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巷子里,只有垃圾桶翻倒的哐当声。月光惨白,照着一个九岁女孩单薄的背。她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在馊臭的垃圾堆里用力扒拉。腐烂的菜叶,破塑料袋,沾着不明污渍的纸壳。手指碰到一个硬硬的边角。
拽出来。是半张旧报纸。
她费力地辨认着油墨模糊的大字。日期那一栏:1990年,4月,8日。
像被滚烫的烙铁烫到,她猛地撒手。报纸轻飘飘掉回垃圾堆。小小的身体开始抖,越抖越厉害。不是冷。一股巨大的、撕裂般的痛楚猛地从心脏炸开,瞬间淹没四肢百骸。她死死捂住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指甲深深掐进脸颊的软肉里。
憋住。不能哭出声。
黑暗的巷子尽头,有醉汉摇晃着走过。
直到脚步声消失,她才大口大口喘气,像条离水的鱼。冰凉的液体无声无息爬了满脸。不是汗。
是泪。
1990年。我回来了。回到了九岁这年,宁悔被亲姐姐宁笑从三楼阳台推下去摔死的前三个月。回到了被爸妈当成牲口使唤、当成出气筒毒打的每一天。
上辈子,我是活活痛死的。水泥地真硬,骨头碎裂的声音真响。
这辈子,我叫宁悔。我回来了。
死丫头!又死哪去了!一声尖利的咒骂刺破清晨的死寂。
破旧的木板门被一只粗壮的胳膊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得屋顶掉灰。
是我妈,李桂兰。叉着腰,像堵肉墙横在门口。她那张刻薄的脸因为愤怒涨成猪肝色,眼睛死死剜着我,像要在我身上剜下几块肉。
我蜷在墙角铺着破麻袋的床上,慢慢坐起身。身上还是昨晚那件看不出颜色的破褂子,沾着垃圾堆的酸臭。
哑巴了!问你话呢!李桂兰几步冲进来,扬手就是一个重重的耳光。
啪!
脸颊火辣辣地疼,耳朵嗡嗡作响。嘴里有股铁锈味。我舔了舔破掉的嘴角,没吭声。眼神平静地看着她。
这眼神大概激怒了她。她更用力地揪住我枯黄的头发,把我整个人往地上掼。反了天了!大清早摆个死人脸给谁看柴劈了吗水挑了吗猪喂了吗养你不如养条狗!
头皮被扯得生疼,我顺着她的力道趴在地上。额头磕在冰冷凹凸的地面,有点麻。上辈子,这种毒打是家常便饭,我会哭,会求饶,换来更凶残的对待。现在,我只觉得麻木。
妈,大清早吵什么呀一个娇滴滴的声音从里屋传来。穿着崭新碎花睡裙的宁笑揉着眼睛走出来,一脸不耐烦。她比我大两岁,脸蛋红润,头发乌黑,是家里的宝贝疙瘩。
看见我趴在地上,宁笑撇撇嘴,踢了我一脚:死丫头挡道!滚一边去!她扭着腰走到水缸边,舀起一瓢水,咕咚咕咚喝起来,漏出来的水顺着她白嫩的脖子流进衣领。
李桂兰立刻换了副面孔,声音软了八度:哎哟我的乖女,小心凉着!妈给你留了热粥,在灶上温着呢。她狠狠瞪了我一眼,还不快滚去干活!杵这儿碍你姐的眼!
我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一声不响地走出屋子。身后传来李桂兰对宁笑的嘘寒问暖和宁笑撒娇的声音。
院子里堆着像小山一样高的柴火。旁边是比我人还高的木桶。猪圈里,那头半大的猪饿得嗷嗷叫。
我拿起沉重的柴刀。刀刃锈了,钝得很。一下,一下,机械地劈下去。虎口很快被粗糙的木柄磨破,渗出血丝。汗水混着额头的灰,流进眼睛里,又涩又疼。空气里弥漫着猪粪和腐烂柴草混合的怪味。
劈柴,挑水,喂猪。重复上辈子干过无数遍的活。身体累得像散了架,脑子却异常清醒。
爸宁大强打着哈欠从屋里出来,趿拉着破拖鞋。他是个混子,在街道小厂看仓库,整天琢磨着怎么偷点厂里的东西换酒喝。看见我在劈柴,他皱起眉,骂骂咧咧:磨蹭个屁!快点干!干完了去把老子那双胶鞋刷了!妈的,昨天踩到屎了。
我垂着眼,继续劈柴。心里那点微弱的火星,被他这句话彻底点燃,烧成冰冷的火焰。
偷东西好得很。我帮你偷个大的。
下午,我借口出去捡柴火溜出了家门。目标明确,直奔镇东头那家新开的五金店。
店是新开的,门脸挺大,玻璃柜台擦得锃亮。里面摆着各种扳手、钳子、螺丝刀,还有几台崭新的电焊机。老板是个外地人,正蹲在门口和一个修自行车的老头闲聊,唾沫横飞。
我在不远处的墙根蹲下,从破烂的口袋里摸出半截粉笔头——这是早上在路边捡的。在地上歪歪扭扭地画格子,假装在玩跳房子。眼睛的余光牢牢锁着五金店门口。
太阳快落山时,宁大强果然出现了。他缩着脖子,腋下夹着个脏兮兮的帆布包,贼眉鼠眼地往五金店里瞅。李桂兰在厂里仓库做临时工,今天上夜班。这是他的好机会。
他假装看东西,在那些五金工具柜台前转悠。趁老板转头招呼另一个顾客的空档,宁大强飞快地抓起柜台里一把最粗壮的管钳,看都没看就塞进了腋下的帆布包。动作快得像个老手。
他低着头,快步往外走。老板还在和顾客说话,毫无察觉。
我看着宁大强夹着鼓囊囊的帆布包消失在街角,才慢吞吞地站起来。地上的格子画得歪七扭八。我抬脚,狠狠地把那些粉笔印子蹭掉。
晚饭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玉米糊糊,配一小碟咸得发苦的萝卜干。
宁大强心情很好,破天荒地哼起了小调。他灌了一大口劣质散酒,把碗里的糊糊吸溜得震天响。李桂兰把锅底稍微稠一点的那点刮到自己和宁笑碗里。
爸,我放下筷子,声音小小的,带着点怯生生的好奇,你今天好像很开心
宁大强斜了我一眼,没搭理。
我下午去捡柴,我自顾自地说下去,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神秘,路过刘麻子家后院,看见好多人围着看热闹呢!说刘麻子从哪弄来一台好小的……电……电焊机就巴掌那么大!可神气了!大家都说那东西值老钱了!
