窒息感还卡在喉咙口,我猛地睁开眼。
头顶的天花板陈旧掉色,旧吸顶灯昏暗地亮着。
桌上的电脑屏幕幽幽地闪着,上面是我熬了幾個通宵赶出来的求职策划案。
明天,就是明天,寰宇科技最终轮面试!
心脏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
我不是已经死了吗死在那个令人绝望的、被父亲和哥哥掌控一切的灰色房间里。
薇薇,还在弄呢房门被推开,父亲林国栋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走进来,脸上挂着熟悉的关切,快十二点了,爸特意给你热的牛奶,加了点蜂蜜,喝完赶紧睡觉。
热牛奶。
就是这三个字,像一把钥匙捅开了我记忆的闸门。
画面碎片一样砸进脑子里。
前世,我乖乖喝下这杯东西,结果一夜昏睡不醒,手机被他偷偷关机。醒来已是第二天下午,错过面试。
打开手机显示上百个未接电话和对方hr的责问短信。
我爸对此表示:女孩子家,那么拼干什么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爸已经托关系给你在街道办找了个闲职,稳定又清闲,离家还近......
我不甘心,自己偷偷又找了工作,他跑去我公司大闹,说我身体不好不堪重负,逼老板辞退我。
我攒钱想考研,他藏起我的身份证和准考证。
我稍微反抗,他就是一顿我都是为你好的长篇大论,骂我白眼狼,不懂父母心。哥哥林伟在一旁帮腔,说我不知好歹。而妈只会躲在角落抹眼泪。
最后一次激烈争吵,逼得我想离开这个家。
结果他们父子俩动手把我拦住,推搡间我的头撞在桌角……冰冷的触感,黑暗吞噬下来。
恨。不甘。窒息。
所有的情绪在重生回来的这一刻,海啸一样淹没了我。
我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剧痛袭来,没做梦。
我真的回来了!回到了这个决定我命运拐点的夜晚!
发什么呆呢快喝了,好好睡一觉明天才有精神。父亲把杯子又往前递了递,不容我拒绝。他看着我的电脑屏幕,眉头皱起:还在弄这些没用的听爸的话找个踏实的工作比这强。爸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还能害你
就是这句还能害你。前世我信了,结果万劫不复。
我看着那杯牛奶,胃里一阵翻腾。这里面绝对不止蜂蜜。前世我睡得像死过去一样,绝不是普通牛奶的效果。
硬碰硬现在不行,我力量对抗不了他,而妈和哥只会站在他那边。
我压下所有翻腾的情绪,努力挤出一个疲惫的笑:谢谢爸。正好口渴了。
接过杯子,当着他的面,我仰头咕咚咕咚喝了好几口,又用袖子擦了擦嘴,才把还剩小半杯的杯子递还给他。喝完了,爸你也早点睡。
他似乎满意了我的顺从,点点头:这才对嘛。好好睡,明天早上爸给你煎荷包蛋,做你最爱吃的酱油炒面,吃饱了再去街道办看看环境。
好。我乖巧地应声。
他端着空杯子出去了,细心地替我带上了房门。
门一关,我脸上的顺从瞬间褪得干干净净,赶紧冲到垃圾桶旁边,把手伸进喉咙深处,用力一抠!
