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小姐,您的拿铁。服务员放下杯子时,手有点抖,眼神忍不住往我脸上瞟了第三回。
我扯了扯嘴角,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温和点,虽然对面这位西装革履、头发梳得苍蝇站上去都打滑的相亲对象,正唾沫横飞地介绍他名下第三套房的位置。市中心,绝对的黄金地段!升值空间巨大!
嗯,挺好。我端起杯子,小口抿了一下。咖啡有点凉了,奶泡糊在唇上,我下意识舔了一下。对面的王先生声音戛然而止,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的嘴。
韩小姐,他清了清嗓子,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带着一种自以为是的体贴,你这里,他用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嘴角,沾了点东西。
我愣了一下,放下杯子,坦然自若地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白色的奶油沫。啧,有点丢人。
谢谢。我冲他点点头。
他像是受到了莫大的鼓励,笑容更深了,眼神里闪烁着一种看,我多贴心的自得。韩小姐真是随和。像您这样在市医院当护士的,工作肯定很辛苦吧三班倒不过没关系,他大手一挥,仿佛在恩赐什么,以后要是我们成了,我肯定支持你辞职,在家享福!相夫教子才是正理!
我放下餐巾,看着他油光发亮的额头和那副我是救世主的表情,胃里那点可怜的咖啡开始翻腾。护士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护士
王先生,我打断他新一轮关于他名下那辆宝马X5性能的演讲,声音平静无波,您牙缝里,有片挺大的韭菜叶子。绿色的,很新鲜,估计是中午吃的饺子
……王先生滔滔不绝的话瞬间卡在喉咙里,像只突然被掐住脖子的鸭子。他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从额头一路红到脖子根,眼神慌乱地左右乱瞟,舌头下意识地就想去舔牙缝,半途又猛地僵住,显得异常滑稽。
他猛地抓起桌上的冰水,咕咚灌了一大口,狼狈地漱了漱口,水花都溅到了他那身笔挺的西装上。然后,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屏幕当镜子,龇着牙使劲往里照。
那场面,啧。
我慢悠悠地拿起自己那个帆布包,站起身。抱歉,王先生,我下午还有个‘病人’预约,得去‘扎针’了。单我买了,您慢慢照。
说完,也不管他瞬间变得铁青又尴尬的脸色,转身就走。
推开咖啡馆的门,初夏午后的阳光有点晃眼。手机在兜里嗡嗡震动,屏幕亮起,来电显示:韩宅座机。
该来的总会来。
我叫韩渺,名字听着挺缥缈,人也长得偏淡,属于扔人堆里找不着那种。但我有个不太缥缈的本事——会扎针。不是医院护士打点滴那种,是真正的中医针灸。这手艺,是我那素未谋面、据说在我出生时就失踪的亲妈留下的唯一东西,一本破得快散架的线装书,和几根磨得发亮的银针。养父母是老实巴交的乡下人,只当是小孩玩闹,由着我瞎琢磨。没想到,十几年下来,还真让我琢磨出点门道。头疼脑热,腰酸背痛,村里人有个小毛病,都爱找我扎两针,比去镇上卫生所还管用,人送外号小韩一针。
一个月前,一辆锃亮的、车标带翅膀的黑色轿车停在了我家那三间红砖瓦房门口。下来几个穿着讲究的人,为首的中年男人,眉眼间跟我养父竟有几分说不出的相似。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像是打翻了颜料铺子,有震惊,有愧疚,最后都沉淀成一种沉甸甸的审视。
韩渺他声音有点哑,我是韩正国。你的……亲生父亲。
原来二十多年前,我亲妈带着刚出生的我回乡探亲,半路出了意外,她重伤不治,我被路过的好心人(也就是我养父母)捡到收养。韩家,那个在本市甚至本省都排得上号的豪门,一直以为我们母女俩都死了。直到最近,韩正国因为身体不适,辗转各地求医,无意中在一个老中医那里看到了我亲妈年轻时的照片和留下的药方笔迹,这才顺藤摸瓜找到了我。
血缘鉴定结果出来的那天,韩正国红着眼圈,紧紧攥着那份报告,像是攥着失而复得的稀世珍宝。渺渺,跟爸爸回家。他说。
于是,我这个在泥土里打滚长大的小韩一针,摇身一变,成了韩家流落在外二十年的真千金。韩家大宅坐落在半山腰,大得能装下我们整个村子。光可鉴人的大理石地面,旋转楼梯,巨大的水晶吊灯亮得晃眼。佣人穿着统一的制服,走路悄无声息,像幽灵。
你就是渺渺吧一个穿着香奈儿套裙、妆容精致的年轻女人从楼梯上款款走下来。她真的很漂亮,像橱窗里精心摆放的洋娃娃,皮肤白得发光,卷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看我的眼神带着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打量。我是韩玥,算是……你姐姐她笑着伸出手,指甲修剪得圆润,涂着淡粉色的蔻丹。
我看着她伸过来的手,犹豫了一下。我这手,刚在乡下给人家的老黄牛扎完针治胀气,洗了好几遍,指甲缝里好像还有点泥。我下意识地把手在裤缝上蹭了蹭,才轻轻握了一下她的指尖。韩渺。我干巴巴地说。
韩玥的手很软,很滑,带着高级香水的味道。她脸上的笑容没变,但我感觉她的指尖在我碰到时,微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
回来就好,韩正国拍拍我的肩,又看看韩玥,玥玥,以后你要多照顾妹妹。
放心吧,爸爸。韩玥笑得温婉,上前亲昵地挽住我的胳膊,渺渺,我带你去看看你的房间。
我的房间在二楼尽头,推开厚重的雕花木门,一股淡淡的栀子花香扑面而来。巨大的落地窗,白色的纱帘,粉色的公主床,还有独立的衣帽间和浴室。一切都精致得像杂志里的样板间。我站在柔软得能陷进去的地毯上,看着镜子里那个穿着旧T恤牛仔裤、格格不入的自己,感觉像闯进了别人家的梦。
还满意吗韩玥倚在门边,语气温柔,缺什么就跟我说,或者直接告诉吴妈,她是负责你房间的。
挺好的。我点点头,环视着这过于华丽的牢笼,心里想的却是,这地方扎针,针掉了估计都找不着。