电焊机巴掌大宁大强喝酒的动作顿住了,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贪婪的光。他放下酒碗,身体往前倾,你看清了真是电焊机
嗯!我用力点头,眼神纯真,就比收音机小一点,亮闪闪的,上面还有红按钮呢!刘麻子还炫耀,说是什么……什么进口的!特别贵!要卖好几百块呢!我把数字往大了说。
几百块李桂兰的眼睛也亮了,尖声问,真的假的
宁笑嗤笑一声,剔着牙缝里的咸菜丝:吹牛吧你!巴掌大的电焊机你见过吗
我真看见了!我有点着急,脸涨红了,刘麻子家后墙根有个狗洞,趴那儿就能看见!他藏在柴火垛后面!好多人都看见了!都说值钱!
宁大强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跳。妈的!刘麻子那个痨病鬼,哪来的门路搞到这种好东西!他眼珠子飞快地转着,呼吸都粗重了,巴掌大……进口的……好几百……他喃喃自语,像是被巨大的馅饼砸中了脑袋。
李桂兰也激动起来:当家的,要是真那么值钱……
闭嘴!宁大强低吼一声,眼神凶狠地扫过我们,这事谁都不准往外说!听见没他死死盯着我,死丫头,再敢出去乱嚼舌头,老子打断你的腿!
我缩了缩脖子,做出害怕的样子:我……我不敢说。
吃饭!宁大强重新端起酒碗,但他的手在微微发抖,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兴奋和贪婪。
我低下头,继续喝我那碗清汤寡水的糊糊。嘴角在碗沿的遮挡下,无声地勾了一下。
鱼,上钩了。
机会来得比预想还快。
三天后,街道小厂要进一批新原料,仓库要连夜清点。作为仓库保管员的宁大强,还有临时工李桂兰,都得通宵留在厂里。
家里只剩下我和宁笑。
天刚擦黑,宁笑就迫不及待地把她的小姐妹王彩凤叫到了家里。王彩凤家更穷,但她爸是镇上有名的二流子,手底下有一帮不务正业的小青年。
两个女孩挤在宁笑那张铺着干净花床单的小床上,一边嗑着南瓜子,一边叽叽咕咕。宁笑炫耀着她妈新给她买的塑料发卡,王彩凤羡慕地摸着。
哎,你家真有钱。王彩凤咂嘴。
宁笑得意地扬起下巴:那当然!我妈说了,以后要给我买金项链!
我在外屋灶台边,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剁猪草。她们的对话清晰地飘进耳朵。
不过,王彩凤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想赚大钱,得胆子大!你看我哥他们,最近弄了几辆自行车,转手一卖……
自行车宁笑来了兴趣,哪弄的
嘘——王彩凤警惕地看了看门口,声音压得更低,就晚上……街上没人……看谁家车没锁好……
我手里的菜刀顿了一下。
时机到了。
我放下刀,轻手轻脚走到里屋门口,怯生生地探进半个脑袋:姐……
宁笑正听得入神,被我打断,很不爽:干嘛滚远点!
我……我刚才听彩凤姐说……我吞吞吐吐,眼神里带着点向往和害怕,那个……能赚钱
王彩凤噗嗤笑了:小丫头片子,你也想赚钱
彩凤姐,你说那个……自行车,我绞着衣角,我家……我家也有个东西,好像……好像很值钱。
宁笑一愣:我家什么东西
就是……我故意欲言又止,看了看王彩凤。
王彩凤立刻拍胸脯:小悔你说!姐给你保密!值钱东西在哪快说快说!
在……在我爸床底下那个破木箱里。我声音细得像蚊子叫,用油布包着的……巴掌那么大……亮闪闪的……上面还有红按钮……我爸说是进口的什么机……特别值钱!值好几百块呢!我把那天给宁大强描述的话又重复了一遍,细节更丰富。
进口的机子好几百宁笑的眼睛唰地亮了,像饿狼看见了肉。她猛地从床上跳下来,真的假的死丫头你别骗我!
我哪敢骗姐……我缩着脖子,那天爸喝醉了,自己抱着箱子说的……还说谁都不让动……
王彩凤也激动地凑过来:进口货乖乖!那可比自行车值钱多了!小悔,你真看清了巴掌大带红按钮
我用力点头:嗯!看得真真的!我爸藏得可严实了,用好几层油布包着,塞在最里头,还用旧衣服盖着。
宁笑和王彩凤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贪婪。
你爸今晚不回来王彩凤问。
嗯,和妈都在厂里通宵。我说。
宁笑舔了舔嘴唇,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兴奋和一丝狠劲:彩凤,叫你哥!快去!叫强子哥他们来!就说有‘大货’!快!
王彩凤二话不说,像兔子一样蹿了出去。
屋里只剩下我和宁笑。煤油灯的火苗跳跃着,把她脸上那抹贪婪和即将发财的兴奋照得清清楚楚。
死丫头,她斜睨着我,带着施舍的口气,等姐卖了钱,给你买块糖。
我没说话,只是低下头,看着自己破烂的鞋尖。指甲深深掐进了手心。
二十分钟不到,院子里传来几声短促的口哨。
宁笑立刻跑去开门。门外站着三个流里流气的半大小子,为首的是王彩凤的哥哥王强,十七八岁,一脸痞相,身后跟着他的两个跟班。
强子哥!宁笑压低声音,脸上堆着谄媚的笑,快进来!东西在屋里!
王强带着人闪身进来,反手关上门。屋子里顿时显得拥挤。他们身上带着一股汗味和劣质烟草的混合气味。
东西呢王强环视了一圈这破败的家,眼神里带着不屑,但更多的是对值钱货的渴望。
在我爸床底下!宁笑迫不及待地指着里屋那张破床。
王强给两个跟班使了个眼色。那两个小子立刻冲进里屋,粗暴地把宁大强那张破木床掀开。床底下堆着乱七八糟的杂物。
哪个箱子王强问宁笑。
就那个!最破的木头箱子!宁笑指着角落里一个蒙着厚厚灰尘、边角都烂了的旧箱子。
一个跟班把箱子拖出来。锁是坏的,一拽就开了。里面塞满了散发着霉味的旧衣服破棉絮。
翻!王强命令。
两个小子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全倒在地上,粗暴地扒拉着。烂棉絮,破布头,几颗生锈的钉子……王强和宁笑的脸色开始变得难看。
妈的,耍老子王强脸色阴沉下来,眼神不善地盯着宁笑。
不可能啊!宁笑急了,冲过去自己翻找,肯定在!死丫头说的!她把那些破烂翻得满天飞,油布包着的!巴掌大!带红按钮!