呕——
刚才喝下去的牛奶混着胃酸,全部吐进了垃圾桶里。喉咙火辣辣地疼,但脑子却异常清醒。
不能待在家里,不然等他明天早上发现我没去街道办,一定会用更极端的手段控制我。
早餐那炒面和荷包蛋里谁知道又会加什么料。
我动作快得像一阵风。
电脑关机,拔下硬盘,塞进背包最里层。身份证、学位证、简历、所有的面试资料,我早就偷偷准备好了,就藏在衣柜底部的一堆旧衣服下面。前世这些被他发现后直接锁进了保险箱。
现在把它们全部掏出来,和电脑硬盘一起塞进背包。
都收拾妥当后,我竖起耳朵听着门外的动静。父亲的鼾声隐约从主卧传来。他睡了。
我轻轻推开窗户,夏夜的暖风吹进来。我家住二楼,不高。楼下那棵老樟树的枝桠离窗户不远。
前世的我绝对不敢这么做。但死过一次的人,没什么不敢了。
我小心翼翼地爬出窗户,踩在空调外机上,伸手够住最粗的那根树枝,一点点挪过去,然后抱着树干滑了下去。
脚踩在实地上的瞬间,我几乎要虚脱,手心满是汗水。
来不及犹豫,赶紧拦了辆出租车,直奔寰宇科技公司附近的连锁酒店开了间房。
一直到进入房间反锁上门,手机屏幕亮起,显示时间是凌晨一点半。
离面试开始,还有七个小时。
这一次,谁也别想挡住我的路。
寰宇科技的面试出奇顺利。我的策划案和临场表现让面试官频频点头,走出大楼时,阳光刺眼,我捏着那份几乎确定的Offer,才确定自己是真的重生了。
估计,家里的战争才刚刚开始。
果然,手机刚开机,父亲的未接来电和短信就炸弹一样涌进来。
林薇!你死哪去了!
街道办的人等你一上午!你让我把脸往哪放!
立刻给我滚回来!
我拦了辆出租车,不是回家,而是去了本市最贵的那家甜品店,用身上最后一点钱买了块小巧精致的蛋糕。武器有时候需要糖衣包装。
推开家门,家里的低气压能冻死人。
父亲林国栋坐在沙发上,脸黑得像锅底。母亲躲在厨房,假装忙碌。哥哥林伟翘着二郎腿在玩手机,看见我,嗤笑一声。
哟,大小姐还知道回来爸都快被你气出心脏病了。
我没理他,径直走到父亲面前,把那个精致的蛋糕盒子放在茶几上。
爸,对不起,让您担心了。我声音放低,带着恰到好处的愧疚,我没去街道办,是因为我去了寰宇科技的最终面试。
父亲抬头瞪着我,眼神锐利得像刀:你竟敢……
我打断他:我通过了。起薪一万二,转正后还有项目奖金。爸,我知道您为我好,但我想试试靠自己能不能行。这份工作能让我学到很多东西,发展前景也好。
前景一个月万把块钱就叫前景父亲一拍桌子,但怒气里多了点别的东西。钱,永远是他最听得懂的语言。一万二,在这个城市,对刚毕业的学生来说,足够有冲击力。
林伟的耳朵也竖起来了,手机也不玩了,歪着头看我:寰宇那个五百强你真进去了
嗯。我点点头,故意叹了口气,看向父亲,其实哥说得对,赚钱才是硬道理。光靠死工资确实不行。爸,您是不知道,我哥最近好像就在琢磨个大项目,说是回报率特别高,比我这辛苦上班强多了。
林伟脸色瞬间变了,眼神闪烁:你…你胡说什么!
父亲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皱起眉看向他:什么项目你又瞎折腾什么
没…没什么,就朋友带着搞点小投资。林伟眼神躲闪,想糊弄过去。
我立刻接话,语气天真又带着羡慕:哥你就别谦虚了。上次我好像听你打电话说什么‘稳赚不赔’、‘很快就能翻倍’,投二十万半年就能变四十万这么好的机会,你可不能独吞啊。爸,你说是不是
二十万翻倍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彻底忘了教训我的事,眼睛紧紧盯住林伟,什么项目这么赚钱你把话给我说清楚!
林伟狠狠剜了我一眼,支支吾吾。
父亲彻底不耐烦了,吼了一声:说!
林伟被吓一跳,不情不愿地嘟囔:就是一个…一个互联网投资项目,叫…叫‘鑫利财富’,新模式,拉人头有返利,投得越多赚得越快……
拉人头父亲眉头拧成疙瘩,听着就不靠谱!你是不是把我们给你买房子的钱投进去了
林伟默认了。
父亲猛地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骂:蠢货!这种天上掉馅饼的事你也信典型的传销骗局!到时候血本无归,你哭都找不到坟头!
林伟梗着脖子反驳:你不懂!这是最新模式!我朋友都赚到钱了!
我不懂我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父亲气得来回踱步,这种项目死得快!要投也不能这么投!
来了!我心跳微微加速,面上却露出赞同的表情:爸说得对,风险太大。还是得找稳妥点的。
父亲像是找到了知音,立刻对我说:你看看!还是薇薇明白事理!