对了,韩玥像是想起什么,走进来拉开衣帽间的一个抽屉,里面满满当当都是各种护肤品和化妆品,这些你先用着,女孩子要好好打扮自己。过两天我带你去做个SPA,保养一下皮肤。她伸出手,似乎想碰碰我的脸,目光落在我脸颊一侧被山风常年吹出的淡淡红血丝上,又收了回去,转而拿起一瓶精华液塞到我手里,这个祛红效果很好的。
我看着手里那瓶印满外文的精致小瓶子,沉甸甸的。谢谢。
一家人,客气什么。韩玥笑着,笑容无懈可击,你先休息,晚饭好了我让人叫你。
门轻轻关上,隔绝了外面那个陌生的世界。我把那瓶昂贵的精华液随手放在梳妆台上,走到窗边。窗外是修剪整齐的草坪和一个巨大的游泳池。阳光在水面上跳跃,像撒了一把碎钻。
真千金我扯了扯嘴角。更像是一只突然被关进金丝笼的野鸟。
豪门生活,比我想象的更别扭。
吃饭是头一件难事。餐厅那张长条桌子,亮得能照出人影。韩正国坐在主位,韩玥坐在他右手边,亲昵地给他夹菜。韩太太,也就是我的继母周敏,坐在他对面,妆容一丝不苟,看我的眼神淡淡的,带着疏离的审视。我坐在韩玥对面,旁边是空着的椅子。
桌上摆的菜精致得像艺术品,盘子大,菜量少,名字一个比一个花哨。我拿着沉甸甸的银筷子,有点无从下手。佣人悄无声息地站在旁边布菜,眼神规矩地垂着,但我总觉得她们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我拿着筷子的姿势——标准的握笔式,夹块滑溜溜的鲍鱼片,掉了三次。
渺渺,尝尝这个松茸炖鸡汤,很滋补的。韩玥体贴地示意佣人给我盛了一小碗。
谢谢。我端起碗,吹了吹,小口喝。汤确实鲜,但总觉得少了点什么。大概是少了点乡下土灶柴火炖出来的那股子烟火气
渺渺啊,韩正国放下汤匙,看向我,听你养父母说,你在乡下……会点针灸
我还没来得及咽下嘴里的汤,韩玥就轻轻笑出了声:爸,乡下人说的那些土方子,当不得真的。渺渺刚回来,还是让她先适应适应,学点礼仪插花什么的,女孩子嘛。
周敏也淡淡开口:是啊正国,现在骗子多,打着中医旗号招摇撞骗的不少。渺渺年纪小,别让人利用了。咱们家又不缺那点看病的钱。
韩正国皱了皱眉,似乎想说什么,看了韩玥一眼,最终只是嗯了一声:也是,先休息休息吧。
我默默放下汤碗。土方子招摇撞骗心里有点堵,但没反驳。
刚来第一天,不想惹事。只是那碗鲜美的汤,瞬间没了滋味。
家里的佣人,表面恭敬,但眼神骗不了人。给我打扫房间的吴妈,动作麻利,但每次整理我那个旧帆布包时,眉头都皱得能夹死苍蝇,像是碰到了什么脏东西。包里有我的宝贝——那几根用惯了的银针,裹在一块洗得发白的棉布里。她大概以为里面藏着什么凶器。
更别扭的是称呼。韩正国让我叫他爸,我叫不出口。对着那个只见过几面、气质疏离的男人,那声爸像卡在喉咙里的鱼刺。周敏是阿姨。只有韩玥,总让我喊她姐姐。可每次她亲热地叫我渺渺妹妹,我都觉得后背有点发毛,像被什么凉滑的东西缠住了。
渺渺妹妹,下午跟我去逛街吧给你添置点行头。韩玥热情地挽住我的胳膊,你看你这身……她没说完,但眼神已经在我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上溜了一圈。
不用了,我抽回手臂,语气尽量平和,我下午……约了人。
约了楼下花园里那窝新搬来的蚂蚁还是泳池边总爱打盹的园丁老王其实我只是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待着。
韩玥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绽开:好吧,那你好好休息。对了,她像是忽然想起,从她那限量款的包包里拿出一张精美的卡片,周末有个慈善晚宴,很多名流都会来,爸爸说带我们去见见世面。这是给你的请柬。
我接过那张带着香水味的硬卡片,看着上面烫金的英文花体字,只觉得烫手。晚宴
对呀,要穿礼服哦。韩玥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优越感,放心,姐姐帮你安排。
晚宴。礼服。名流。这些词离我太遥远了。
周末很快到了。韩玥果然帮我安排了。下午,几个造型师提着大包小包涌入我的房间,像一群忙碌的工蜂。我被按在梳妆台前,脸上被涂涂抹抹,头发被拉扯卷烫。韩玥在一旁指挥,语气温柔但不容置疑:眼影用大地色系,显得稳重。腮红打淡一点。唇釉用这个豆沙色,温柔。礼服……就那件香槟色的抹胸款吧,衬肤色。
我像个木偶一样任人摆布。镜子里的女孩越来越陌生:卷发披肩,妆容精致,穿着露肩的香槟色长裙。好看是好看,但总觉得镜子里那个人不是我。
晚宴在韩家名下的一家五星级酒店顶层。水晶灯璀璨夺目,衣香鬓影,空气里浮动着高级香水、雪茄和食物的混合气味。舒缓的钢琴曲流淌着。韩正国带着周敏和韩玥,熟稔地跟各路宾客寒暄。韩玥像个真正的公主,言笑晏晏,举止优雅,收获着无数赞美。我被韩玥挽着,像个漂亮的挂件,僵硬地跟着,听着那些韩总好福气、玥玥真是越来越出色了、这位就是刚找回来的千金真是……清秀之类的客套话。
渺渺妹妹,这位是林氏集团的林少董,年轻有为。韩玥把我往前推了半步,脸上是完美的社交笑容。
眼前是个穿着高定西装、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年轻男人,眼神带着点玩世不恭的打量。
韩二小姐幸会。他伸出手。
我看着他伸过来的手,又看看自己,犹豫着要不要握。我这手,虽然没扎针,但感觉握上去都怕弄脏了人家的手。
渺渺,愣着干什么韩玥轻轻碰了碰我的后背,声音带着笑意,眼神却有点警告的意味。
我只好伸出手,跟林少董虚虚一握:你好。
他似乎觉得我的反应很有趣,挑眉笑了笑,没再说话,转向韩玥热络地聊起来。我被晾在一边,像个多余的摆设。
尴尬。无处不在的尴尬。比小时候第一次给人扎针,手抖得找不到穴位还要尴尬一百倍。
想逃。这念头越来越强烈。
借口去洗手间,我逃离了那令人窒息的宴会厅。巨大的露台很安静,夜风吹散了身上沾染的香水味,舒服多了。我靠在冰冷的栏杆上,看着山下城市的璀璨灯火,长长舒了口气。
怎么不习惯一个略带沙哑的声音在旁边响起。
我吓了一跳,扭头看去。露台角落的阴影里,站着一个男人。很高,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色西装,没打领带,领口随意地敞着。光线昏暗,看不清脸,只觉得他站姿有些疲惫,一只手正用力按着自己的太阳穴。
有点吵。我实话实说。
他低低笑了一声,那笑声带着点嘲弄,又有点无奈。是啊,很吵。他往前走了两步,从阴影里出来。灯光勾勒出他深邃的轮廓,鼻梁很高,下颌线绷得有些紧,眉头紧锁着,额角有细密的汗。他看起来很不舒服。