翻遍了,除了垃圾,什么也没有。
东西呢死丫头!宁笑猛地回头,像要吃人一样瞪着我,声音尖利。
我站在外屋的阴影里,身体微微发抖,脸上恰到好处地布满了惊恐和茫然。
我……我不知道……爸明明藏在那里的……我带着哭腔,眼泪说来就来,是不是……是不是爸换地方了
操!王强一脚踹翻了地上的破箱子,木屑飞溅。妈的!白跑一趟!他恶狠狠地盯着宁笑,宁笑,你玩老子
强子哥!我没有!宁笑脸都吓白了,肯定是这死丫头瞎说!要不……要不就是她藏起来了!
王强根本不信,他几步跨到宁笑面前,一把揪住她的头发:没东西行!那你赔老子跑腿钱!还有精神损失费!拿钱来!
我……我没钱啊……宁笑哭喊着挣扎。
没钱王强狞笑,伸手就去扯宁笑脖子上那根崭新的塑料项链,那就拿东西抵!
不要!这是我妈新买的!宁笑死命护着项链,尖叫起来。
屋里顿时乱成一团。王强的两个跟班也围上去,嘴里不干不净地骂着,动手动脚。推搡,尖叫,咒骂,东西被碰倒的声音。宁笑的哭喊声刺耳地回荡在小小的屋子里。
我悄无声息地退到最角落的阴影里,冷眼看着这场由我点燃的闹剧。
混乱中,宁笑被推搡着撞到墙角堆着的空酒瓶。哗啦一声,酒瓶倒了一地,碎裂声格外刺耳。
屋里的混乱达到了顶点。王强那伙人像是被这刺耳的碎裂声刺激了神经,下手更没了顾忌。宁笑的哭喊已经带上绝望。
就在这时候,破旧的木板门被砰地一声从外面大力撞开!
门口站着几个穿着深蓝色制服的身影,帽檐下的国徽在昏暗的光线下透着冰冷的威严。为首的是个中年警察,国字脸,眼神锐利地扫过一片狼藉的屋子。
干什么呢!一声厉喝,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瞬间压过了所有的吵闹。
屋里所有人都僵住了。王强揪着宁笑头发的手还举在半空,脸上的凶悍凝固成惊愕。他的两个跟班像被施了定身法,保持着推搡的姿势。宁笑脸上的鼻涕眼泪糊成一团,惊恐地看着门口的警察,忘了哭喊。
空气死一般寂静。只有地上破酒瓶的碎片,在油灯光下反射着幽幽的光。
警察同志!救命啊!我第一个反应过来,像只受惊的小兔子,带着哭腔扑向门口那个中年警察,死死抱住他的腿,浑身抖得如同风中落叶,他们……他们打我姐!还要抢东西!还要打我!我的声音充满了恐惧,指着王强他们,又指向还僵在原地的宁笑,语无伦次,那……那东西……我爸的……他们要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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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警察——后来我知道他姓周——低头看着扑在他腿上瑟瑟发抖、衣衫破烂、小脸脏污的我,眉头紧紧皱起。他身后的几个年轻警察已经迅速进来,控制了场面。
都别动!周警官声音不高,却极具威慑力。他弯腰,把我护到身后,目光严厉地扫过王强他们,怎么回事聚众闹事入室抢劫
没……没有!警察同志,误会!误会!王强一个激灵,连忙松开宁笑,脸上挤出谄媚的笑,手忙脚乱地想掏烟,我们是……是朋友!来玩的!闹着玩呢!
玩周警官冷哼一声,指着地上破碎的酒瓶、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杂物,还有宁笑脖子上被扯断的塑料项链,有这么玩的
警察同志!他们是小偷!强盗!宁笑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滚爬爬地扑过来,指着王强他们,哭得撕心裂肺,他们闯进我家!要抢我爸藏起来的进口电焊机!还打我!抢我项链!您看!她扬起脖子,展示那被扯红的勒痕和断掉的项链。
王强的脸刷地白了:放屁!是你!宁笑!是你叫我们来的!说有值钱的进口货让我们来拿!卖了钱分我们一半!
你胡说!宁笑尖叫,我没有!是你们自己闯进来的!
够了!周警官一声断喝,制止了他们的互相攀咬。他锐利的目光落在墙角那个被翻得底朝天、空空如也的破木箱上。进口电焊机巴掌大藏在这里他走过去,用脚拨了拨箱子里散落的破布烂棉絮,没发现任何机子的踪影。
警察叔叔,我躲在周警官身后,怯生生地探出头,指着宁笑和王彩凤,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是……是我姐……还有彩凤姐……彩凤姐叫他们来的……说……说我家有宝贝……值好几百块……卖了钱买糖吃……
王彩凤早就吓傻了,此刻被我指认,哇地一声哭出来:不关我事!是宁笑!是她让我叫我哥来的!她说她家有值钱货!是她指使的!
矛头瞬间全部指向宁笑。
宁笑的脸瞬间惨白如纸,身体晃了晃,看向我的眼神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怨毒。你……你这个小贱人!你陷害我!
带走!周警官不再看这场闹剧,挥手下令,聚众闹事,涉嫌入室盗窃未遂,全部带回所里问话!