他又转向林伟,用命令的语气说:你把那个什么‘鑫利财富’的资料拿来我看看!我帮你把关!别让人骗得裤衩都不剩!
林伟一脸不情愿,但在父亲的积威下,还是磨磨蹭蹭拿来了笔记本电脑。
父亲戴上老花镜,粗壮的手指笨拙地划着触摸板,嘴里念念有词:一看就是骗傻子的…资金池…庞氏骗局…
他批判了半天,最后下结论:这种项目绝对不能碰!风险太高!
林伟急了:那我的钱……
急什么!父亲瞪他一眼,一副运筹帷幄的样子,投资这种事,讲究的是稳妥!我单位老张前阵子投了个叫什么‘稳盈宝’,国有背景,年化百分之十二,虽然没你说的那么夸张,但安全!靠谱!这才是正经投资!
稳盈宝…我心里冷笑。就是这个名字。前世就是它,半年后暴雷,坑了无数人,新闻上天天报。父亲当时还庆幸自己没钱投。
我适时地露出惊讶又崇拜的表情:国有背景年化十二爸,还是您有眼光!这比哥那个靠谱多了!既安全收益又好!
父亲被我捧得受用,得意地瞥了林伟一眼:听见没多跟你妹妹学学!做事要动脑子!把你那二十万撤出来,投这个‘稳盈宝’!我亲自帮你操作!
爸!那‘鑫利财富’马上就能分红了!林伟快哭了。
分红分你的棺材本吗!父亲根本不听,直接抢过电脑,账号密码!快点!我这是为你好!免得你被人骗!
林伟脸色惨白,拳头攥紧,但在父亲高压的注视下,最终还是咬着牙报出了账号密码。父亲毫不犹豫地把他账户里所有的钱,连同他借来的网贷,全部转入了那个看似稳妥的稳盈宝。
操作完成,父亲满意地拍拍手:行了,等着收利息吧。亏不了你的!
林伟死死盯着屏幕上的转账记录,眼睛通红,胸口剧烈起伏。但他最终什么也没说,猛地转身冲回自己房间,狠狠摔上了门。
我则打开蛋糕包装,甜甜的给父亲送到嘴边:爸真英明,以后我发工资天天给爸买好吃的。
父亲笑着张开嘴品尝,而我掩下嘴角的得意。
这一世,你们父子别想站在一个战壕。
父亲的为你好,从来都是一把双刃剑。
不过今天砍向的不是我。
令我意外的是,稳盈宝暴雷的消息,比前世来得更早一些。
也许是因为父亲把所有钱,包括林伟借的网贷一口气全投进去,金额不小,催收的电话直接打到了家里。
那天我下班回来,刚推开门,就听见林伟野兽一样的咆哮。
没了!全没了!你赔我的钱!
客厅里一片狼藉。
林伟眼睛赤红,死死揪着父亲的衣领。父亲脸色铁青,试图维持威严,但眼中全是慌乱和不可置信。
放开!成何体统!投资有风险,这…这谁能料到……
你料到!你不是说你吃的盐比我吃的米还多吗!你不是说稳妥吗!林伟几乎要把他提起来,那是我全部的钱!还有欠的债!你让我怎么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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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在一旁哭天抹泪,想去拉又不敢:别打了…都是一家人…有话好好说…
好好说拿什么说!钱没了!林伟一把推开父亲,父亲踉跄着撞在沙发上,喘着粗气,指着林伟的手都在抖:逆子!我是你爸!我难道想亏钱吗!我也是为你好!
又是这句。我站在门口,冷眼看着这场闹剧。为你好。多好用的万能借口。
林伟口不择言地怒吼:为我好我看你是为了那点可怜的面子!根本不懂装懂!害死我了!
