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雪落斩台,折梅为令
雪落在颈后,像一尾冰鱼窜进衣领里。我跪在斩台上,双手被麻绳勒出红痕,血沿着虎口往下慢慢爬,我却盯着台下那树腊梅,看它在风里一瓣一瓣颤。
押我的禁军鞋底吱呀作响,像把我拖在刀背上走了半城。我不怕疼,只怕白走这一遭,父亲案里那些未讲完的话,死在我喉咙里。
时辰到——行刑官的声音在雪粒里打了个滑。
我正要抬头,忽听一声极轻的折断,像是城外某人掰了一截干柴。那枝腊梅骤然一轻,一指宽的枝梢被人两指一拈,轻轻折下。
他从阴影里走出,黑貂肩披白雪——顾衡,摄政王。
他没有看我,先对行刑官道:刀借我看。
行刑官惶惶递上。他把刀横在掌心,梅尖在刃上轻轻一磕,铿的一声,像把雪打碎。他抬眼看我,眼尾极淡的青色,像一笔没收干净的墨:此人,留我用。
我听见自己的心死去一回,又活了一次。活着,比死难多了。
当晚我被带进行在。卸了镣铐,腕上却套了细银环,环内刻着极小一粒梅花,冰冷挨着脉口,每跳一下,都提醒我——我不是自由人。
顾衡背对我站在窗下,窗外的雪落在灯纸上,发出细细的响:你叫谢临,字川,不是吗
他知道我的名字。我咬了咬破皮的唇:是。
你父亲,刑部左侍郎谢宁,罪名——贪墨军饷,通敌。他说到通敌二字时,像随手把一颗石子丢进井里,懒得听回音。
我抬头:那是冤!
冤不冤,不是你说。他缓缓转身,眼神从我腕上的银环移到我脸上,我不关心你冤不冤。我关心你能不能用。
怎么个用法
刀有两种,他向我走近一步,一是砍人,一是抵在自己心口上,让别人不敢动你。
他从袖中抽出一枚发簪,黑漆木,簪尾刻着一朵梅,花心嵌一粒极小的银。那簪子在烛影里有一瞬的亮。我认得——那是我母亲的簪子。她死前,将簪递给我,说护你一场冬。
顷刻,我的喉咙被一把无形的手紧紧掐住。
你认得他似笑非笑。
我压住心口翻涌:不认得。
很好。他将簪别回鬓角,三个月,给我父案之外的真东西。若没有——他指了指我脉口的银环,我会亲自取你的头。
若有呢
我替你偿一命。你的,或你想要的那一个。他眼底掠过一丝看不清的光,不多,不少,一命。
他把刀还给我:试试手。
刀在我手里,比雪更冷。我在屋中走了三步,转身,刀尖停在他喉结前一寸。
谢临,他说,你出手的第一刀,是给我看的。第二刀,给谁
给我自己。我把刀刃转过来,轻轻贴在自己脖颈,我能感到血管在刀刃上跳。
他点头:有意思。
那一夜,我第一次明白,无退路四个字是什么味道。它在雪里,冷得发甜。
2
梅花谱与红绳
我住在行在最偏的东厢,窗外有一株枯荷。一夜风雪后,荷梗像一束削尖的笔,插在冰里。天微亮时,我把腕上的银环用布裹住,坐到案前摊开一张旧纸。
那是父亲留下的唯一遗书。不,是梅花谱——一张走散了筋骨的棋谱。父亲与我下棋从不用杀,他说:棋里讲礼。可这张谱子上,每一步都绕着杀气走,像是把礼拆了,又重新装回去。
我用红绳在案角打了一个活结。北风十六节里,每动一次暗线,剪去一节红绳。红,醒目,提醒我别把命题当常识。
第一节,往刑部旧库。库房阴潮,旧卷发霉。我戴着粗麻手套翻找到一卷油纸包,指尖摸到硬物——半页账本。纸薄如蝉翼,写的是军饷出入,缝隙里夹着一丝极细的银屑。
银屑我心一紧。银屑在冷光下像一粒细碎的雪。我舌尖抵住后槽牙——父亲曾教,银屑常藏在假印文里,凡银心印盖过的账,真与假只差一线。
我把半页塞进靴底,正起身,背后有动静。一只手按住我肩:别动。
我反手扣住那人腕骨,借势一扯,肩膀贴壁,刀柄已抵住对方肋下。熟悉的气息——松木清香,夹一点铁锈味。
裴行我低声。
他闷声笑了一下:你还是先道歉。
我松手,他拍了拍被我按红的地方:谢临,见面礼不必如此厚重。