你……头疼我问。职业病犯了。
他有些诧异地看了我一眼,随即又闭上眼,手指用力揉着太阳穴,声音压抑着痛苦:老毛病了,偏头痛。出来透口气。
看他疼得额角青筋都微微凸起,我犹豫了一下,从随身那个小小的、和礼服格格不入的手拿包里,摸出一样东西——一个小小的、扁平的针盒。那个……要不要试试我把针盒打开,露出里面几根细长的银针。
男人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扫过针盒,又落在我脸上,带着审视和极度的警惕。
别误会,我赶紧解释,我是学针灸的。你这个,可能是肝阳上亢或者气滞血瘀引起的,扎两针能缓解。我这该死的职业病!
他盯着我看了几秒,眼神复杂,似乎在判断我话里的真实性。剧烈的头痛让他脸色发白,嘴唇紧抿着。最终,那难以忍受的疼痛似乎占了上风,他自嘲地扯了下嘴角:死马当活马医行,你试试。
他指了指旁边一个供人休息的藤制沙发椅:这里
可以。我走过去。露台光线不够亮,我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示意他坐下。
他依言坐下,身体依旧紧绷,带着戒备。我抽出一根毫针,捏着针尾,示意他侧过头:放松点。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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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手指搭上他的颞部,寻找穴位。他的皮肤温度偏高。我屏息凝神,手下微沉,针尖快如闪电般刺入太阳穴附近的率谷穴。他身体猛地一僵,随即又缓缓放松下来。
接着是风池穴、合谷穴……几针下去,动作快而准。他紧绷的身体一点点松弛,紧锁的眉头渐渐松开,呼吸也变得平稳悠长。
大概过了十分钟左右,他长长地、极为舒缓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睁开眼,眼底的痛苦和烦躁散了大半,只剩下浓浓的惊讶和一丝尚未散尽的疲惫。
……好了他的声音有些哑,带着难以置信。
嗯,我利落地起针,消毒后收好,只是暂时缓解。你这毛病拖得挺久了吧得系统调理。
他活动了一下脖子,又按了按太阳穴,那里只剩下一点微微的酸胀感,之前那种要炸开的剧痛消失无踪。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笼罩下来,低头认真地看着我,眼神里多了几分郑重和探究:你是韩家的……韩渺
嗯。我点点头,有点意外他知道我的名字。
顾珩。他伸出手,这次是真心实意的,谢了,韩医生。
他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冲淡了之前的冷峻。
顾珩这名字有点耳熟,好像刚才在宴会厅听谁提过一嘴,说是什么顾氏财团的年轻掌舵人管他呢。能帮人解除痛苦,比在宴会上当花瓶强多了。
小事。我跟他握了握手。他的手很大,很暖,掌心有些薄茧,不像那些养尊处优的少爷。
顾珩哥哥!渺渺妹妹!你们躲这儿干嘛呢韩玥的声音带着笑意从露台入口传来,人也跟着走了过来。她看到我和顾珩面对面站着,顾珩脸上还带着少见的温和,眼神闪了跳,笑容不变,但挽住我胳膊的手微微收紧,爸爸找你呢顾珩哥哥。渺渺妹妹,我们该回去了。
顾珩冲我微微颔首,恢复了那种疏离客套的姿态:好。韩小姐,改天再谢你。说完便随韩玥离开了。
韩玥挽着我往回走,状似亲昵地低声问:渺渺妹妹,你跟顾珩哥哥聊什么了
没什么,我看着宴会厅里刺眼的光,他头疼,我正好带了针。
韩玥的脚步顿了一下,随即轻笑:你啊,还真把那些土方子当宝了顾珩哥什么身份,他那毛病看过多少名医专家,都没辙。以后可别乱给人扎针,万一扎坏了,我们韩家可担不起。
她语气温柔,像姐姐在教导不懂事的妹妹,但话里的意思,像针一样扎人。
我没说话,心里那点刚帮到人的小雀跃,被她几句话浇了个透心凉。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我在韩家像个透明的影子,尽量降低存在感。韩玥依旧扮演着完美的姐姐角色,带我参加各种名媛下午茶、画展、珠宝鉴赏会。她总是耐心地教我礼仪、品鉴,如何在社交场合得体地微笑、交谈,如何不动声色地展示自己。只是每次当我流露出一点点对中医的兴趣,或者提到乡下生活时,她总会巧妙地转移话题,或者用那种温柔但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渺渺,那些都过去了。你现在是韩家的女儿,要学会融入。
融入我低头看着手里用来搅拌咖啡的精致银匙,觉得它比我的银针还难掌控。
韩正国对我的态度有些复杂。他试图弥补,给我卡,买昂贵的礼物,安排最好的学校(虽然我觉得我这年纪去学插花有点晚)。但每次我想跟他聊聊妈妈留下的那本医书,或者问问他是否记得妈妈会医术的事,他要么含糊其辞,要么就被韩玥或者周敏的电话打断。
爸,我妈妈她……一次晚饭后,我终于鼓起勇气问。
渺渺,周敏放下筷子,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反驳的意味,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你妈妈已经走了那么多年,再提起来,只是让你爸爸难过。你现在要向前看。
韩正国看着周敏,又看看我,欲言又止,最终疲惫地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你阿姨说得对。渺渺,缺什么就跟管家说。
韩玥立刻接话:是啊渺渺妹妹,明天香奈儿新季到了,我陪你去挑
我看着韩正国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疲惫和隐隐的青色,话堵在喉咙里,咽了回去。他看起来气色不太好,嘴唇颜色偏暗。我想说爸,您最近是不是睡不好,心口闷,但看着周敏和韩玥那两张关切又带着点警惕的脸,最终只是默默点了点头:好。
日子像上了发条的钟,精致而空洞。直到那天下午。
我正在房间里对着那本破医书琢磨一个古方,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慌乱的喧哗声,紧接着是周敏带着哭腔的尖叫:正国!正国你怎么了快叫救护车!