两个年轻警察上前,利落地给还在试图辩驳的王强等人戴上了手铐。王彩凤和宁笑也被控制住,哭哭啼啼地被押了出去。
混乱的屋子里瞬间空了。只剩下满地狼藉,破碎的酒瓶,翻倒的杂物,还有空气中残留的汗臭和劣质烟草味。
周警官没有立刻走。他环视着这个破败不堪的家,目光最后落在我身上。我依旧抱着他的腿,把脸埋在他制服裤子上,身体还在害怕地颤抖,肩膀一抽一抽。
他蹲下身,粗糙的大手轻轻拍了拍我瘦弱的背脊,声音缓和了些:孩子,别怕。你叫什么名字
宁……宁悔……我抬起头,脸上泪水涟涟,眼里全是惊魂未定。
宁悔……周警官念了一遍,看着我这身破旧单薄的衣服,还有身上露出来的几处青紫(那是李桂兰几天前掐的),眉头锁得更紧。家里就你一个孩子你爸妈呢
爸……爸妈在厂里……上夜班……我小声抽噎着,他们……他们晚上不回来……
周警官沉默了一下,站起身。他走到那个被翻得乱七八糟的破木箱前,又仔细看了看。你说你家有进口电焊机藏在这里
我用力摇头,眼泪又涌出来:我不知道……我爸说……说有很值钱的东西……不让动……我……我害怕……就告诉警察叔叔了……我语无伦次,把一个害怕又诚实的九岁女孩演得淋漓尽致。
周警官没再追问。他看着这破败的家,又看了看我这个可怜无助的小女孩,眼神复杂地叹了口气。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笔记本和钢笔,快速写了些什么,然后撕下那页纸。
孩子,拿着这个。他把纸塞进我手里,这是叔叔的电话和地址。要是再有人来欺负你,或者家里有什么事,就来找叔叔,或者到派出所去。记住了吗
我紧紧攥着那张纸条,像是攥着救命稻草,用力点头:嗯!记住了!谢谢警察叔叔!
周警官又摸了摸我的头,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锁好门,在家等你爸妈回来。别怕。他站起身,最后扫了一眼这个家,带着一种沉重的心情,大步离开了。
门被带上。屋子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煤油灯的火苗还在跳跃,在地上投下长长的、摇晃的影子。
我脸上的泪水瞬间消失。我慢慢松开攥紧纸条的手,走到那堆被翻得乱七八糟的杂物前,俯身,从一堆破棉絮底下,摸出一个用油布仔细包好的、巴掌大小的硬物。
油布被一层层打开。
里面躺着的,根本不是电焊机。而是一台崭新的、小巧的进口随身听。银色的外壳在昏暗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金属光泽。上面确实有几个小小的红色按钮。
这是街道小厂上次搞活动抽奖的奖品。宁大强作为保管员,利用清点混乱,悄悄把这东西昧了下来。他藏得严严实实,只等风声过去就出手。上辈子,这东西最终落到了宁笑手里,成了她炫耀的资本。
我拿起随身听,指尖划过冰冷的金属外壳。它光滑,精致,和这个破败肮脏的家格格不入。
窗外的月亮被乌云遮住,屋子里更暗了。
我走到墙角,拿起那把沉重的柴刀。刀刃在油灯下反射着一点寒光。
手起,刀落。
咔嚓!
一声脆响。那台崭新的随身听被拦腰劈成两半。断裂的电路板和零件散落一地。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地上的残骸,弯腰,把它们连同油布一起,塞进了灶膛。划亮火柴,扔进去。橘红色的火焰腾地升起,贪婪地吞噬着塑料、金属和油布,发出噼啪的轻响和难闻的气味。
火光跳跃着,映在我脸上,明明灭灭。那点微小的、冰冷的火焰,终于在心里烧成了一片燎原之势。
这只是开始。
天快亮时,宁大强和李桂兰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来。
门一开,迎接他们的是满屋狼藉和墙角一滩暗红色的酒渍(那是宁笑撞倒酒瓶时,碎玻璃划破了她的手留下的)。宁大强当场就炸了。
妈的!遭贼了!他冲进里屋,看到被掀翻的床和空空如也的破木箱,脸色瞬间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我的……我的东西呢!
李桂兰也看到了,尖叫一声:天杀的贼!我的项链!笑笑的项链!还有……她扑向宁笑的小床,发现宁笑那宝贝的塑料发卡也不见了,顿时捶胸顿足,哪个挨千刀的干的啊!
是……是王强他们……我缩在门后,怯生生地开口,声音带着哭过后的沙哑,还……还有姐……姐叫他们来的……
什么!宁大强和李桂兰猛地转头,四道吃人的目光死死钉在我身上。
死丫头!你再说一遍!李桂兰像头母狮一样扑过来,扬手就要打。
警察……警察叔叔说的……我飞快地缩头,声音带着恐惧,警察叔叔来了……把王强他们都抓走了……还有姐……也被警察叔叔带走了……说……说他们是小偷……要抢咱家的宝贝……
如同两道惊雷在头顶炸响。
宁大强和李桂兰彻底懵了。两人脸上的愤怒瞬间冻结,然后转为难以置信的震惊和深入骨髓的恐惧。
警察……警察来了宁大强声音都变了调。
笑笑……笑笑被抓了李桂兰腿一软,差点瘫倒在地。
嗯……我点头,眼泪又适时地涌出来,他们好凶……要打人……我害怕……就……就跑出去……找……找警察叔叔了……我把那张皱巴巴的纸条递过去,警察叔叔给的……
宁大强一把抢过纸条,手指颤抖得像抽风。纸条上,周警官的名字和派出所地址电话清晰无比。他眼前一黑,几乎站立不稳。
李桂兰回过神来,发出一声凄厉的哭嚎:我的笑笑啊!她疯了似的扑向宁大强,又抓又挠,都是你!都是你!藏什么东西不好!藏那要命的玩意儿!现在好了!笑笑被抓了!她才十一岁啊!这以后可怎么办啊!
闭嘴!宁大强猛地推开她,脸上是穷途末路的狰狞,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赶紧去派出所!找人!把笑笑弄出来!