我们是旧友,从小一块儿在军营边缘打滚,后来他进禁军,我考不上武选,就去学了案牍。再后来,我父亲倒了,我被押到斩台,他站在人群里,眼睛像快要裂开。
他看了看我腕上的银环,眼色暗了一度:他给你套了这个
比刀轻些。我笑,笑意没上脸。
你还笑得出来。他伸手在我头上用力一揉,我以为你会在他面前直接咬舌。
咬舌死不了。我说。
你不是来送死的。他压低声音,禁军最近调令频繁,我看不懂。你父案的线,别在刑部找,去礼部库。还有——他顿了顿,有人盯你。
谁
他没有答,只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塞给我:你丢的。
我低头——是一截红绳。我刚出门时把它夹在袖里,不该露出来。他能捡到,说明我有漏洞。我把红绳重新系回手腕,心里给自己划了一刀——粗心,死罪。
午后我回到东厢,门没关紧,一股药香先扑在脸上,苦中带甜。我进屋,案边坐着一个人,低头捣药杵。她穿一件赭色粗布衣,衣袖翻起一半,露出细白的手腕,上面有一圈泛红的旧痕。
她抬头,眼睛清得像冬水:你回来了。
我顿住:你是……
医女。她放下杵,掀起药盅盖,热气里浮起几片薄薄的姜片,顾大人说你要命,还要手。
她走近我,指尖探到我腕上银环的内侧,轻轻一按,我嘶的一声,酸麻窜到肩背。
疼她问。
还活着。我说。
她的眼神在我脸上一闪而过,像认人,又像认刀。她从袖里摸出一枚细骨,长一寸许,边缘磨得极光滑:这是你的。
我接过,骨上刻了极小的纹,梅花五瓣,瓣心一点银。我指肚一热——那是纸鸢的骨。我的童年在营外放过纸鸢,风大的日子它能飞过城头。
你怎么会有它我问。
她的睫毛垂下一寸:你病着的时候,我从你靴里摸出来的。你藏东西不太会。
我没病。我说。
她看了看我嘴角干裂的皮,再看一眼我指尖的细刺,嗯,你不病。
她给我上药,动作轻,不像在救人,像在抹一层极薄的光。药香里,我忽然想起一件旧事。那年秋,我跟裴行偷到城外,看到一个女孩在河边撷草,襟口别着一枚黑漆发簪,簪尾刻梅。我问她借着看,她没理我,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天,像在等什么。那一眼的光,到现在还在我眼睛里。
你叫什么我问。
她把药箱扣上,声音不重:闻姝。
我重复了一遍:闻姝。
她朝我笑了一下,笑起来有一点倔。她走前把纸鸢骨放在案上,旁边悄悄压了一物。我送她到门口,她背影清瘦,像一支带露的芦苇。风一吹,露珠就要落下来,她却把它稳住了。
她走后,我翻开案纸——那物是发簪。黑漆木,簪尾刻梅,花心一粒银,跟顾衡发上那一枚,一模一样。
3
医女与影子的名字
有些名字会在你心里自己长骨。闻姝这两个字,像一株草扎根进我的胸腔。
我把发簪握在手心,手心出汗,木纹浸出一点暖。簪尾那一点银,在灯下像一只极小的眼,盯着我。我将簪尾抵在银环的缝里,轻轻一扭,咔嗒一声,银环里某一处机关松动了一线。它不是死环,是锁。谁给我这把钥匙
夜里顾衡召我。我入内殿,他正在案前磨墨,墨气浓得像一阵潮。我立在一丈之外。他没有抬头:你今天见了谁
医女。我说,她叫闻姝。
你记住了。他随意道,像是问过吃饭没有,她的针比你的刀轻。
我想说她的针也更准,可我闭了嘴。
你在刑部库里拿了什么他问。
半页纸。我老实。
给我。
我没有动。
他终于抬眼看我:你不打算给
给。我把纸拿出来,但要换。
他笑了:你跟我讨价还价
你说过,一命换一命。我直视他,我要我妹的命。她在何处
他的目光淡淡地游过我的脸,落在我的手上:你应该先给。
我把纸递过去。他不接,目光落在我掌中的发簪上。那是我下意识握着的,我甚至没察觉它露了头。
你从哪儿得的他问,声音忽然冷了一瞬。
医女遗落。我把簪塞回袖里。
你撒谎。他道。
我不说话。