我心里咯噔一下,扔下书就冲了出去。
楼下客厅里,韩正国倒在昂贵的地毯上,脸色是骇人的青紫色,双目紧闭,牙关紧咬,身体还在微微抽搐。周敏跪在他身边,六神无主地哭喊。韩玥也冲了下来,吓得脸色惨白:爸!爸你醒醒!
佣人们乱作一团,打电话的,找药的,慌得如同无头苍蝇。
都让开!我拨开挡在前面的人,冲到韩正国身边蹲下。探颈动脉,极其微弱!看瞳孔,有散大迹象!是急性心肌梗死!
药!硝酸甘油!家里有没有我急声问。
有有有!在老爷书房抽屉里!管家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冲上楼。
韩玥哭着拉住我:渺渺你干什么救护车马上就到!你别乱动爸爸!
等救护车来就晚了!我甩开她的手,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严厉。时间就是心肌,心肌就是生命!
管家拿着药瓶冲下来。我接过,倒出一粒,想塞进韩正国舌头下,但他牙关咬得死紧。
撬不开!管家急得满头大汗。
针!谁有缝衣针!快!我吼道。情况紧急,顾不了那么多了!
一个佣人哆哆嗦嗦地递过来一根缝衣针。我一把夺过,也来不及彻底消毒,只用手边餐巾上倒的酒快速擦了擦。
你疯了!你要干什么!周敏尖叫起来,扑上来想阻止我。
妈!你让她试试!韩玥猛地拉住周敏,声音带着哭腔,但眼神却死死盯着我,那里面有恐惧,有挣扎,还有一丝孤注一掷的赌徒般的亮光。
我顾不得分辨她眼神的含义。捏着针,对准韩正国的人中穴,狠狠刺了下去!强刺激!
呃——一声微弱的、如同破风箱抽气的声音从韩正国喉咙里发出。他紧咬的牙关松动了!
我立刻将硝酸甘油塞进他舌下。同时,手指飞快地在他内关穴、郄门穴、极泉穴点按,用力之大,指甲都掐进了他手臂的皮肤。
爸!爸你醒醒!韩玥扑在另一边,紧紧握着韩正国的手,哭喊着。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终于,韩正国青紫的脸色开始慢慢回缓,急促抽搐的胸膛起伏渐渐平稳下来,虽然依旧昏迷,但呼吸明显顺畅了许多。
呼……我浑身脱力,一屁股坐在地毯上,后背全是冷汗。刚才那几分钟,耗尽了我所有力气。
救护车尖锐的鸣笛声由远及近。
医院里,韩正国被推进了手术室。走廊上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周敏脸色苍白,坐在长椅上,眼神空洞。韩玥靠在她身边,小声啜泣着,眼睛红肿。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手术室门上亮起的红灯,心还在怦怦直跳。刚才那一刻的惊心动魄,比在村里抢救被蛇咬的孩子还要凶险百倍。
韩玥忽然抬起头,看向我,眼神复杂得难以形容。她走过来,站在我面前,声音还带着哭过后的沙哑:渺渺……谢谢你。
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措辞,刚才……我吓坏了。幸好有你在。
我看着她脸上未干的泪痕和真诚(至少看起来真诚)的感激,心里的那点芥蒂淡了一些。毕竟是亲爹出事,她刚才拉住周敏让我施救,也算帮了大忙。他是我爸。我简单地说。
嗯。韩玥点点头,伸手似乎想拍拍我的肩,手伸到一半又收了回去,转而递给我一张纸巾,擦擦汗吧。爸爸会没事的,一定会的。她的目光落在我的手上,那里还沾着一点韩正国手臂上被我掐出的血痕。
手术很成功。医生出来说,急性心梗,再晚送来十分钟,神仙难救。他特意看了我一眼:家属在院前的急救处理非常关键,尤其是硝酸甘油的使用和那个强刺激穴位,为手术争取了宝贵时间,做得很好。
周敏和韩玥都松了口气,连声感谢医生。
韩正国在ICU观察了一天,转到了VIP病房。他醒来后,周敏和韩玥寸步不离地守着,喂水喂饭,体贴入微。韩正国看着我,眼神里有后怕,有感激,还有深深的愧疚。渺渺,这次多亏了你。他声音虚弱,但很清晰。
爸,您好好休息。我看着他那张苍白憔悴的脸,心里酸酸的。
嗯。他点点头,又疲惫地闭上眼。
病房里很安静。韩玥削了个苹果,切成小块,细心地插上牙签。周敏在轻声细语地跟韩正国说着话,无非是让他放宽心,公司有她在之类。
我坐在靠窗的椅子上,看着窗外。医院的天空灰蒙蒙的。
渺渺,韩玥端着切好的苹果走过来,递给我一小盘,笑容温婉,吃水果。
谢谢。我接过来,没动。
她在我旁边的椅子坐下,也看着窗外,沉默了一会儿,才轻声开口:渺渺,我知道,你心里其实一直怨这个家,怨爸爸,也怨我,觉得是我们抢走了你的一切,对吗
我诧异地转头看她。
韩玥脸上带着一种恰到好处的哀伤和坦诚:其实,我理解。换做是我,突然被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看着别人享受着自己本该拥有的一切,也会委屈,会不甘心。
