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乡孩子对话的节目组找上门那天,我正收拾着奶奶的秽物。
妹妹躲在我身后,干瘦的脸上满是惊慌。
张老师介绍着我们人尽皆知的家庭情况:
丧母,父亲失踪,重病的奶奶,年幼的妹妹,还有品学兼优的我。
于是导演大笑: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人!
然而当我坐在聚光灯下,望见对面抱着小女孩上台的高大男人时,血液一瞬间停滞。
爸爸。
那个女孩叫他。
可他明明,也是我失踪的爸爸。
1
农村孩子组的等候室,三三两两坐着几名小孩。
听说要上电视,大都紧紧缩在父母怀中,忐忑却又期待。
我仰着头,方便张老师替我抚平过大的衬衫领口。
飞鸟,别紧张,只是谈谈话,你能应付的。
谢谢老师。
我挤出笑容,和她挥挥手,默默走到幕布后。
轮到我上台了。
主持人的声音通过厚重的幕布穿进我的耳朵,是一种略带夸张的语调。
…母亲在六岁那年去世,外出打工的父亲意外遇难失踪,她与年幼的妹妹相依为命,如今收养它们的奶奶瘫痪在床……
我下意识攥紧手心,又怕把白衬衫弄皱,局促地松开。
轰鸣的掌声中,幕布拉开,刺目的聚光灯,照亮了我所有的不堪,一览无余。
VCR定格在奶奶惶恐而羞赧的神情上。
因为拍摄时导演正将另一台摄像机对准奶奶的秽物。
上前阻拦的我被张老师拦在身后。
飞鸟,你是个聪明孩子。
他们就是为了拍摄你的苦难来的,这才是你被选上参加节目的原因。
张老师让我想想奶奶的医药费,妹妹的学费,只有参加这档节目,才有可能获得资助的机会。
我呼出一口气,坐上写着林飞鸟的座位。
对面的椅背上写着林光暖。
她便是一会儿要和我对话的孩子。
好巧,我们一个姓。
主持人很快开始介绍她,就读于国际小学,六岁时便周游了全球……
我听着陌生的外国名词,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六岁时妈妈被湖水泡到肿胀的脸。
有请,著名慈善家林州栋先生带着他的小女儿上台!
张老师告诉我,因为我是乡村孩子里最特殊的一位,节目组特意安排了慈善家和他的孩子一起上台。
她让我把握机会,把自己的苦难和痛苦都讲出来,如果能获得林先生的同情,奶奶的医药费就有希望了。
听见慈善家三个字,我有些忐忑地抬眸,看向从幕布后走出的人。
灯光晃眼,恍惚间,我竟然看到了爸爸朝我走来。
我掐着手心,嘲笑自己痴心妄想。
可当抱着小女孩的高大男人走进,陌生而熟悉的五官清楚地呈现在视野中时,眼泪走在理智前面。
爸爸。她叫他。
放我下来吧。
他们像所有亲密的父女一样,亲昵的互动,刮刮鼻尖,碰碰额头。
尖锐的耳鸣声里,我忽然觉得无所适从。
于是睁大双眼,试图逼迫自己从林州栋脸上找到一丝不是我爸爸林梁的痕迹。
无数次渴望的重逢就在眼前,我却想要把它推开。
我第一次觉得自己可怜。
终于,男人左侧眉尾的截断,打碎了所有小心翼翼地幻想。
那是我以前不小心用碎玻璃划的。
他就是我的爸爸,在这失踪的八年里我无数次朝思暮想的人。
爸爸还记得我吗记得妹妹吗
他知道妈妈在他离开的那年年底去世的消息吗
他再次出现在我面前,却成了大名鼎鼎的慈善家。
而一分钟之前,我正准备着向他出卖自己的苦难。
我咬着唇,仿佛所有的遮羞布都被撕碎。
在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将自己藏起来不让爸爸发现我前,他已经先一步蹲在了我身前。
飞鸟小朋友,你好啊。
爸爸温柔地笑着,断眉下的灰褐色眼瞳里,只有陌生。
于是,我后知后觉意识到。
爸爸其实根本没有认出我。
2
光暖,刚才VCR里看到你爸爸好像很忙,但他还是会抽出时间陪你,你能和我们分享一件和爸爸之间的趣事吗
主持人开始提问,我低着头不愿看林光暖脸上洋溢的幸福,可她雀跃的声音仍争先恐后钻进我的耳朵。
爸爸每年都会陪我过生日,五岁生日的时候他正好在外地出差,特意改了航班,我吹完蜡烛睁开眼睛的那一瞬间,他抱着一个超大的兔子玩偶站在我面前,还带了亲手做的巧克力蛋糕!