他放下笔,指尖在案上一敲:你妹在内城小西湖边的静宅,病着。我可以让她明天看到阳光,也可以让她今晚就入土。你可以试试我的耐心。
我心里那根弦被人用手弹了一下,发出一声钝响。我很想把刀拔出来架他脖子上,可我知道,刀在他那里不是威胁,是笑话。
我去看她。我说。
可以。他道,但带上这个。
他从案下拿出一个布包丢给我。我接住,沉。打开,是一把短匕,通体青色,刃薄如翼,握柄有细密的齿,便于反握。青霜匕。
我的指尖不自觉抖了一下。我认得它。它曾经是我的。确切地说,是我与另一个人的。
你为什么有它我问。
它本来就该在你手里。他看着我,刀要回到它该去的地方。
你在给我设局。我说。
谢临,他微笑,我们在下棋。你拿到刀,我拿到半页纸,各有所得。
我把匕首插回靴里。它贴着我的腿,像一条冷蛇,又像一块冷铁心。顾衡挥了挥手:去吧。回头带你的医女一道。
为何
你妹病着。他淡淡道,医女,治病。
我不信他有这么好心。他把人放在我眼前,多半是为了看我怎么走。
出了殿门,东廊的风像从刀刃上刮来。我正迈步,一道影子贴住柱子:谢临。
我低声:裴行
他从阴影里出来,一把抓住我的腕:他让你带谁
医女。
别带她。他咬牙,这路是死。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他烦躁地揉了一把脸,但你信我。
我看着他,半晌,点头:我信你。可我没得选。
不,他忽然笑了一下,笑得像我们还在军营里,抢别人的馒头,我们一直有得选。只是每选一次,代价重一次。
他把什么塞进我手里。我摊开,是一枚极细的铜哨,哨身刻着一个字:行。
吹它,我就来。他说,你不要死。
你也不要。我回他。
我去找闻姝,她还在药房收拾箱子。看见我,她轻声道:走吗
走。我看着她背起药箱,忽然问,你发上的簪呢
她摸了摸鬓角:弄丢了。
真巧。我说。
她看了我一眼:不巧。
我们从偏门出行在,车轮压在雪上,发出细碎的声。小西湖边的静宅在一片竹影后,门半掩,像一个没说完的字。
推门进去,一股药味扑来,屋里很暖,炉火很旺。帘子后传来轻微的咳。我唤:霜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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帘子掀开,出来一个身形颀长的人,披着白狐裘,手里转着一支黑漆发簪,簪尾刻梅。他微微一笑:谢临,你来晚了。
4
北风十六节
白狐裘的人转着那支黑漆发簪,笑意淡得像一碗凉茶:你来晚了,谢临。
我不理他,掀帘而入——床榻空,枕边压着一截红绳,尾端剪掉一节。炉火砰地炸了一下,火星溅到我手背,疼得我指尖一缩。
闻姝把药箱放在案上,眼神在屋里一晃,没有看人,只看我:你妹不在这儿。
去哪了我咬牙。
白狐裘的人指了指窗外竹影:你若追得上,或许还能看她一眼。
他掷出发簪,簪身擦过我耳侧,扎在门框上,尾端那粒银亮了一下。我拽下簪,反手一刺,他侧身避开,匕首在袖里探出一寸,寒光比雪还薄。
竹影里忽地响起一阵极轻的哨音,短长相间,恰是北风十六节的第四节。我的心像被谁捏了一把——这是我儿时在营外和裴行自创的暗号,后来父亲把它纳入暗线系统,用作调度之用。谁在吹
我把青霜匕倒握,往院外掠去。夜雪叭叭压在竹叶上,竹影左右摇,人影一分为二,后背生出一阵风。我横刀一挡,火星迸开,闻姝的针已从我腋下探入,按住一处麻脉,我肩头一松,反手一扣,把身后那人的手腕摁死在墙上。
那是一只戴着薄皮手套的手,手背上有细小火烙的痕迹——禁军里只有一支夜梟队在手背上烙小梟以防调换。我低声:裴行
那人闷哼一声,手套滑落,露出的确是他的皮肤。他身后却还有脚步声,黑衣一线贴墙而过,哨音换到了第十节。我胃里升起一股冷意:十节以上是暴露,谁在逼我们