她叹了口气:你知道吗我也很害怕。害怕爸爸因为愧疚补偿你,害怕妈妈觉得我不是亲生的就疏远我,害怕这个家再也不是我的家……她眼圈又红了,声音哽咽,所以,我拼命地讨好所有人,努力做到最好,想让爸爸看到我的价值,想让妈妈觉得我没白养……
她抬起泪眼婆娑的眼睛看着我,眼神真挚得让人心疼:渺渺,我从来没想过要跟你争什么。这个家,爸爸的关爱,妈妈的感情,还有……韩氏的一切,本来就有你一份。我们可以一起守护这个家,一起照顾爸爸,好不好
她伸出手,轻轻覆盖在我的手背上,掌心微凉。我们……是姐妹啊。
我看着她泪水涟涟、楚楚可怜的脸,听着她这番剖白,心里像是被打翻了五味瓶。委屈不甘好像是有那么一点。但更多的是一种茫然和……说不出的别扭。她这番话,听起来情真意切,字字泣血,把自己摆在了受害者的位置,反而显得我斤斤计较、不懂感恩。
我……我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抽回手显得太不近人情。握回去又觉得哪里不对劲。
好了,韩玥自己擦了擦眼泪,露出一个坚强的笑容,不说这些不开心的了。爸爸平安就好。你也累了,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和妈妈呢。
我看着她重新坐回病床边,细心地给韩正国掖好被角,动作轻柔。周敏也投来一个温和的目光。
也许……真的是我想多了也许韩玥真的只是害怕失去毕竟她在这个家生活了二十年。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开了医院。
韩正国出院回家休养。也许是那场生死劫让他看开了很多,也许是韩玥那天在病房里的真情告白起了作用,他对我的态度明显亲近了许多,不再只是用物质补偿,开始试着关心我的想法。
渺渺,那本医书,能给我看看吗一次午饭后,他主动提起。
我有些意外,但还是把书拿给了他。他摩挲着泛黄发脆的书页,看着上面娟秀又略显潦草的字迹,眼神悠远,带着深深的怀念。你妈妈……她以前就喜欢弄这些草药。我总说她瞎折腾……他自嘲地笑了笑,眼角有些湿润,没想到,她把这本事留给了你。
他沉默了很久,才说:渺渺,你想学医就去学,爸支持你。韩家……不是只有经商一条路。他说这话时,周敏和韩玥都在场。周敏没说话,只是低头喝茶。韩玥脸上的笑容淡了淡,随即又扬起更明媚的笑:是啊渺渺,你有这个天赋,爸爸支持你,我们都支持你!
气氛似乎前所未有的和谐。
韩玥对我的态度更是热情了不少。不仅主动帮我找中医学院的信息,还说要帮我联系最好的导师,甚至提出要出钱给我开个私人诊所。就在市中心,地段我都帮你选好了!她兴致勃勃地说。
不用了,姐,我拒绝了,我想先系统学习。
也好,打牢基础最重要。韩玥从善如流,又挽着我的手,那周末陪我去参加一个私人拍卖会吧这次是慈善性质的,拍品里听说有一株几百年的老山参,对爸爸身体好。我们一起去看看
提到给爸爸补身体,我点了点头:好。
拍卖会在一家私人艺术馆举办,比上次的慈善晚宴规模小,但更私密高端。来的都是真正有底蕴的家族和收藏家。韩玥显然如鱼得水,跟不少人熟稔地打招呼。我安静地跟在她身边,尽量减少存在感。
拍卖开始,前面的书画、瓷器我都看不懂,兴致缺缺。直到那株老山参被推上来。装在特制的玻璃罩里,须长形美,品相极佳。
起拍价,三百万。拍卖师话音刚落,就有人举牌。
三百五十万。
四百万。
四百五十万。
价格一路攀升。
五百五十万。一个沉稳的声音响起。是顾珩。他坐在前排,举了牌。
六百万。韩玥毫不犹豫地举牌,侧头对我低声笑道,这参看着年份足,药性肯定好,给爸补身体正合适。
顾珩回头看了一眼,似乎有些意外,随即微微颔首,没再举牌。其他人也陆续放弃。
六百万第一次……六百万第二次……六百万第三次!成交!恭喜韩玥小姐!拍卖师落槌。
韩玥脸上带着志在必得的微笑,优雅地起身向四周微微致意。周围传来低低的议论和赞叹。
韩家这位千金,真是孝顺。
是啊,为了父亲的身体,六百万眼都不眨。
韩总好福气。
韩玥在恭维声中坐回来,脸上带着得体的满足感。她小声对我说:渺渺,你看,只要我们姐妹齐心,爸爸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她的手轻轻搭在我的手背上,带着鼓励的力道。
我看着她光洁的侧脸,又看看台上那株价值六百万的山参,心里总觉得有点说不出的滋味。为父亲花钱无可厚非,但她那份刻意的、需要被所有人看到的孝心,像一层华丽的包装纸,包裹着一些我看不清的东西。
拍卖会结束,宾客们陆续离场,去偏厅享用茶点。韩玥被几个贵妇人拉着聊天,一时脱不开身。渺渺,你去外面小花园透透气等我一下,我马上来。她朝我使了个眼色。
我点点头,走出略显嘈杂的会场。艺术馆的小花园很安静,种着几株名贵的松树盆景。我走到角落,刚想拿出手机看看时间,旁边假山石后传来刻意压低的说话声。
……放心,东西处理干净了。没人会知道那批药有问题……一个男声,有点耳熟。
废物!另一个声音响起,带着压抑的怒火,是韩玥!虽然压低了,但我太熟悉了。这点事都办不好!幸好我及时发现,不然等老头子吃了出事,查起来就完了!