这句话像根针,狠狠扎破了父亲强撑起来的气球。他猛地僵住,脸色由红转青,像是被戳中了最痛处。
这件事最后以林伟摔门出走告终。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父亲变得更加沉默和易怒。
可这才哪到哪比起上一世我人生被毁的程度,这也不过是一点利息。
过了几天,我特意挑在晚饭时间,咨询父亲。
爸,我们公司最近接了个政府旧区改造的评估项目,我负责一部分数据建模,遇到个难题,卡了好几天了。我叹了口气,我们领导也说不明白,团队里争论挺大的。爸您经验丰富,帮我看看
父亲端着酒杯的手顿了一下。自从稳盈宝事件后,他在家里的权威受到了挑战,急需一个机会重新证明自己。他掀起眼皮看我:什么难题说说。
我拿出早就准备好的平板,调出一个复杂的结构应力分析图——这是前世这个项目后来爆出重大设计缺陷的关键点之一,非资深专业人士极难察觉,但一旦点破又显得非常简单可笑。
我指着那个点,眉头紧锁:就是这个承重结构的计算。数据是达标的,但我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爸,您说这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父亲凑过来,装模作样地看着那些他根本不懂的公式和图表。我知道他看不懂,他那个年代的经验,对付不了这种精细的数字模型。
他看了足足一分钟,期间抿了好几口酒。我知道他在绞尽脑汁,因为他绝不能在我面前承认自己不懂。
终于,父亲放下酒杯,用一副不过如此的语气,手指重重地点在屏幕上。
不过他点在了完全错误的位置。
这还不简单一看就是这里的问题!他声音拔高,带着一种被挑战后的过度自信,这个连接点的应力被严重高估了!根本不需要那么高的安全系数!浪费材料,增加成本!你们现在的年轻人,就知道迷信电脑算出来的死数据,根本不懂实际工程里的变通!
我心里冷笑,面上却瞬间绽放出极度崇拜的表情,眼睛睁得大大的:天哪!爸!您太厉害了!我怎么就没想到!一下子就抓住本质了!
我抓住他的胳膊,语气激动:原来是这里!对!肯定是这里计算太保守了!爸,您真是一语点醒梦中人!姜还是老的辣!
父亲被我夸得满脸红光,刚才的郁气一扫而空,得意地哼了一声:我早就说过,实践出真知。你们那些花里胡哨的模型,到头来还得靠经验来判断。
是是是,爸您说得太对了!我连连点头,像是无意地补充了一句,唉,要是我们项目组那些专家也有您这眼光就好了,就不会为这个争得面红耳赤了。明天开会我非得把这个观点提出来不可,肯定能镇住他们!
父亲一听要在专家面前提他的观点,更是来了精神,一种指导江山的气势又回来了:就该这样!大胆提出不同意见!用事实说话!
我知道明天父亲他们单位也要参与旧区改造项目的配套环节评审会,他们几个相关单位的负责人都会在场。
舞台搭好了,就等着他去唱。
果然,那天晚上父亲回来时,像是苍老了十岁。脸色灰败,眼神躲闪,连平时挺得笔直的背都佝偻了。
母亲小心翼翼地问:会开得怎么样
父亲猛地一挥手,差点打翻汤碗:吃饭!别问那么多!
后来,我从母亲偷偷给舅舅打电话的哭诉中拼凑出全貌。
父亲在评审会上的众多专家和领导面前,为了彰显他的老资格和经验,迫不及待地把我请教他的那个观点抛了出来,并且大肆批判现行设计保守、浪费、不懂实战。
结果可想而知。
在场那些真正专家先是愕然,随后毫不客气地当场指出他的错误有多么低级和致命,指出那种轻视安全系数的做法一旦实施,可能导致灾难性后果。会议室里响起压抑的嗤笑声。领导的脸黑得像炭。
他不仅彻底失去了参与项目的资格,更成了整个系统里的一个笑话。不懂装懂、顽固老糊涂的标签被狠狠烙在了他身上。职业生涯,算是看到了尽头。