白狐裘的人退到廊下,慢条斯理:北风十六节,谢侍郎留下的好玩意儿。你们一动,我就知道你在哪儿。你妹,也在其中。
闻姝转头望我,眼神像一把极细的刀:别追,回去。
为什么
第四节后的十节是假线。她低声,我在医馆里见过一人,他的手背,也有那只小梟。他给我药材钱,给得太干净。
我盯着她:你认识他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把针插回布卷:你若追,现在只会把你妹送进真正的网里。
我收刀,胸口却起伏得厉害。白狐裘的人轻轻笑了一下:听她的。你父亲留下的规矩,只有她记得清。
你是谁我问。
他指了指自己鬓角: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到底是谁
他吐出一个名字,是我在梦里听过却不敢碰的两个字:临川。
我的后脊像被风浇了一盆水。临川——不是我的字,是某个小名。只有母亲会叫。
白狐裘的人转身,大雪里他像一撮被风吹散的灰:两日后,火宴。你若护得住他,便来。
他走后,闻姝把我拽进屋,按我坐下,掀起我的袖口,银环下那条细红线又深了一寸:你刚动了两节。
以前动了几节
从你被救下斩台那刻起,就动了三节。她低声,这是第四和第五。
还剩十一节。
十一次机会,她说,每一次,可能换来一个人的命。
我握紧发簪,簪尾那粒银在掌心滚了一下,像一滴冷汗。临川两个字在我的耳骨里打转,我忽然问:你到底是谁
她看着我的眼睛:问我之前,你要先知道你是谁。
临川是谁
她的手指轻轻点在我眉心:你心里有答案。
我呼吸发紧,像被雪埋住的人,知道头顶有一片天,却一时扒不出来。
5
火宴
火宴设在王府外苑,名为赏灯。灯下藏火,火里藏人心。顾衡不爱热闹,却把整个外苑点成白昼。他站在台阶上,目光拂过人群,像一阵寒风扫过一池水,水面起了一层细细的鳞。
我立在阴影里,青霜匕贴在腿侧。闻姝混在人群中,药箱换成了丝囊,里面装的不是药,是火退粉。裴行站在远处,盔上的红缨被风扯得直直的,他望过来,我们隔着火光对视,他朝我极轻地摇了摇头。
火沿着绳索爬,像一条条细蛇,游过庭树,爬上亭角。风起,火忽然一齐跳高,像有一只无形的手捏住它们的尾巴向上一抖。有人惊呼,有人趁乱退去,有人借机靠近。
开始了。闻姝的唇在我耳边轻轻动了一下。
开始什么
试忠。她说,也试你。
我不等她说完,已经看见顾衡脚下的台阶边,有一盏灯的底座比旁边高出一线。火若顺风吹到那里,底座里藏的引火绵会把整个台阶下的油脂点燃。
我踏上台阶,像一个在台上走刀背的小丑。我走到他身侧,他没有看我,只淡淡道:你该在下面。
我在这儿。
几乎同时,我伸手抄起那盏灯,火舌舔到指缝,皮肉刺啦一声,我把灯抛向另一侧水池,扑的一声,火光被水吃掉了一半。与此同时,我另一只手将青霜匕往顾衡衣襟下一带,匕背压住他的肋下,刀刃朝外,身体向前一撞——表面上看,是刺杀。
周围人齐声惊呼,禁军拔刀,弓弦齐上。我听见裴行的声嘶力竭:住手!
我的姿势像是在借顾衡做掩护,让自己退到台阶内侧的暗影里。顾衡喉结轻轻动了一下,几不可闻地笑:你真狠。
你不该死在这儿。我压低声音,至少,不该现在。
他把手沿着我的手背按下,把我的刀往外压了一寸。我们仿佛在跳一支极慢的舞,舞步里全是杀气。
火被截断一线,但人心的火却烧得更旺。有人趁乱扑向台下,试图夺路。裴行提刀砍断一根绳,火星飞溅,落在他的肩上,红缨烧了一截。他抬头时,我看见他眼里那一瞬的狠——那是他把某个决定咬碎吞下去的样子。
火宴混乱的最后一刻,一个仆役摔倒,怀里掉出一只细小的铜哨,哨身刻着一个字:行。
我心口一冷。铜哨滚到我脚边,我用鞋尖一拨,拨回火光外。裴行也看到了,眼神像被针扎了一下。他没有变色,只把刀往地上一顿:收队!