我瞬间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凝固了。那批药出事老头子
大小姐,我们也是按之前……那个男声辩解。
闭嘴!韩玥厉声打断,之前的计划全作废!老头子现在命大,被那个野丫头救回来了,还对她另眼相看!现在不能动他!给我夹紧尾巴!尤其是那个韩渺!你给我盯紧点!她手上那本破书……我总觉得不安心……
是,是……
还有,那批货,尽快脱手,走远点,别在本地弄!
明白。
脚步声传来,有人要出来了!
我心脏狂跳,几乎是本能地闪身躲进旁边一丛茂密的冬青树后面,屏住呼吸。
假山后转出两个人。前面是韩玥,她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四周,哪里还有半分平日里的温婉优雅。后面跟着一个穿着黑西装、保镖模样的男人,低着头,正是韩家的司机老赵!
两人快步朝会场方向走去。
我躲在树后,手脚冰凉,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刚才听到的那些零碎信息,像冰冷的毒蛇,钻进我的耳朵,缠绕住我的心脏。
药有问题……等老头子吃了出事……计划作废……盯紧韩渺……那本破书……
所有的线索串联起来,指向一个让我浑身发冷的真相——韩正国突发心梗,根本不是什么意外!是韩玥!是她想对韩正国下手!而那株六百万买来的山参……恐怕也不是单纯的孝心!她所谓的姐妹齐心,不过是想稳住我,利用我!
愤怒和寒意瞬间席卷了我。我死死攥紧拳头,指甲深深陷进掌心。那个在我爸病床前哭得梨花带雨、说要一起守护这个家的姐姐,那个口口声声说不争不抢的韩玥,面具之下,竟是如此狰狞恶毒!
他们走远了。我背靠着冰冷的冬青树,大口喘着气,脑子里一片混乱。怎么办直接告诉韩正国他会信吗韩玥在他面前伪装了二十年,根深蒂固!而且,韩玥提到了那批货……她到底还在做什么
不行,不能打草惊蛇!我需要证据!
接下来的日子,我像换了一个人。不再抗拒韩玥的亲近,甚至主动配合她扮演姐妹情深的戏码。她带我去做SPA,我笑着接受;她送昂贵护肤品,我欣然收下;她说要给我安排相亲(对象自然是她筛选过的、对韩家有助力的),我也没立刻拒绝。
渺渺,你看这位王少,家里是做医疗器械的,跟你以后开诊所也搭边。韩玥拿着手机,给我看照片,是一个油头粉面的男人。
还行吧。我含糊地应着,心思却在别处。我注意到,每次韩玥跟那个司机老赵单独说话,或者接到某些电话时,眼神会变得特别谨慎。我开始留心家里的监控死角,留意老赵的行踪。我还借口去图书馆查资料,买了个隐蔽性极好的微型录音笔。
同时,我利用韩正国对我医术的信任,更加用心地照顾他的身体。针灸、药膳,严格按照医书上的古方调理。韩正国的气色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对我也越发依赖,看韩玥的目光虽然依旧宠爱,但似乎也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
爸,您最近感觉怎么样胸口还闷吗一次针灸完,我一边收针一边问。
好多了,好多了!韩正国活动着手臂,笑容满面,感觉年轻了十岁!渺渺,你这手艺,真是神了!
周敏在一旁削水果,闻言笑了笑:是啊,正国最近精神头是足。她看了一眼坐在旁边沙发上看杂志的韩玥,玥玥,你看渺渺多能干。
韩玥抬起头,笑容灿烂:是啊,渺渺妹妹真厉害。爸,您可得好好奖励渺渺!她放下杂志,走过来亲昵地搂住韩正国的胳膊,对了爸,下个月城东那个新项目启动酒会,您带我和渺渺一起去吧让渺渺也见见世面。
好,都去。韩正国心情很好,满口答应。
韩玥脸上笑着,但搂着韩正国胳膊的手指,却微微收紧了一下。虽然只是一瞬,但被我捕捉到了。
城东项目……我记得韩正国提过,那是韩氏未来几年的重点,投资巨大。
机会很快来了。几天后,韩玥说要去邻市看一个画展,大概要两天。我知道,这是她的障眼法。
她前脚刚走,我就无意中听到老赵在车库打电话,声音很低:……大小姐交代了,今晚老地方,货装车……对,S省那条线……
S省!跟我那天偷听到的走远点吻合!
我立刻给韩正国发了条信息,只说有急事找他帮忙,约他在书房见面。然后,我悄悄溜进韩玥的房间。她的房间我一直没怎么进来过,布置得奢华又精致。我目标明确,直奔她的书房区域。她的电脑设了密码。我试了几个她常用的生日数字组合,都不对。情急之下,我目光扫过书桌,看到一本摊开的时尚杂志,上面用笔圈了几款新品,旁边潦草地写着几个数字和一个字母缩写JY。韩玥名字的缩写是HY……JY
电光火石间,我想起韩玥曾经得意地提过,她初恋情人的名字缩写是JY。我立刻输入那串数字加JY,电脑应声而开!
我心跳如擂鼓,快速翻找。在一个标注着城东项目预算的文件夹里,我发现了一个加密的子文件夹。再次输入那个密码,打开!里面赫然是几份伪造的财务文件、一份与某境外公司的秘密协议,还有一份药品清单——正是韩玥那天提到的那批货,是一些被国外禁售、副作用极大的处方药!发货地点,正是今晚老赵要去的那个老地方!
我迅速用手机拍照,并用U盘拷贝了所有关键文件。刚做完这一切,书桌上的座机突然响了!吓了我一大跳。我屏住呼吸,看着来电显示——是周敏!
我飞快地拔下U盘,关掉文件夹,退出程序,抹掉操作痕迹,蹑手蹑脚地溜出房间。刚把门带上,就听到走廊那头传来周敏和佣人说话的声音,似乎在问有没有看到我。
好险!
