽朗嗓音打破：
“让让，都自家人！深夜喝个酒，没的扫兴！”一道高大身影插入人堆——张如柏，身着破旧呢大衣，腋下夹着报纸，眼底却记是精光。他朝傅绎舟与沈怀萱微不可察地点头，随手掏出半包纸烟，分给眼前青帮汉子：“给阿哥赔个不是，今儿我这位老通学登门，喝一杯，算我账！”
青帮汉子斜睨张如柏，咂咂嘴，扔下一句：“既然柏哥在，那就给面子。”转身回到座位，但目光未曾真正离开。
沈怀萱略一松气，嘴角悄悄溢出感激。张如柏低声朝两人道：“后厨暂时安全，来我这桌，等会有人帮你们挡风。”
傅绎舟却察觉出张如柏的手腕微微颤抖，那是从旧伤中带出的隐痛。他轻拍桌面，探询：“你也是被电话招来的？”
张如柏沉声道：“青帮今晚聚头，租界里盯梢的眼线多了几倍。上头大佬说有人翻出帮里的旧账，连报馆和警局也牵扯进去。”
话音未落，后门一声轻响，几名穿灰西装的日本人鱼贯而入，步伐有节奏地朝吧台靠近。店内触电般一静，乐手低头，将探戈曲悄然转为柔缓圆舞。为首的日本男子，冷冽的目光掠过众人，最后停在傅绎舟身上。
宫野泽一。
他嘴角带着漫不经心的弧度，法语问侍者点酒，倏地转为带着尾音的中文：“法租界的夜，总是比英租界安静不少。傅先生，缘分哪。”
傅绎舟淡淡一笑，回敬道：“宫野先生，看来天涯海角总会碰头。”
沈怀萱装作与他们素未谋面，低头记笔记，余光却在宫野与酒吧众人之间急速游移。
宫野泽一自顾自点燃一根烟，烟雾缭绕中，神情像是在游弋水面之上的猫。他慢吞吞开口：“上海杀人案，余波未平，偏偏有些人喜欢趁乱摸鱼。从警界、媒l、青帮，到教会、洋行，似乎都搅进來了。傅先生，您说——这每双伸进泥水的手，背后都想捞点什么？”
傅绎舟挑眉，缓而不迫：“有的寻利，有的逐名，但总有人只是想讨个公道。”
宫野眼里波澜一闪，笑意淡下：“有时你以为在追查命案，实际不过是列强、帮会与本地警务间的博弈。可惜，世间无常，公道二字，最难留存。”
张如柏抬头，冷静道：“世道太乱，命案背后盯着的不止一种身份。有人想洗白，有人图杀口，关键是你们准备相信哪一方？”
沈怀萱忽然抬头，轻声插话，语调笃定：“青帮最近丢了个名叫‘阿彩’的失踪姑娘，据说与系列命案受害人有重合轨迹。我查过租界口岸的备案，阿彩最后一次出现是三日前的深夜，随身旧铜匣，里面藏有秘密名单。”
她目光在三人间流转，声音斩钉截铁：“如果阿彩真与案件相关，无论卷进多少势力的泥潭，媒l警局地下党，必须合作调查她最后下落。我提议，暂时联手。”
沉默在桌面蔓延，彼此心思悬于风雨未歇。
宫野泽一面上玩世不恭，其实神情暗有一丝紧张。他攥着玻璃杯，冷冷一笑：“合作可以。前提是互通有无。”他将一只袖珍录音机按在桌下，推向傅绎舟。
张如柏低声提醒：“别全信他，宫野只是想钓龙捉鳖。”
酒馆内人声渐鼎沸，恰此时，一名白围裙厨师匆匆入场，悄递给张如柏一只破皮提包。张如柏在桌下捏起，转手塞到傅绎舟怀里：“喏，拿去听。里面那段录音，是青帮‘二叔’和警署陆镇南的密谈，要小心内部有人反水——不止警队，或许连报馆都被渗透了。”
傅绎舟心中一凛，手指下意识收紧包带。沈怀萱亦察觉出局势陡变，低声对宫野道：“倘若查明真相，既是对阿彩，也是对死者与租界正义的交待。你该明白，失踪少女牵动的是谁的神经。”
一阵夜风吹过，窗外雨珠反射霓虹。酒馆光影迷离，众人间的信任却比冷雨还要渗人。
张如柏打破僵局：“大厅盯梢的撤了三成，但青帮那边今晚吃人不吐骨头。咱得趁乱分头撤离，录音弗要随意外传，暂时以这个密码‘棋子落’联络。”
宫野泽一擦去额角水珠，嘴角一挑；傅绎舟则起身点头，将录音机藏稳，带沈怀萱沉静穿过人群。张如柏匆匆留下暗号，随即消失在后门长廊。
门外，湿意更浓。傅绎舟与沈怀萱肩并着肩，脚步却比来时更急。录音机的冰冷重量，压在风雨未止的夜色里。两人没有言语，却分明明白，这一夜风暴刚掀开帷幕，暗流之中，每一颗棋子都已悄然落位。
他们走入法租界深巷，身后灯火绵延而远，未来却已在霓虹与迷雾中，悄悄潜伏起一场新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