夜深。外苑只剩下一股焦油味。顾衡站在廊下,背对着我,衣襟内侧被青霜划出一道细细的口子,血渗出一线,他用手指随意一擦,像在抹一滴墨。
你救了我,他淡淡道,也害了我。
我知道。
你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引到我身上,让他们以为你是要反叛。这样,你就有了自由的一寸。但这寸,是你自己割下来的。
痛吗我问。
他侧头,看我:不比你手上的那道轻。
闻姝在廊檐下等我,她的眼睛在暗里发光:你今天又动了一节。
第六节。我看着她,火宴里,铜哨
是个故意丢的物。她说,有人要你怀疑裴行。
你让我怀疑吗
她没有答,只把我的手掌摊开,在那道被火烫的皮上抹了一层药:你若怀疑,就再动一节。
我把手收回:我没有那么多节。
6
半局
翌日清晨,雪停,天像一张洗过的宣纸。顾衡把棋盘摆在窗下,指了指对面:坐。
我坐。他把黑子推到我面前:你先。
我落了第一子,落在天元偏上一点。父亲下棋从不落天元,他说过:天上有天,别逾矩。而我故意逾它。
顾衡笑了一下:有意思。
棋过十余手,我忽然发现他走的路子,与那张梅花谱如出一辙。每一步都绕杀气走,然而在第三十一手,他刻意错了一步——那正是父亲在那张谱子上留下的假眼。
你也有那半页我问。
他没有否认,从袖里取出纸,摊开。两张半页纸连在一起,像被劈开的河又在某处汇合。只是中央少了两行。
缺了两行,算不得完整。他道。
你护着谁我盯着他,你明明可以借我之手把案翻到太后头上。
你以为我想要她的头
你想要的,是账本背后的那条河——兵、银、粮。
他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你想要的,是一命。
是。
你妹的命,我可以给。但你要拿什么换
真相。我说。
他把一枚黑子弹到我面前,黑子在案上滚了一圈,最后停在我的指尖:你母亲那支发簪,从哪里来
我的嗓子里像卡了一个结:她……在宫里作过差。
她救过我。他说,那年我十四,在宫门外摔下马,耳边尽是笑声。只有一个小内库女,丢了自己的鞋,踩着冰水把我背到屋檐下。她簪上的那朵梅,花心有一粒银,刮我的颈像一针。
我握紧棋子,指节发白。
她后来出宫,带走了那支簪。顾衡的声音很轻,再后来,她死了,簪在我手里。我不知道她有个儿子,叫谢临,或者……叫临川。
临川两个字在空中停了一瞬,然后落进我的胸腔,激起一圈圈看不见的波。
窗外一声轻响,一根细绳从屋脊垂下,绳尾绑着一只小小的纸鸢,纸面上画了一朵五瓣梅。纸鸢晃了一晃,落在窗沿。我伸手取来,纸鸢骨上刻着极细的字:账半在风上。
旧书肆。闻姝站在门边,不知道何时来了,声音里带一丝喘,东城的‘听雨’。
顾衡收起棋,淡淡地道:半局。
因为缺两行。
因为我们各自都还少一点诚实。
我看他:那就去听雨,把风撕开。
7
真凶与旧书
听雨在一条老巷子深处,雨檐低得几乎要压到人肩头。掌柜的是个瞎子,右眼白膜,左眼浑浊。他听见我们鞋底踩在青石上的声,拿帚子的手停了一下:客人看书,还是听雨
看账。我说。
他笑了一下,露出不齐的牙:这店里不记账。
我把半页纸放在桌上,他指尖在纸边轻轻摸了一圈,忽然把帚子往墙上一靠:上楼。
楼梯极窄,木板踩上去吱呀。我把手搭在青霜匕上,指节有汗。楼上一排排书脊,封皮油亮,像一条条背脊梢。窗外风翻过瓦,发出低低的声。瞎子在第三扇窗前停,伸手抚了抚窗棂:风上。
我仰头——窗棂上缠了一圈风带,带子里夹着一张薄薄的纸,纸上是满满的小楷。顾衡接过,展开。字里写的不是账目,而是印法——银心印的制作法,以及使用它的权限,落款是一个印记:太后令。
我的舌尖抵住腭,尝到一丝铁的味。瞎子低笑:你们找的是账,账在河里;你们找的是钥匙,钥匙在风上。
河我问。
他指指自己的胸口:人心。
另一个匣子被取出,里面是一部旧书,名为《岁晷》。书脊被人拆过又粘上。我轻轻撬开,纸背夹着一小片薄金,薄金上刻着两行字,正是我们缺失的两行——内库银动,出宫女一人名籍除;刑左侍郎谢宁记过,代署篆。
你父亲替人署篆。顾衡把薄金递给我,他不是通敌,他是替人背锅。
替谁
太后。我咬牙。
不止。瞎子道,还有先帝。
我猛地看向他。