我拿着U盘,直奔韩正国的书房。推开门的瞬间,我愣住了。
书房里不止韩正国一个人。顾珩也在。他坐在沙发上,正和韩正国说着什么,看到我进来,目光平静地落在我身上。
渺渺韩正国有些诧异,你这么急找我,什么事他看到我脸色发白,神情凝重,意识到不对,怎么了
我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顾珩。他在,也许是好事。我拿出那个小小的U盘,走到书桌前,将它放在韩正国面前。
爸,我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发干,这里面……有韩玥伪造城东项目财务文件、勾结境外公司走私禁药,还有……企图谋害您的证据。
死一般的寂静。
韩正国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尽,难以置信地盯着那个U盘,又猛地抬头看我:渺渺,你说什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顾珩也坐直了身体,眼神变得锐利无比。
我知道。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迎视着韩正国震惊又痛苦的目光,那天在拍卖会花园,我亲耳听到她跟司机老赵说,之前的计划作废,因为您被我救回来了,还说不能让您吃那批有问题的药……我偷录了音。
我把那个微型录音笔也放在了桌上,还有她电脑里的文件,都在这里。
韩正国颤抖着手,拿起U盘插进电脑,又点开了录音笔。
韩玥那阴狠的声音在安静的书房里响起:……东西处理干净了……老头子现在命大……那批货,尽快脱手……盯紧点韩渺……她手上那本破书……
电脑屏幕上,一份份伪造的合同、走私药品清单、非法交易的记录清晰呈现。
韩正国死死盯着屏幕,听着录音,脸色由白转青,又由青转灰,嘴唇哆嗦着,整个人像瞬间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地瘫倒在宽大的皮椅里。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眼神里是山崩地裂般的痛苦和难以置信。
为什么……玥玥……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喃喃自语,声音破碎不堪,老泪纵横。二十年的父女情分,在这一刻被撕扯得鲜血淋漓。
顾珩的脸色也极其难看,他快速浏览着屏幕上的文件,眉头紧锁:韩叔,这些证据……指向性很强。尤其是这批走私药,如果流通出去,后果不堪设想。
爸,我看着他瞬间苍老了十岁的脸,心里也不好受,但必须说下去,她还提到了城东项目。那份协议,她想利用项目洗钱,转移资产……可能……是想在您‘意外’之后,彻底掌控韩氏。
畜牲!这个畜牲!韩正国猛地一拳砸在厚重的红木书桌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桌上的笔筒都跳了一下。巨大的愤怒和背叛感淹没了他。报警!马上报警!他嘶吼着,伸手就要去抓电话。
韩叔,冷静!顾珩按住他的手,声音沉稳有力,现在报警,只能抓到她走私禁药这一条,司机老赵肯定会顶罪。她完全可以推得一干二净。那份协议和伪造文件,操作隐蔽,她也有时间销毁其他证据。打蛇不死,反受其害。
韩正国赤红着眼睛,喘着粗气:那你说怎么办难道就这么看着她逍遥法外
顾珩的目光转向我,带着询问:韩小姐,你刚才说,她今晚有‘货’要运走
我立刻点头:对!我偷听到老赵打电话,说今晚装车,走S省那条线!地点是他们常去的那个‘老地方’,应该是城郊的废弃物流仓库区!
顾珩眼神一凝:时间地点明确
嗯!我无比肯定。
好。顾珩当机立断,韩叔,立刻动用您的关系,让信得过的警方力量,今晚在仓库区设伏,人赃并获!同时,派人盯紧韩玥,不能让她跑了!拿到她现场指挥交易的铁证!城东项目那边,立刻冻结所有可疑资金流动!他的思路清晰,安排果断。
韩正国看着顾珩,又看看我,眼中的狂怒渐渐被一种冰冷的决绝取代。他深吸一口气,拿起桌上的座机,拨通了一个私人号码,声音带着上位者特有的威严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老陈,是我。你亲自带人,带上家伙,去城郊南星路废弃仓库区……对,立刻!秘密行动!抓现行!目标人物是我的司机赵强,还有……可能出现的韩玥。走私违禁药品!证据确凿!另外,派人盯住韩玥现在的行踪,她人在邻市……给我看死了!还有,通知财务总监,立刻冻结城东项目B计划所有账户!没有我的亲笔签字,一分钱不许动!
一连串指令干净利落地发出。放下电话,韩正国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靠在椅背上,闭上眼,两行浑浊的泪水无声滑落。
顾珩看向我:韩小姐,你提供的证据非常关键。但今晚的事,可能会有危险,你……
我跟你们一起去!我毫不犹豫地说。我必须亲眼看到结局!那批害人的药,必须被截住!
顾珩看着我坚定的眼神,没再劝阻,只是点了点头:好。你跟着我,别乱跑。
夜幕下的城郊废弃仓库区,荒凉死寂,只有风声呜咽。几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越野车悄无声息地停在远处的阴影里。我和顾珩、韩正国坐在其中一辆车上,气氛凝重得如同凝固的沥青。
韩正国脸色铁青,紧盯着远处一个亮着微弱灯光的仓库。他的手机屏幕亮着,是派去盯韩玥的人发来的实时定位——韩玥的座驾,正从邻市的方向,高速朝仓库区驶来!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终于,一辆不起眼的厢式货车缓缓驶入仓库区,停在了目标仓库门口。司机下车,警惕地看了看四周,然后打开后车厢门。正是老赵!
几个黑影从仓库里出来,开始快速地从货车里往下卸货,一个个密封的纸箱。
就在这时,一道刺眼的车灯划破黑暗!一辆红色的跑车疾驰而来,一个急刹停在仓库门口。车门打开,穿着风衣的韩玥跳下车,脸上带着急切和不满:老赵!怎么这么慢!赶紧装完走!夜长梦多!
她完全没有察觉到埋伏在四周的猎手。
行动!顾珩对着耳麦低喝一声。
瞬间,数道强光手电筒的光束如同利剑,同时射向仓库门口!将韩玥、老赵和那几个正在搬运的人影照得无所遁形!
警察!不许动!双手抱头!威严的吼声从四面八方响起!数十名全副武装的警察如同神兵天降,从黑暗的角落里冲了出来!