那天之后,父亲在家里的脾气更加暴躁。不过我看得出来,他暴躁的点并非自己跟不上,而是别人不懂他,听说还经常在单位大放厥词,说那些专家纸上谈兵不如他。
结果单位给了他一个漫长的病假,实质就是让他自己识趣点,等着到点退休。他整天窝在沙发上,电视开着,眼神却是空的。那股掌控一切的劲儿没了,只剩下一个被抽掉脊梁骨的、郁郁寡欢的中年男人。
看着他一蹶不振的样子,我心里没有任何波澜。
母亲不敢大声说话,小心翼翼地伺候着。林伟更是几乎不回家,不知道在外面混什么,估计债主逼得紧。
家里的空气粘稠又压抑。
周末,我特意起了个大早,去了一趟最大的中药材市场。回来时,手里拎着几个鼓鼓囊囊的纸包。
父亲还瘫在沙发上,像一尊蒙尘的雕塑。
我走过去,坐在他旁边的沙发扶手上,语气放得又软又心疼,模仿着他前世最常对我用的那种调子:爸,您最近脸色太差了。肯定是之前太操劳,伤了根本。单位的事别想了,身体最重要。
他眼皮动了动,没吭声。
我把手里的药包往前递了递:我特意托同学找老中医问了个方子,说是对您这种情况特别管用,大补元气,疏肝解郁。都是上好药材,您看,这人参、黄芪、还有鹿茸片……爸,您可得按时吃,为了这个家,您也得赶紧好起来。
他慢慢转过头,浑浊的眼睛看了看那些药材,又看了看我。大补、老中医、上好药材这些词,精准地戳中了他的认知盲区。他一向坚信补品总是好的,更何况,这能让他重新体验到被家人重视、依赖的感觉。
……花这钱干嘛。他嘟囔了一句,语气却缓和了不少,甚至伸手拨弄了一下那片昂贵的鹿茸。
这钱就该花!你姑娘赚钱不就是为了孝敬你吗我立刻说,语气坚决,就像他当年强行让我喝牛奶一样,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妈,以后每天早晚给爸煎药,盯着他喝下去。一定要按时。
母亲嗫嚅着应了声好。
从那天起,家里整天弥漫着一股浓重苦涩的药味。
我买的方子,表面看是温补良方,实则里面有几味药性猛烈且相冲。人参黄芪大补元气,本就容易上火,我又偷偷加重了剂量,还掺了性质燥热的淫羊藿,却几乎没配任何滋阴中和的药材。
不仅如此,我每天下班回来,第一件事就是问他:爸,药喝了吗
他若是点头,我就露出欣慰的笑容:真好,坚持喝肯定有效果。
他若是皱眉说味道太苦太燥,我就拿出他曾经的语录:良药苦口利于病。爸,这都是为了您好。身体的事儿不能马虎。
有时候父亲偶尔会忘记,我就会让母亲再把药热一遍,端到他面前,近乎监督着他喝下去。就像他当年监督我喝下那杯牛奶一样。
看得出来,父亲享受着这种被重视被关爱的感觉,虽然药汁难喝,身体似乎也渐渐有些说不出的燥热和不适,但他固执地认为这是药效发作,是在变好。
几天后,我看他嘴唇干裂起泡,眼底泛红,知道火已经烧起来了。
我又去超市买了一大袋核桃仁。爸,药补不如食补。核桃补脑安神,您最近睡不好,每天多吃点这个,对身体好。我知道他最讨厌核桃那股涩味和油腻感。
他果然皱眉头:不爱吃这个。
爸,我看着他,耐心安抚,这是为您好。吃了对身体好。您看您,总是由着自己性子来,身体怎么能好
父亲皱着眉,极其不情愿地抓起几颗核桃仁,塞进了嘴里,机械地咀嚼着。
油腻的核桃仁,加上他体内那股被我长期用药导致用药导致的虚火。
效果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那天深夜,我被急促的敲门声和母亲的哭喊惊醒。
薇薇!快出来!你爸不行了!
我冲出房间。只见父亲脸色通红的倒在客厅地板上,双手死死捂着胸口,呼吸急促得像破风箱,痛苦得说不出话。
怎么了刚才还好好的……母亲吓得手足无措。
是不是药……药太补了我蹲下身,看似焦急地查看,语气却异常冷静,快叫救护车!