两口子像没头苍蝇一样冲了出去,连门都忘了关。
屋子里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我一个人,站在一片狼藉中。
晨光熹微,从破窗户里透进来,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我走到门口,看着宁大强和李桂兰跌跌撞撞跑远的背影。他们的恐慌和绝望,像最烈的酒,让我冰凉的心底泛起一丝扭曲的快意。
这只是利息。
派出所成了宁家的常驻场所。
接下来的日子,宁大强和李桂兰像脱了水的鱼,在派出所、街道办、王彩凤家还有自己家之间来回扑腾,焦头烂额。
宁笑和王彩凤作为指使者(尽管宁笑拼命抵赖,但王强一伙为了减轻罪责,咬死了是她主动邀请并提供信息),加上年龄问题,被狠狠训诫教育后,暂时放了回来。但入室盗窃未遂的案底是跑不掉了。宁笑回到家,像变了个人,头发乱糟糟,眼神呆滞,再也没了往日的趾高气扬,看见谁都哆嗦,尤其是看到我,像见了鬼一样躲着走。
王强和他那两个跟班就没那么好运了。年满十六,聚众闹事,入室盗窃未遂,证据确凿(有我这个人证和现场一片狼藉的物证),直接被拘留,等着下一步处理。王彩凤家更是闹翻了天。
更大的麻烦像跗骨之蛆缠上了宁大强和李桂兰。
宁笑和王彩凤在派出所的供词里,为了减轻责任,反复提到了进口电焊机。这东西引起了警方的注意。巴掌大的进口电焊机这玩意儿本身就很可疑。周警官带着人,再次上门调查。
宁大强面对警察的询问,汗如雨下。他哪有什么进口电焊机那随身听早就被我毁尸灭迹了。他支支吾吾,前言不搭后语,一会儿说孩子瞎说,一会儿说自己吹牛,一会儿又说是误会。但他越解释,漏洞越多。他眼神闪烁,态度慌乱,简直把心虚两个字写在了脸上。
更糟糕的是,街道小厂那边也出事了。厂里清点仓库时发现少了一台作为奖品的进口随身听。价值好几百块,在那个年代绝对是笔巨款。厂领导震怒,立刻报了警。而宁大强,是那晚负责仓库清点的保管员之一。
警察顺藤摸瓜,很快查到了宁大强头上。家里刚闹出盗窃未遂,厂里又丢了贵重物品,他这个有前科的仓库保管员立刻成了头号嫌疑人。
当警察再次出现在家门口,出示厂里的报案记录和调查结果时,宁大强彻底崩溃了。
不是我!真不是我拿的!他歇斯底里地辩解,脸涨成了猪肝色,那天晚上我一直在清点原料!李桂兰可以作证!那东西……那东西说不定是厂里其他人拿的!凭什么赖我!
李桂兰也慌了神,连忙帮腔:对对!警察同志!那天晚上我俩一直在仓库干活!互相看着呢!根本没碰过什么随身听!
互相看着负责调查盗窃案的张警官冷冷一笑,据厂里其他人反映,那天晚上,你们夫妇中途曾经离开过仓库一段时间,大约有半个多小时。说是回家拿东西那段时间,你们在哪里谁能证明
宁大强和李桂兰瞬间哑口无言,脸色惨白。那半个多小时,他们确实回了家。宁大强是趁清点混乱,偷偷溜回来查看他藏好的宝贝(也就是那台随身听),李桂兰是回来给宁笑拿件衣服。这事他们怎么可能说得清更不敢说回家是为了看藏匿的赃物!
我……我们……宁大强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巨大的恐惧像冰冷的潮水将他淹没。
宁大强,张警官声音严厉,现在厂里财物失窃,你有重大作案嫌疑!跟我们回所里一趟,配合调查!说着,他拿出了铮亮的手铐。
不!我不去!我没偷东西!宁大强惊恐地后退,猛地撞在门框上。他看向李桂兰,眼神里充满了绝望和求助。
李桂兰已经吓傻了,瘫坐在地,只会哭嚎:当家的!当家的啊!
冰冷的手铐咔嚓一声,锁住了宁大强的手腕。
爸——!宁笑发出尖锐的哭喊,扑上去想拉宁大强,被警察拦住。
我站在人群后面,安静地看着这出由我亲手导演的闹剧走向高潮。宁大强被押走时,那张因恐惧和绝望而扭曲的脸,像一幅最丑陋的画,深深印在我眼底。
李桂兰瘫在地上,哭天抢地。宁笑像疯了一样尖叫。邻居们围在门口,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混乱中,没有人注意到角落里的我。我低着头,嘴角在阴影里,无声地弯了一下。
上辈子,你们逼我跳楼。这辈子,我送你们入狱。
宁大强的好运气似乎用光了。
他被带到派出所后,面对厂里的报案记录、仓库的出入记录、以及他和李桂兰无法自圆其说的那消失的半小时,心理防线很快崩溃。他只是一个混子,哪见过这种阵仗。在警察连续的审问下,他精神恍惚,最终扛不住压力,为了减轻罪责,竟然供出了一件更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他偷卖厂里废旧金属的事。
街道小厂效益不好,经常处理一些报废的铁件、铜线。宁大强利用职务之便,勾结了一个废品收购站的老板,把厂里本该报废回炉的废旧金属,偷偷按废品价卖掉,中饱私囊。虽然每次数量不多,但积少成多,几年下来,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他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却在这个节骨眼上被自己抖了出来。
这下性质彻底变了。从偷窃价值几百元的随身听(虽然他死不承认,但嫌疑最大),变成了利用职务之便,长期盗窃、侵吞国家集体财产!数额累计起来,足够判他好几年!
这个消息传回来,李桂兰直接晕了过去。醒来后,她像疯了一样冲到派出所,想找宁大强问个清楚,被警察挡了回来。她又哭又闹,撒泼打滚,甚至想冲撞警察,结果被以妨碍公务的名义,当场拘留了三天。
李桂兰被放出来时,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蓬头垢面,眼神呆滞。家里顶梁柱倒了,自己也成了笑话,还有两个不省心的女儿。
宁笑因为之前的盗窃未遂案底,加上这次父母接连出事,在学校里彻底抬不起头。同学嘲笑她是小偷的女儿,老师看她的眼神也带着异样。她变得沉默寡言,脾气却更加暴躁易怒,动辄就摔东西,骂人。她不敢骂别人,所有的怨气都撒在我身上。
都怪你!扫把星!克死全家的丧门星!宁笑把搪瓷碗狠狠砸在我脚边,汤汁溅了我一身,要不是你那天晚上乱说话!爸不会被抓!妈不会被关!都是你害的!你怎么不去死!