先帝在位末年,军饷吃紧,内库银动如常,瞎子慢慢道,为稳大军,先帝默许‘银心印’调度,以后账出宫,便干净了。太后接手后,把你的父亲放在最前面。死一个活一个,天下就稳一阵。
风带轻轻晃,窗外有脚步。顾衡的手按在窗沿上,眸色冷了半分:跟上来了。
楼下木板骤然一响,黑衣翻窗而入。我把青霜匕一横,第一人喉下划过一线血,第二人的刀已经砍向瞎子。闻姝的针嗒地一声打在他虎口上,刀落地。第三人的脚步轻,哨音在舌下滚,我一耳就听出来——第十五节。再动一步,就是十六,暗线全曝。
我把红绳往墙上一甩,红绳的末端勾住窗棂,我借势飞身出窗,青霜在半空里划了一道冰。那人倒下前吐出一句:临——川——
他死前笑了一下。我把他按在窗沿上,指尖沾了他唇边的一点血,血在雪上开成一朵极小的花,像梅。
打斗止时,瞎子靠坐在墙边,呼吸微急:账,是你们的。
他把一方旧木匣塞给我。我打开,里面是一枚极小的玉牌,玉色温润,牌上刻着一个字:临。
这是……
你母亲来过,瞎子低声,她托我把它给一个人。她说,风若停了,就把它埋在书里。风若还动,就交给——临川。
我的手心发烫。顾衡看我一眼,目光里一瞬的软很快又被锋利覆盖:走。
去哪里
去救你妹。他说,也去见真正的‘太后’。
8
风鸢夜走
我在城西的土岗上放纸鸢。夜里风紧,纸鸢上画的梅花在月光下飞成一个小点,线在我手里发出滋滋的声,像在磨牙。线的尽头绑了一枚小小的铜铃,铃声一响,北城门外的十六节便会转到第九,诱出看门的人。
我知道这是个局。我还是把线放了出去。
闻姝蹲在我旁边,手里拿着一支细针,针尖在月光下亮得吓人:你知道你在引什么。
引人。
也引命。她说。
我只剩十节。我说,可我有人要救。
我拉了一把线,纸鸢上忽地落下一小片影,像有人用手遮了一下月。我心里一跳,正要收线,线忽然一沉——被剪断了。
远处竹林里,有光一闪一灭。我提刀下坡,脚刚踩到林边,地上一根绳被我踩动,啪的一声,弩箭齐发。我侧身,箭擦着我的肩飞过,钉在树干上,木屑像小雨洒下来。闻姝的针飞出去,打掉一枚弹簧,我趁势滚到一块石后,呼吸紧得像被人掐住。
谢临。一个声音在林子里响起,低,又熟。裴行从暗处走出来,手里提着我的纸鸢,纸上那朵梅被血浸了一瓣。
你干什么我低声。
带你回去。他说。
回哪儿
回她那儿。裴行看我,太后。
你叛了
他盯着我的眼睛:我从没叛。我从一开始就在她那里。
我喉咙里那口气重重地砸了一下。他从怀里掏出一条丝帕,丝帕上有一个极小的印:梟。他摊开手:禁军的钥匙,不在我手里,在她手里。我只是拿着它的人。
那你为什么还要给我铜哨我问。
让你活。他咬牙,谢临,活着的人才有得选。
风忽然一顿,一阵药香从另一边的林子里飘过来。我心下一紧:闻姝
她从影子里走出来,脸色比雪还白,手上有血,却不是她自己的:我把你妹送出来了。
霜儿
她在城南的小庙里,等你。闻姝的声音轻得像一缕风,你现在走。
裴行抬刀拦住:不行。
闻姝侧头看他:你现在拦我,是拦命。
他不退。我看着他们两个,觉得世界忽然只剩两条路,一条通向她,一条通向他身后的人。我把青霜匕插回靴里,把玉牌临放进胸口,深吸一口气,对裴行说:我走。
去哪
去见她。
他松了口气,眼里却有东西碎了一下。他往旁边挪开一步,我从他与闻姝之间穿过去,风从我耳边吹过,带着火的味。我知道,下一回头,就看不清他们的脸了。
我走了三十步,背后忽然一声极轻的响,像青霜插进木头的声音。我回头——闻姝把针扎进地上的一个机关眼里,林子里所有弩箭的角度瞬间调转,指向另一个方向。裴行一惊,身形一闪,箭雨落在他身后,扎成一地刺猬。
你干什么!他吼。
救你。闻姝说。
裴行看着她,眼神像火焰烧过冰:你到底站哪边
我站他那边。闻姝的手指了一下我,又放下,不,是我站‘不死人’那边。
她转头对我:小庙只能保她一夜。明天日出前,你要把她带走。去南门外的桥下,那里有第三个节。
你怎么知道
她看着我,眼睛里有星:因为我也在她那里长大。只是,我出来了。
你是太后养女。我说。
她点头:是。
你爱我,还是奉她的命
她没答。她把纸鸢骨塞回我手心,手指温热:你以后会知道。现在,走。
9
盟与叛
小庙里,霜儿睡得不安稳,喉间发出细小的呜咽。我蹲在她床边,看她额上微汗,像一粒粒盐。天快亮时,她睁眼,先是惊,再是笑:哥。