救护车呼啸着把他送进了医院急诊室。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高血压危象,伴有急性肝损伤和严重电解质紊乱。
医生拿着化验单,严肃地问我们:病人最近吃了什么特别的东西是不是大量服用了什么补药
母亲吓得只会哭。
我上前一步,自责地说:都怪我……我看我爸身体虚,就给他买了点人参黄芪补一补……还让他每天吃核桃……医生,是不是我买到了假药我也是为了他好啊……
医生皱着眉,看了我一眼,叹了口气:胡闹!虚不受补没听过吗他这明显是过度滋补,肝火亢盛,加上摄入大量油腻食物,引发高血压急症!很危险的!需要立刻住院!
父亲躺在病床上,插着氧气管,人虚弱得说不出话,可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我,里面充满了浑浊的困惑和一丝......恐惧。
他听到了医生的话,也听到了我的自责。
我走到床边,替他掖了掖被角:爸,您别怕,好好听医生的话治疗。都是我的错,我不该乱给您买补品的……我以后不会了。
他嘴唇哆嗦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那一刻,我不知道他有没有想起那杯牛奶,以及他从小到大以为你好三个字为理由强加给我的东西。
父亲的住院费像一座山,压垮了这个本就摇摇欲坠的家。
母亲的积蓄早在稳盈宝里化成了水。我的工资够过日子但在医药费面前杯水车薪。
催债的电话每天频繁地打到家里的座机上,尖锐的铃声像索命的咒符。是找林伟的。他那些网贷,利滚利,已经成了一个可怕的数字。
那天我提前下班回来。在楼道里就听见林伟在打电话,语气焦躁不堪。
……我知道!再宽限两天!我肯定能弄到钱!
……我妈还有对金镯子,是老物件,能值点钱……我明天就拿去当了……
……别动我妈!你敢动她试试!
我悄无声息地退后几步,等他挂了电话,才故意加重脚步走上楼。
晚上父亲出院了。脸色蜡黄,身体虚弱,但眼神里的阴沉一点没少。医药费几乎掏空了家里最后一个铜板。他坐在沙发上,看着那叠缴费单,手都在抖。
母亲默默地把一碗白粥端到他面前。
我走过去,像是随口一提:爸,您刚出院,别为钱的事太着急上火了。哥那边……唉,他今天好像还说,想把妈那对陪嫁的金镯子拿去应急……
父亲瞪着我,眼睛像淬了毒的钩子:他敢!那个败家子!他还要把这个家败成什么样!
那是母亲最后一点值钱的东西,也是父亲眼里最后一点体面。
您别生气,我赶忙安抚,语气犹豫,哥也是被债逼得没办法了……他说……说总比被那些人找上门强……他说您……您现在也指望不上了……
他说什么!父亲声音陡然拔高,因为激动又剧烈地咳嗽起来,脸涨得通红,我指望不上要不是这个废物轻信骗局,要不是他欠一屁股烂债!这个家会变成这样他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废物!扫把星!
他只字不提自己投资失败的事情,只记得林伟的失误。我低下头,掩饰住嘴角的冷意。
第二天,林伟果然鬼鬼祟祟地想溜进母亲房间。被父亲一声暴喝堵在了门口。
你想干什么!
林伟吓了一跳,随即梗着脖子:不干什么!
不干什么你是不是想偷你妈镯子去填你那无底洞!父亲挣扎着从沙发上站起来,指着他骂。
偷难听不难听!我是拿去应急!不然那些人要上门砍死我!林伟也急了,口不择言,不然怎么办指着你这个病秧子还债吗
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抓起桌上的药碗就砸了过去:废物!我打死你这个废物!
药碗砸在林伟身上,褐色的药汁溅了他一身。这彻底点燃了林伟积压的恐惧和怒火。
我是废物你呢!老糊涂!要不是你瞎指挥,我的钱会没了我会欠债你还有脸说我!他冲上去,一把推在父亲胸口。
父亲刚出院,身体虚软,被推得踉跄着向后倒去,重重撞在电视柜上。他懵了片刻,根本没想过自己儿子会对自己动手。
兔崽子!废物!父亲眼睛彻底红了,嘶吼着扑上去:反了你了!敢打老子!两个人瞬间扭打在一起。拳头砸在身上的闷响,粗重的喘息,恶毒的咒骂,充斥了整个客厅。
废物!败家子!
老不死的!糊涂蛋!
我打死你!
来啊!谁怕谁!