我默默地蹲下身,捡起地上的碎瓷片。锋利的边缘割破了我的手指,血珠冒出来,我像没感觉一样。比起上辈子被推下楼的痛,这点伤算什么
姐,我抬起头,看着宁笑那张因愤怒和恐惧而扭曲的脸,平静地问,爸偷厂里的东西卖钱,给姐买新衣服新发卡的时候,姐怎么不说他是小偷呢
宁笑猛地噎住,脸涨得通红,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半天憋不出一句话。最后,她恼羞成怒地尖叫一声,冲进里屋,砰地摔上了门。
我擦掉手上的血,继续收拾地上的狼藉。心里的冰层,又厚了一层。快了,就快结束了。
宁大强被判刑那天,是个阴天。铅灰色的云层压得很低,让人喘不过气。
李桂兰带着我和宁笑去了法院。她特意换上了最体面的一件衣服,头发也梳得一丝不苟,但深陷的眼窝和憔悴的脸色怎么也掩盖不住。
法庭庄严肃穆。国徽高悬。穿着制服的法官声音冰冷地宣读判决书。
……被告人宁大强,利用担任街道小厂仓库保管员职务之便,多次窃取、侵吞厂内废旧金属,变卖获利,累计数额较大……其行为已构成职务侵占罪……判处有期徒刑三年……
三年……李桂兰低低地重复了一遍,身体晃了晃,像一片枯叶。她死死抓住椅子扶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冲刷着她脸上的脂粉,留下两道狼狈的沟壑。她张着嘴,想哭喊,喉咙里却只能发出嗬嗬的怪响。
宁笑也吓傻了,脸色惨白,死死咬着嘴唇,身体抖得像筛糠。
宁大强穿着囚服,站在被告席上。短短几个月,他像老了十岁,头发白了大半,背也佝偻了。听着判决,他猛地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绝望地在旁听席上搜寻。目光扫过哭泣的李桂兰,扫过惊恐的宁笑,最后,定格在我身上。
那一刻,他浑浊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有绝望,有怨恨,但更多的,是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惧和一丝突然的、迟来的了悟。他死死地盯着我,嘴唇剧烈地哆嗦着,像是想说什么。
我平静地迎上他的目光。没有害怕,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凝固了。
宁大强的眼神从惊惧到怨毒,最后变成一片死灰。他颓然地低下头,肩膀彻底垮塌下去,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法警上前,将他押了下去。
他最后看我的那一眼,充满了怨毒的寒意。但我不在乎。上辈子,我承受的绝望和痛苦,远胜于此。
宣判结束。人群散去。李桂兰瘫坐在椅子上,像是被抽走了灵魂。宁笑在一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妈,我走过去,轻轻拉了拉李桂兰的袖子,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死水,爸被判刑了。我们回家吧。
李桂兰猛地转过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我,那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
宁大强入狱后,家里的天彻底塌了。
李桂兰的临时工工作也丢了——家里出了个盗窃犯,谁还敢用她没了收入,日子一下子跌入赤贫。家里能变卖的东西,都被李桂兰翻出来换了钱,除了宁笑那点可怜的衣服首饰。很快,连米缸也见了底。
饥饿和绝望像两条毒蛇,啃噬着这个本就破败的家。李桂兰的脾气变得更加暴戾无常,一点小事就能让她歇斯底里。宁笑也变得更加阴郁刻薄。而我,成了她们唯一的出气筒。
吃吃吃!就知道吃!家里的米都被你这丧门星吃光了!李桂兰把半碗清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砸在桌上,溅起的汤水烫得我手背一红。她指着我骂,唾沫星子喷到我脸上,你怎么不跟你那死鬼爸一起进去!省得在家祸害人!
宁笑在一旁啃着半个窝窝头,冷冷地看着,嘴角带着一丝恶毒的快意。
我默默低下头,小口小口喝着碗里那点温热的粥水。胃里饿得抽痛,但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点辱骂和饥饿,比起上辈子摔碎骨头后慢慢等死的折磨,算得了什么
真正的清算,还没开始。
宁大强入狱一个多月后的一天下午,家里来了两个不速之客。一男一女,穿着挺括的干部服,胸前别着红色的徽章。
李桂兰同志在家吗为首的中年女干部敲了敲敞开的破门板。
李桂兰正为晚上没米下锅发愁,烦躁地抬头:谁啊不在!她以为是街道办来催缴水电费的。
我们是区妇联和街道办的。女干部亮了一下工作证,表情严肃,关于你女儿宁悔的事情,我们需要向你了解一些情况。
宁悔李桂兰愣了一下,随即不耐烦地挥手,那死丫头能有什么事偷东西还是惹祸了你们把她抓走好了!省得在家碍眼!她像倒垃圾一样发泄着怨气。
两位干部对视一眼,眉头都皱紧了。女干部直接走了进来,环视着这个家徒四壁、脏乱不堪的屋子,目光落在角落里蜷缩着的我身上。
我抱着膝盖,坐在冰凉的地上,低着头,瘦小的身体缩成一团,像只受惊过度的小兽。
宁悔女干部走过来,蹲下身,声音放得很柔和。
我慢慢地抬起头。脸上带着几天没洗的污渍,眼神怯怯的,里面充满了不安和恐惧。身上那件单薄的破褂子松松垮垮,露出胳膊和脖子上几处明显的青紫掐痕(那是昨晚李桂兰掐的),还有手臂上一道结了痂的、像是被什么抽打过的红痕(前几天李桂兰用烧火棍打的)。我的嘴唇干裂,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蜡黄。
女干部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她伸手,轻轻撩开我额前枯黄的头发,露出额角一块还没消掉的淤青(李桂兰用碗砸的)。
孩子,告诉阿姨,这些伤是怎么弄的她的声音依旧温和,但带着一种压抑的愤怒。
我瑟缩了一下,飞快地瞥了一眼旁边脸色大变的李桂兰,又迅速低下头,用力摇头,带着哭腔小声说:没……没怎么……是我自己……摔的……声音细弱蚊蝇,充满了害怕。
摔的女干部站起身,目光如电,直射向脸色发白、眼神躲闪的李桂兰,李桂兰同志,请你解释一下,孩子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还有,我们接到群众反映,你长期虐待女儿宁悔,不让她吃饱饭,逼她干重活,动辄打骂,有没有这回事
放屁!谁他妈乱嚼舌根!李桂兰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瞬间跳起来,尖声叫骂,我打我自己的女儿怎么了她不听话!不该打吗吃我家的饭,干点活怎么了天经地义!你们妇联吃饱了撑的管这闲事!
虐待未成年子女是违法行为!旁边的男干部厉声喝道,李桂兰,你放尊重点!
违法李桂兰嗤笑,满脸不屑和泼辣,少拿这套吓唬老娘!我打我生的,天王老子也管不着!滚!都给老娘滚出去!她抄起墙角的扫帚,就要赶人。
带走!女干部不再跟她废话,直接对男干部下令,涉嫌虐待儿童,先带回街道办!