我喉头发紧,只能点头。闻姝给她喂药,药香升起来,把这间小庙撑成一个有边的世界。我扶霜儿起身,背她走,出了庙门,风像一条冰蛇,把我们的呼吸咬得碎碎的。
桥下潮湿,石缝里长了苔。我把红绳剪去一节——第三节。风里有极轻的哨音,像一只鸟在很远的地方叫。闻姝靠在桥柱上,眼睛落在我的手上:你已经只剩十节。
够了。
顾衡在桥的另一头,身上罩着一件浅色披风,像把自己隐在晨雾里。他看了看霜儿,目光里有一瞬的柔,然后迅速收走:南门外有我的人。你们先走。
你呢
去见她。
结盟我问。
摊牌。他说。
你一个人
不。他侧头,我和你。
我把霜儿交给闻姝:你带她走。
你确定闻姝问。
确定。
她点头:桥下的第三节之后,是第七节。你小心。
城门开时,城里的雾像被人掀了一下,露出里面的刀柄。我们进宫,直入慈宁宫。太后坐在屏风后,屏风上画的是一树梅,梅下有一只鹿在看水。她的声音隔着屏风传出来,绵软,却藏着钩:顾衡,谢临。
娘娘。顾衡拱手。
我没有行礼。我把玉牌临放在几上,玉的光被冬天磨得很冷。屏风后停了一息,传来极轻的一声叹:拿走它。你拿不起。
谁拿得起
死的人。她说。
屏风被掀开,她走出来,鬓发像雪压的枝。她看了我一眼,笑了一下:你像他。
他是谁我问。
先帝。她淡淡道。
殿外忽然一阵乱,裴行推门进来,甲片上带着霜:外面的人马多了一半。
你带来的顾衡问。
他没有答。我看着他的眼神,知道他站到哪边去了。
太后捻了捻指上的珠子:阿行,过来。
裴行走过去,跪下。太后摸了摸他的头发,像摸一只听话的狗:乖。
我胸中火起,青霜匕在掌中微微一颤。顾衡按住我的手,压下:现在不是时候。
太后看着我们:盟也罢,叛也罢,你们都是我的子。
我不是。我说。
你是。她轻轻一笑,你叫临川,是先帝在你出生那夜写下的名字。他喝醉了,写歪了两个字,我让人改正,改成‘临’,免得你太重。
我的指尖发麻,像被针扎。顾衡的眼底像水被风掀了一道:娘娘,账呢
账在火里。她指了指殿外,今晚,你们就会看见一城火。
她摆摆手,裴行起身,转身,眼睛从我脸上滑过,像刀背擦过皮。我忽然问: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很早。他声音低,我知道你不是谢宁的血。我也知道你是她的棋。
你呢我问,你的棋在谁手里
他没有答。殿外战鼓初起,像有人在我胸口敲。顾衡退了一步,手心贴着我的手背,极轻地写了一个字:忍。
10
青霜入骨
夜,真的烧了起来。城的四角一起起火,火舌卷着风像要把天也舔下来。慈宁宫后殿的小门里,藏着一条通向内库的窄道。顾衡带我进去,墙上嵌着一块块青砖,每块砖里都藏着一个小盒子,盒子里不是银,是印——银心印的分瓣。
把它们毁了我问。
毁了,她就会用人命做印。顾衡摇头,不如换。
换什么
换你。他看着我,你是她不会毁的那个印。
我明白了。他要用我的身世,换城中人的命。
可我拿什么证明我是谁我问。
他盯着我的手腕银环,环与皮肉之间,隐隐有一条旧伤的痕迹。他拿起青霜匕,按在我的腕上,声音很低:你小时候在军营摔断过尺骨,你父亲——谢宁,让军医拿一小块玉片嵌进骨缝里,说将来你若迷路,就让它带你回去。
你怎么知道
你父亲求过我。他的眼神第一次有了裂痕,那时我恨他。
现在呢
现在,我求你。
我吸了一口气,青霜匕在皮肉上轻轻划开一道,血冒出来,温度在冬夜里显得格外烫。顾衡的手稳,刀口极小,深入一分,触到骨时,我眼前一黑,耳里嗡的一声像有千只纸鸢同时折翼。我咬住牙,闻姝的影子在门口一闪而过,她的手指按在我肩颈,针落,痛被分成很多小块,分散到皮下。
匕首挑出一小片玉,月白,细,看着就像要碎。玉片上刻着一个被血糊住的字。顾衡用指腹将血推开,露出那个字的轮廓——临。
我笑了一下,笑得像在哭:原来我一直带着它。
你一直带着自己。顾衡把玉片放进一个小匣,等会儿把它放在她面前。
我还能握刀吗我抬起手,手指抖得像风里的叶。
能。闻姝出声,你的刀在心里。
你又站哪边我问她。
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顾衡:我站不死人。
那就是‘人’那边。顾衡说。
我们往外走,火光把廊柱染成一条条红蛇。裴行从暗处出来,挡在我们面前。他看见我腕上的血,眉心一跳:你做了什么