母亲尖叫着从厨房冲出来,哭喊着想去拉架:别打了!求你们别打了!都是一家人啊!
但她根本靠近不了。父亲一拳打空,挥在了母亲肩膀上,她痛呼一声,摔倒在地,哭得更凶了。
我走上前,声音提得很高:爸!哥!别打了!求你们别打了!
哥!爸刚出院,身体受不了啊!他心脏不好!你再生气也不能动手啊!
爸!您消消气!哥他不是故意说您是废物、说您老糊涂没用的!他就是被债逼急了才口不择言的!
扭打中的林伟一听,更是暴怒:我他妈什么时候说过了!他分神吼我,脸上立刻挨了父亲一拳。
父亲听到我的话,眼睛几乎瞪出血:你还敢说!我让你说!下手更狠。
哥!你快给爸道歉啊!说你错了!说你不该骂他是老不死的糊涂蛋!我继续劝说。
林薇你他妈闭嘴!我根本没说过!林伟气得快炸了,拼命想挣脱父亲,像是要冲过来打我。
父亲却以为他要下死手,更是拼了老命缠住他:畜生!还想打你妹妹!
母亲在地上爬,试图抱住父亲的腿:国栋!别打了!他是你儿子啊!
混乱中,不知道谁一脚踢翻了茶几上的玻璃杯,碎裂声刺耳。
整个家彻底变成了战场,混作一团。
我静静地看着他们,看了足足有半分钟。这场由我亲手引导、引爆的战争,比我想象的还要丑陋。
够了。
我转身走回自己那个狭小逼仄的房间,反锁上门。门外的叫骂声和哭声被隔开,变得模糊。我快速地从床板底下抽出一个轻便的双肩包。这里面才是我真正的东西:身份证、学历证书、护照、所有的积蓄,还有一张今晚飞往深圳的机票。
公司把我调到深圳总公司了,这对我而言,无疑是个天大好消息。
我换下家居服,穿上简单的衬衫和长裤。镜子里的人,眼神冷冽,没有一丝犹豫。
拉开门,我重新走进那片狼藉。
我的出现让混乱暂停了一秒。三个人都看向我,眼神里是未散的愤怒、痛苦和茫然。
父亲最先反应过来,他察觉到我状态不对,喘着气厉声问:你干什么去!
我没回答他,而是走到客厅中央,目光平静地扫过他们每一个人,最后落在父亲脸上。
爸,还记得我高中想参加物理竞赛集训营吗你说那是浪费时间,不如在家多做几套题,然后把我的申请表撕了。
父亲一愣,眼神有些闪烁。
记得我大学想争取交换生名额吗你说女孩子跑那么远不安全,死活不给我户口本办签证。
母亲的哭声小了下去。
记得我第一份实习,你说小公司没前途,直接去公司帮我辞了。
林伟皱起眉,似乎不明白我为什么翻这些旧账。
每一次,你都说,‘我是为你好’。我重复着这句话,像在念一句冰冷的咒语,你用这句‘为你好’,掐断了我所有的路,把我按在你画好的框里,直到我窒息。
父亲脸色变得难看,试图打断我:你胡说八道什么!那些本来就是……
还有你,哥。我转向林伟,爸用‘为你好’,毁了你的发财梦,把你扔进了债坑里。
我又看向父亲,哥用‘为你好’,提醒你是个没用的老糊涂,断了你的前程。
我的目光最后落在瑟瑟发抖的母亲身上,至于妈,您用沉默支持默许着爸的所有言行,看着这一切发生。
我调到其他城市了。通知你们一下,我以后就在那边定居。不会再回来了。我看着他们三人笑了笑,并不想告诉他们自己具体行踪。
父亲的眼睛猛地瞪大,难以置信地看着我,暴怒瞬间淹没了他,比刚才和林伟打架时更甚。他挣扎着想扑过来,却因为虚弱和胸口疼痛踉跄了一下。
你……你敢!你休想!我是你爸!我还没死呢!轮不到你自己做决定!他嘶吼着,唾沫星子横飞,把东西给我放下!听见没有!