啊——韩玥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一干二净!她下意识地想往跑车里钻。
站住!两名警察已经冲到她面前,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她。
老赵和那几个搬运工也吓傻了,乖乖抱头蹲下。
警察迅速控制现场,打开那些纸箱。里面赫然是一盒盒标注着外文的药品!
报告!查获大量违禁处方药!与举报清单高度一致!一名警察大声汇报。
韩玥被警察反剪双手铐上,她挣扎着,头发散乱,妆容被惊恐和绝望扭曲,疯狂地嘶喊:放开我!你们知道我是谁吗!我是韩玥!韩氏集团的千金!你们抓错人了!是那个司机!是他干的!她怨毒的目光猛地射向远处车里的我们,准确地锁定了我,是她!是韩渺陷害我!爸!爸你救救我!是这个野种害我!
她的声音尖锐刺耳,在寂静的夜空里回荡,充满了歇斯底里的不甘和疯狂。
韩正国推开车门,走了下去。他的脚步沉重,身影在强光下显得异常高大,又异常苍凉。他一步步走到被警察死死按住的韩玥面前,眼神冰冷,如同看着一个陌生人。
爸!爸救我!我是玥玥啊!韩玥看到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哭喊着。
韩正国停下脚步,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痛到极致的麻木:玥玥……我养了你二十年。二十年……比不上韩氏的家业比不上那份贪婪他指着地上那些打开的药品箱子,这些东西,流出去会害死多少人为了钱,你连你老子都敢谋害!
我没有!爸你听我说!是韩渺!是她……韩玥还想狡辩。
够了!韩正国厉声打断,声音不大,却带着雷霆般的威压,让韩玥瞬间噤声。他从怀里掏出几张折叠的纸,正是我之前拍照打印出来的那些伪造文件和协议副本,狠狠摔在韩玥面前的地上,纸页在夜风中散开。城东项目!S省的线!还要我念给你听吗韩玥,你太让我失望了!
看着散落一地的、自己亲手签下的秘密文件,韩玥脸上的最后一丝血色也消失了。她像是被抽掉了脊梁骨,整个人瘫软下去,眼神涣散,嘴唇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个字。铁证如山,任何狡辩都苍白无力。
她猛地转头,看向还坐在车里的我,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混合着极致的怨恨和不甘,仿佛要将我撕碎。
警察不再给她机会,将她塞进警车。老赵和那几个同伙也被押上了另外的车。警笛长鸣,划破夜空,朝着市区方向呼啸而去。
仓库门口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满地狼藉的药品箱子和呼啸的夜风。强光手电筒的光束还亮着,映照着韩正国孤零零站在那里的身影,显得无比萧索和苍老。
顾珩走过去,低声说了句什么。韩正国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
我推开车门,走到韩正国身边。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和一夜之间增添的白发,心里堵得难受。虽然揭穿了韩玥的阴谋,阻止了更大的悲剧,但这个结果,对这位刚刚找回女儿、又瞬间失去另一个(虽然是假)女儿的老人来说,太过残酷。
爸……我轻声叫了一声。
韩正国缓缓转过身,看着我。那眼神里有疲惫,有痛苦,但更多的是深深的愧疚和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他抬起颤抖的手,轻轻落在我的头顶,像小时候养父拍我那样。
渺渺……他的声音哽咽了,爸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妈妈……他再也说不下去,只是用力地、紧紧地拥抱了我一下。这个拥抱,沉重而温暖。
尘埃落定。
韩玥走私违禁药品、伪造文件、商业欺诈、意图谋害(虽然没有直接证据,但动机明确)数罪并罚,被判了重刑。司机老赵和那几个同伙也受到了应有的惩罚。周敏在得知所有真相后,大受打击,精神崩溃,被送进了疗养院。韩氏集团经历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但在韩正国和顾珩的联手稳定下,最终平稳渡过。城东项目也被重新整顿。
韩家大宅彻底安静了下来。曾经的热闹喧嚣,像一场褪色的梦。
半年后。
韩正国的身体在我的调理下恢复得很好,气色红润,精神矍铄。他亲自操持,将原本属于韩玥的那部分股份和财产,都合法合规地转到了我的名下。但我拒绝了进入韩氏管理层。
爸,我看着书房里堆满的财经文件和项目书,摇摇头,这些我真不行。我还是喜欢扎针。
韩正国看着我,眼神温和:你想好了
嗯。我用力点头,我想开个小诊所,就用妈妈留下的方子,帮人看看病。别的,我不想要。
韩正国沉默了一会儿,最终释然地笑了,拍拍我的肩膀:好。随你。爸支持。需要什么,尽管开口。
诊所开在一条闹中取静的老街上,门脸不大,装修朴素雅致。招牌是我自己设计的,一块原木色的匾额,上面是几个洒脱的大字——韩氏针灸。
开业那天,没有盛大的仪式。韩正国悄悄来了,站在街角看了很久,才让司机开车离开。顾珩倒是大大方方地捧着一盆生机勃勃的绿萝来了,说是给我添点生气。
顾总,今天没头疼我笑着打趣他。
托韩神医的福,好多了。他也笑,把绿萝放在诊室的窗台上,不过以后头疼脑热,可算是有地方了。他环顾着简洁干净的诊所,挺好。这才是你该待的地方。
送走顾珩,我刚坐下准备整理一下脉枕,门帘被掀开,一个熟悉的大嗓门就嚷了进来:哎哟喂!小韩大夫!可算找着你了!我跟你讲,我家那口子老寒腿又犯了,疼得下不了炕!听说你在这开了店,死活催我来请你!走走走,车就在外面!
抬头一看,是以前村里住村头的王婶,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脸上带着乡下人特有的淳朴和急切。
看着王婶那张被风吹日晒、布满皱纹却充满信任的脸,闻着她身上带来的、熟悉的泥土和烟火气息,我忽然觉得无比踏实。
我站起身,拿起那个陪伴我多年的旧帆布包,里面安静地躺着我的银针和那本破旧的医书。
行,王婶,咱这就走。我笑着说。
阳光透过玻璃门照进来,在光洁的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门外是人来人往的市井喧嚣,门内是淡淡的艾草香。
金丝笼纵然华美,终究困不住山野的风。
我的战场在这里。我的根,也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