你们敢!李桂兰挥舞着扫帚,像个疯妇。
男干部上前,动作利落地夺下扫帚,反剪住她的双手。李桂兰拼命挣扎,嚎叫,咒骂,唾沫横飞,把毕生所学的污言秽语都喷了出来。
妈——!宁笑从里屋冲出来,吓得大哭,想上去拉,被女干部拦住。
我依旧蜷缩在角落,低着头。只有我知道,那些群众反映,是我这几个月,在捡垃圾、挑水、去街道小厂领宁大强那点微薄工资时,有意无意地,在那些同情我的邻居大妈、小厂门卫、甚至是街道办工作人员面前,流露出来的伤痕和不小心说漏嘴的只言片语积累而成的风暴。
时机到了。
当李桂兰被扭送着,骂骂咧咧地拖出家门时,她挣扎着回头,那怨毒的目光越过扭住她的干部,像淬了毒的箭,狠狠射向我。那眼神,恨不得把我生吞活剥。
我慢慢抬起头,迎上她的目光。脸上依旧是那副怯生生的、茫然无助的表情。
但我的眼底深处,那片冰封的海,终于掀起了一丝微澜。
快了。
李桂兰被带走后,家里彻底空了。
宁笑像只受惊的鹌鹑,缩在里屋的床上,不敢出来。饿得受不了,才敢偷偷溜出来找点吃的。家里早已没什么吃的。她翻箱倒柜,只找到半块硬得像石头的窝窝头。
我坐在门槛上,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街道办的人下午又来了,带着一个面善的中年妇女,说是暂时照顾我们的张婶。张婶看着家徒四壁和惊恐的宁笑,还有沉默的我,叹了口气,给我们送来了几个馒头和一点咸菜。
先吃着,别怕孩子。街道办在想办法。张婶安慰我们。
宁笑抢过一个馒头,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噎得直翻白眼。我没动。
小悔,你也吃啊。张婶把另一个馒头递给我。
我摇摇头,声音很轻:婶,我不饿。给……给我姐吧。我把馒头推给宁笑。
宁笑愣了一下,狐疑地看着我,一把抢过馒头,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嘟囔:假好心!
张婶看着这一幕,眼神更加复杂,充满了同情。
几天后,关于李桂兰的处理结果下来了。长期、多次、情节恶劣的虐待儿童行为,证据确凿(有我的伤痕鉴定,有多位邻居的证词,有街道办多次上门调解的记录),再加上她当众辱骂、攻击妇联和街道办工作人员,数罪并罚,被处以行政拘留十五天。
李桂兰被关进去了。
消息传来时,张婶正在给我们煮一锅稀粥。宁笑听完,手里的勺子哐当掉在桌上,脸色煞白,眼神空洞。她突然尖叫一声,抱着头冲进了里屋,死死关上了门,里面传来压抑的、绝望的哭声。
我坐在桌边,小口喝着温热的粥。米粒的清香在口中弥漫开来。很暖。
张婶看着安静喝粥的我,又看看紧闭的里屋门,长长地叹了口气:作孽啊……这家人,唉……
李桂兰被拘留的第三天,街道办和妇联的人再次登门。这次还有一位穿法院制服的人。
宁笑,宁悔。妇联那位姓赵的女干部把我们叫到跟前,表情凝重而温和,关于你们以后的抚养问题,组织上做了慎重考虑。
宁笑紧张地绞着衣角,身体微微发抖。我低着头,安静地听着。
赵干部看着我们,缓缓开口:你们的父亲宁大强,因犯职务侵占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目前正在服刑。你们的母亲李桂兰,因虐待儿童、妨碍公务被处以行政拘留。他们的行为,已经严重侵害了未成年子女的合法权益,不具备抚养能力,也丧失了监护资格。
因此,赵干部顿了顿,语气更加严肃,经法院审理裁定,撤销宁大强、李桂兰对你们二人的监护人资格。
宁笑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撤……撤销那……那我们……
放心,孩子。赵干部安抚道,组织不会不管你们。根据你们的实际情况,街道办和妇联决定将你们暂时安置到区里的儿童福利院。在那里,你们会得到妥善的照顾,有饭吃,有衣穿,有书读。等你们成年,或者情况发生变化,再作安排。
福利院宁笑失声叫道,眼神里充满了抗拒和恐惧,我不去!那是孤儿去的地方!我不是孤儿!我有爸妈!
宁笑!法院的工作人员严肃地说,这是法院的裁定!是为了保护你们!你母亲的行为已经证明她无法保障你们的安全和健康成长!去福利院,是你们最好的选择!
宁笑像是被抽干了力气,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我不去……我不去……妈……爸……
赵干部和街道办的人无奈地看着她,摇了摇头。她们的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的我。
宁悔,你呢赵干部蹲下身,看着我,你愿意去福利院吗那里有很多小朋友,有老师照顾你们。
我抬起头,看着赵干部温和的眼睛,轻轻地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却清晰无比:我愿意。顿了顿,我又补充了一句,我想读书。
赵干部的眼圈一下子红了。她伸出手,紧紧握住我冰凉的小手:好孩子!好!读书!阿姨保证,一定让你有书读!