林伟也反应过来,他虽然恨父亲,但我的背叛显然触犯了他的利益。他堵在门口,眼神凶狠:林薇!你他妈想自己跑没门!家里的债怎么办爸这样怎么办你想甩手不管
母亲哭喊着爬过来想抱我的腿:薇薇!不能走啊!你不能这么没良心啊!这个家不能散啊!
我看着他们,嘴角甚至扯出了一点极淡的弧度。
债是哥欠的,人是爸自己气倒的,家是你们自己打散的。我的目光扫过父亲和林伟,跟我有什么关系
至于良心我重复着这个词,感觉无比讽刺,你们教我的,不是吗只要打着‘为你好’的旗号,做什么都可以被原谅。
父亲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着我,话都说不利索:你……你这个畜生!白眼狼!我白养你了!你敢走……你敢走就再也别回来!我就当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求之不得。我平静地回答。
我背好包,朝门口走去。林伟还想拦我,我直接抬起眼看他:让开。
也许是我此刻的气势太过陌生骇人,也许是他自己也心虚,他被我看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父亲还想冲过来,却猛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腰,脸憋得紫红,再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母亲抱不住我的腿,只能瘫在地上嚎啕。
我没有再回头看他们一眼。
拧开门锁,外面楼道里冰冷新鲜的空气涌进来,和身后那污浊绝望的气息形成鲜明对比。
我一步跨了出去。
身后的杂音瞬间被隔绝在那扇紧闭的门后。
世界,一下子安静了。
深圳的生活是快节奏的。寰宇总部的工作压力很大,但我如鱼得水。这里没人认识我,没人用为你好绑架我。业绩和能力是唯一的通行证。
我升职很快,薪水翻了几番。我在一个能看到海的小区租了间公寓,虽然不大,但每一寸都属于我自己。周末我可以睡到自然醒,或者去学我一直想学的潜水。
我切断了和家里所有的联系。换了号码,拉黑了他们每一个可能的联系方式。
大概是我到深圳半年后,一个陌生号码打了进来。我犹豫了一下,接了。
电话那头是母亲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声音,信号很差,断断续续。
薇薇……是,是我……
我没说话。
她絮絮叨叨地说起来。说我爸那次打架后身体就彻底垮了,办了病退,那点退休金根本不够吃药。单位里的人都知道他闹的笑话,没人愿意搭理他。他整天待在家里骂人,骂林伟,有时候也骂我。
说林伟的债主真的找上门了,砸了东西,还动了手。他不敢回家,在外面东躲西藏,打点零工,挣的钱还不够还利息,三十好几了,对象都找不到。
说家里快揭不开锅了。说她的高血压也厉害了,不敢去医院。
薇薇……妈知道……知道以前对不起你……她在那头啜泣,你能不能……帮帮家里……一点点就好……妈实在是……
我安静地听着,心里像一片冻实的湖面,扔下石头也泛不起涟漪。
等她说完,我才开口:妈,把你的银行卡号发到这个手机上。以后每个月一号,我会给你打一千块生活费。仅限于你个人的基本生活。多了没有。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才说:一……一千薇薇,这不够……
只有这个。我打断她,或者你可以选择不要。
……要,要的。她急忙说,语气里带着卑微的感激,谢谢你,薇薇……你爸他……
钱是给你的。我再次打断,语气没有任何转圜余地,他的事,哥的事,与我无关。你们自己处理。
……哎,好,好……她讷讷地应着。
以后没什么事,不要再打这个电话。我说完,挂断了电话。
之后每个月的第一天,我准时往那个账户转账一千块。像完成一项冰冷的程序。偶尔她会发来一两条短信,说钱收到了,或者说我爸又怎么怎么了,我从不回复。
一年后,转账失败了,显示账户注销。我又试了一次,依旧如此。我没再去追问新账号。
我和那个家,最后一丝脆弱的连线,也就此无声无息地断了。
这样很好。
我站在新家的阳台上,傍晚的风带着海水的微咸吹过来。楼下花园里有孩子在笑,远处是城市的霓虹缓缓亮起。
我掌握着自己生活的每一分每一秒,每一个选择,每一次呼吸。
这就是我拼尽全力,从深渊里爬出来,为自己挣来的人生。
我深吸一口气,嘴角微微扬起。
眼神平静而坚定。
远方,天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