拿回我的名字。我说。
你还来得及。他说,放下刀,跟我走。
我摇头:来不及了。
裴行抬起刀,我也抬起青霜。我们像两条从同一条河里分出来的水,终于要撞在一块石头上。第一击,他压着我的伤腕,我几乎没握住。第二击,我用肩去撞他的胸,他退半步。第三击,我逆手一翻,刀背压住他的刃,我们贴得很近,他在我耳边说了一句极轻的话:我一直在挡你。
挡我什么
挡你变成她。他说。
他收刀,侧身让开:去吧。你若活,我就叛。
我看着他:那你若死
我就不叛。他笑了一下,反正也不必了。
11
火中得梅
慈宁宫正殿门口,太后坐在高台上,火光在她脸上绕了一圈,把她的眼睛照得像玻璃。她看见我腕上的血,笑了一下:你来证明了。
我把玉片放在她面前。她拿起,轻轻一搓,玉上的临字在她指间沾了一点血。她把手指塞进嘴里,舌尖舔了一下血,像尝一口酒:像他。
像谁我问。
像你父亲。她看着我,不是谢宁,是先帝。
你杀了他。我说。
不是我。她的眼神变得很远,是他把自己喝死的。你母亲哭了三夜,我让人把她送出宫。她带走一支簪,我以为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没想到,你回来。
我不是回来。我握紧青霜,我是来停的。
停什么
停你用人命做印。
她笑起来,笑声像丝绸擦过刀刃:你拿什么停
拿我的命。我说。
顾衡站在台下,抬眼看我,眼里有火,也有水。他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别。
我没有看他。我把青霜匕插进殿柱底下藏着的油囊里,嘭的一声,火沿着暗缝窜进梁上。太后起身,衣摆一拂,火像被她手轻轻地拍了一下,又涨高。我抓住柱子,借力跃上台,玉片在我手心发凉。我把它往殿门外用力一抛,玉在半空里划出一道白光,落在顾衡脚边。
拿去。我对他喊,你要的河,在你手里了。
那你呢他问。
我在火里。我笑,火里有梅。
殿梁一声巨响,半边梁塌下来,火和烟压住我的呼吸。太后在烟里像一条影子,她伸手抓向我腕上的银环,我反手一扣,把她的手往后一拧,银环在她指上印出一个小小的梅。我在她耳边说:你输了。
她笑:输得也漂亮。
她松手,退后一步,火光把她的影子拉长,拉成长长的一条,然后断了。
我往外扑,脚下一空,整个人从台阶上滚下来,胸口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眼前一黑。倒下的那一刻,我看见顾衡向我冲来,闻姝的影子在火里被风吹得细碎。耳边,是风鸢的铃响。我想抬手,指尖却只摸到一片热的地。
12
人间留一盏灯
我醒来时,天已经亮了三次。窗纸被新风吹得一鼓一鼓的,像人在睡梦里呼吸。我的手指能动,握不住刀,握得住一根绳——那根红绳只剩最后一节,安静地缠在我腕上。
你回来了。霜儿趴在床边,眼睛红,笑得像小时候偷了一块糖。
你也回来了。我说。
闻姝把药放在我枕边,眼睛里有一些不肯消的火:她死了。不是被烧,是自断。
顾衡呢
他活着。她说,也不完全活。他把玉牌交给了新帝——不是太后的人,是先帝远支。城里的火停了,‘银心印’被熔了。他在朝堂上说了一句话。
什么
他说:‘以死止死,不如以人护人。’
我笑了一下,笑里全是疼:这话像我。
像你。她看着我,也像他。
裴行呢
她沉默了一会儿:他在南门外拦了一队人,刀砍断了三根缰绳,最后一根没砍断。他背着伤,往北走,雪把他的脚印慢慢吃掉了。
他叛了
他叛了她,也叛了自己。
我把最后一节红绳从腕上解下来,系在窗棂上。风一吹,红绳轻轻颤,像一盏极小的灯。我对闻姝说:你要走吗
她点头:我要回去一趟,把一些人带出来。
你会回来吗
她没有答。她从怀里取出那支黑漆发簪,簪尾的那粒银在阳光里不亮了:它该回你手里。
我不戴。我把它别在窗棂上,它看风。
她走到门口,忽然回头,轻轻唤了一声:阿临。
我应了一声,喉咙发紧。
等我。她说。
我没有问多久。我知道,等的不是她,是我们曾经要用命去换的人间。窗外,纸鸢在某个看不见的地方飞,我看不见它,也听不见它,但我知道它在。我把手伸到阳光里,手掌里像握住了一截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