去福利院那天,是个难得的晴天。阳光暖洋洋地照在身上。
街道办派了一辆小面包车来接我们。赵干部和张婶也来了,帮我们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只有几件破旧的衣服。
宁笑哭了一路,眼睛肿得像桃子,死活不肯上车。最后还是张婶半哄半劝,把她推了上去。她缩在车座的角落里,脸朝着窗外,肩膀一抽一抽。
我抱着一个小小的、用旧布缝的包裹,安静地坐在另一边。包裹里是我仅有的几件衣服,还有一本皱巴巴的、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小学一年级旧课本。
车子启动,缓缓驶离这个承载了我两辈子痛苦的小巷。
破旧的房屋、斑驳的墙壁、堆满杂物的院子……在车窗外飞快地倒退,越来越远。像褪色的旧照片,逐渐模糊。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个方向。心里那片冰冷的冻土,在初春的阳光下,似乎裂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
福利院坐落在城郊,是一排干净整齐的平房。院子很大,有滑梯,有秋千,还有一小片菜地。几个穿着统一蓝色衣服的孩子在院子里玩耍,看到车子进来,好奇地张望。
到了,孩子们。赵干部打开车门,先扶宁笑下车。宁笑脚一沾地,看到陌生的环境和那些孩子,身体一僵,又想往车里缩。
别怕,笑笑。赵干部耐心地安抚她,这里的阿姨都很好。
我抱着小包裹,自己走下车。阳光有点刺眼,我微微眯起眼睛。空气里有青草和泥土的味道,很清新。
一个四十多岁、笑容和蔼的阿姨迎了出来:赵主任来了这就是新来的两个孩子吧快进来快进来!她是福利院的王院长。
王院长热情地招呼我们,把宁笑和我分别带到女生宿舍。宿舍很干净,一排排小床铺着雪白的床单。同屋还有几个年纪相仿的女孩,好奇又友善地看着我们。
这是你的床,宁悔。王院长指着一张靠窗的小床,以后你就住这儿。被褥都是新的。
我走到床边,放下手里的小包裹。手指拂过崭新的、带着阳光味道的床单。很软。
饿了吧洗洗手,准备开饭了!王院长笑着说。
午饭在宽敞明亮的食堂。白米饭,青菜炒肉片,还有一碗紫菜蛋花汤。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宁笑看着眼前的饭菜,又看了看周围安静吃饭的孩子们,终于停止了抽泣,拿起筷子,迟疑地夹起一块肉,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嚼了几下,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不再是恐惧,而是委屈和一种说不清的茫然。
我端起碗,小口吃着饭。米饭很香,青菜很脆,肉片很嫩。胃里被温暖的食物填满的感觉,久违了。
吃完饭,王院长带着我们在福利院里参观。图书室里有不少书,活动室里有各种玩具。走到教室门口,里面传出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
宁悔,赵干部一直跟在我身边,她弯下腰,轻声对我说,明天,你就可以坐在这里,和其他小朋友一起上课了。她指着教室里那些整齐的课桌。
我抬起头,看着明亮的教室,看着黑板上写的拼音字母。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空气里有粉笔灰的味道。
我轻轻地点了点头。
福利院的日子平静得像一汪湖水。
一日三餐,定时定量。有干净的衣服穿,有温暖的床铺睡。没有人打骂,没有人饿着我冻着我。
王院长和阿姨们都很和气。同屋的女孩们一开始有点好奇,看我安静,也不主动惹事,很快也就接纳了我。
我开始上学。从一年级开始。虽然我认识很多字,但我依旧认真地听讲,一笔一划地写作业。老师很喜欢这个沉默但学习认真的新学生。
宁笑一开始很不适应。她抗拒这里的一切,觉得丢脸,想回家。她偷偷哭了很多次。但福利院的规矩很严,阿姨们也很公平。她闹了几次脾气,得不到特殊对待,反而让其他孩子疏远她之后,渐渐也消停了。只是她依旧不愿跟我说话,看我的眼神总是带着怨恨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我不在乎。我像一块干渴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书本里的知识。那些方块字,那些数字,像一把把钥匙,为我打开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没有垃圾堆的馊臭,没有柴刀的沉重,没有耳光的脆响和掐在皮肉上的剧痛。
周末,赵干部有时会来看我,带来一些水果或者学习用品。
还习惯吗她坐在图书室的小桌子旁,看着我摊开的作业本,笑着问。
习惯。我放下铅笔,点点头。
学习能跟上吗
能。
那就好。赵干部欣慰地笑了,她看着我安静的小脸,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小悔,你……恨你爸妈吗
我抬起头,看向窗外。操场上,几个孩子在追逐嬉戏,笑声清脆。蓝天下,一切都显得那么平和。
恨吗
那些刻骨的痛楚,那些冰冷的绝望,那些日日夜夜噬咬灵魂的仇恨……它们曾经像熔岩一样在我心底翻滚,支撑着我重生后的每一步算计。
但现在呢
赵阿姨,我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地说,这里的饭很好吃。这里的床很暖和。
赵干部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什么。她伸出手,温暖的手掌轻轻覆在我握着铅笔的手上,声音有些哽咽:好孩子。过去了,都过去了。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我低下头,看着作业本上工整的字迹,感受着手背上传来的温度。很暖。
日子一天天过去。窗外的梧桐树叶子绿了又黄。
宁笑也慢慢开始上学了。她成绩不太好,心思也不在上面,但至少不再惹事。只是她依旧独来独往,像只孤僻的小兽。
一个秋日的下午,王院长把我叫到了办公室。
宁悔,坐。王院长指着一张椅子,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有个事情要告诉你。
我安静地坐下。
你父亲宁大强,在监狱里表现良好,王院长拿出一份文件,加上他原本侵占的数额不算特别巨大,又积极退赔了一部分(用李桂兰之前变卖家里东西凑的钱),所以获得了减刑。他……下个月就要刑满释放了。
空气安静了几秒。
我放在膝盖上的手,指尖微微蜷缩了一下,但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还有你母亲李桂兰,王院长继续说,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她的拘留期早就满了。但她出来后就离开了本地,听说是去南方打工了,一直没再回来,也没有任何音信。街道办也联系不上她。
宁大强要出来了李桂兰跑了
这个消息,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我心底漾开一圈微小的涟漪,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那……我姐呢我问。
宁笑……你父亲出来,会联系街道办,应该会接她走。王院长看着我,眼神温和而郑重,宁悔,你不一样。法院已经撤销了他们的监护权。你父亲即使出狱,在法律上,他也没有资格再带走你。除非他自己能证明具备良好的抚养条件和能力,并且经过法院重新评估认可,否则,你依旧由福利院抚养,直到你成年。这点你可以放心。
我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心里那片冰层,纹丝不动。
宁悔,王院长看着我过分平静的小脸,忍不住问,你……想见你父亲吗等他出来,如果你想见他一面……
我抬起头,看着王院长关切的眼睛。窗外,一片金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缓缓飘落。
王院长,我轻轻地说,声音很平静,我想好好上学。
王院长怔住了,随即,她脸上露出了然和欣慰的笑容:好!好孩子!那就好好上学!什么都别想!知识改变命运!
宁大强出狱那天,我没有去看他。
宁笑被街道办的人接走了。走的时候,她背着一个小小的包袱,一步三回头地看着福利院的大门,眼神复杂。有对离开的茫然,有对未来的恐惧,或许,还有一丝对这个庇护了她几个月的地方的留恋她最终还是没有看我一眼。
福利院的日子依旧平静。少了宁笑,似乎也没什么不同。
我坐在窗明几净的教室里,摊开崭新的课本。老师在讲台上讲着数学题。阳光透过玻璃窗,暖暖地照在我的课本上,在那些工整的字迹上跳跃。
我拿起铅笔,在练习本上,一笔一划,认真地写下今天的日期。
1991年,秋。
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这声音,平和而安稳。
窗外,秋风拂过树梢,落叶簌簌作响。像一声声遥远的叹息,又像一段旧时光,终于被彻底翻过。
合上作业本。封面上,端端正正写着我的名字:宁悔。
悔吗
不悔。
只是这一次,我想好好活着。做个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