说着,她举起了怀中的兔子玩偶,它的眼珠像是闪着碎金色的宝石,是我从未见过的好看。
因为爸爸说我是他最重要的小公主,什么都没有我重要!
爸爸宠溺地摸了摸她的头,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我的心脏像破了个大洞的布,被狂风卷及得哗哗作响。
飞鸟,你对自己家人的印象是什么呢
话题回到我身上,主持人问话的声音带上了些怜悯。
张老师在台下朝我挥着手,正为我加油打气。
林先生是个心善的人,你只要把你过的日子讲出来,一定能打动他的。
张老师嘱咐的话语还回荡在耳边,我本是这样打算的。
像在学校里念贫困资助金的感谢稿一样,讲述我的习以为常的生活,尽管台下人早已从震惊感动听到麻木厌倦。
可在爸爸面前,在林光暖充满好奇的眼神注视下,那些在唇齿间辗转过千百次的话语,第一次让我感到如此难以启齿。
我……
话音出口的瞬间,鼻酸的感觉又来了。
我咽下眼泪,掐着手心,朝镜头挤出了一抹笑。
爸爸没有认出我,我不能在摄像机前让他尴尬。
但我终于有机会把在心底彩排过无数次的,想在重逢时对他说的话讲出来。
哪怕,他忘记了我。
不可以让他担心,所以要更懂事一点。
妹妹她很乖,会做饭,会帮着我照顾奶奶了,她唱歌很好听,大家都说她比我更像一只小鸟。
奶奶也很好,她给了我们房子住,让我们上学,奶奶懂很多知识,认识后山所有的蘑菇野菜,她说我们不是没人要的孩子,我们就是她的孩子……
主持人似乎没想到我会临时换词,看了眼台本,正准备开口,林州栋的声音却突然插入。
你的父母呢
男人皱眉,灰褐色的眼注视着我,就像他离开前的那一眼。
他说:飞鸟,你要乖乖陪着妈妈,爸爸回来的时候给你带巧克力,城里孩子都爱这个。
巧克力到底是什么味道,我没吃过,可我想一定是苦的。
无数个难扼的夜晚,我抱着妹妹,饱尝思念之苦。
我在爸爸眼眸中看见了自己的到影。
喉咙泛着涩感,我不肯开口。
因为一张口,眼泪就会落下。
爸爸,我要怎么若无其事的在您面前装做陌生人
……不知道。我低下了头,喃喃着。
泪水打湿衬衫的衣角,我慌乱去擦拭。
好像一切都在与我作对,眼泪越来越多,衬衫也皱成一团。
林飞鸟。
爸爸叫了我名字。
我忽地愣住,小心翼翼抬头,眼神里带着自己也没注意到的期许。
我名下有一家慈善机构,你联系这个名片上的号码,会有人资助你的。
一张窄小的长方形纸片摆在我跟前。
越过名片,我看清了爸爸的眼神。
是一种司空见惯的淡然。
这样的眼神我见过很多次,所以我懂这个眼神背后的潜台词。
他递出名片,认可我摆出的悲惨。
接过这张名片,意味着我应该在感谢后,识趣地不要再打扰。
只要收下这张名片,奶奶的医药费就有办法了,妹妹上学的生活费也能解决了。
明明这就是我一开始的目的。
为什么我还会这么难过呢
3
恍惚之际,这一期的录制已经结束。
演播大楼下,我站在张老师腿边,眼睛却直直盯着对面。
爸爸抱着林光暖站在黑色轿车前,摄像机的快门声对着他们此起彼伏。
我看见爸爸轻柔地整理怀中人的粉色裙摆,她正埋在爸爸肩窝撒娇。
我止不住颤抖,牵着张老师衣摆的手紧了又松。
我很想就这么不顾一切地冲上去,告诉他我和妹妹也是他的女儿,我们等了他好久。
可车上忽地下来了一个女人。
她熟稔地迎着记者,自然亲昵地挽过了爸爸的手。
林光暖叫她妈妈。
我忽地愣住了。
妈妈去世太久,以至于我总下意识忽略,别的孩子是有妈妈在的。
林光暖也是。
他们像是故事书里的三口之家,周围笼罩着一层幸福的结界。
爸爸在里面,我在外面。
……大巴到了,飞鸟
薄薄的名片,边缘如刀锋利。
我握住了奶奶和妹妹的希望,哪怕它会带给我疼痛。
我们该回去了,飞鸟。
张老师顺着我的方向望去,轻叹一声。
我顺从地低眉。
该回去了,这里是不欢迎我的世界。
节目分为两期录制,下一期的录制地点换到了村里。
导演特意交代,不要特意穿干净衣服,越真实越好。
时间就在五天后。
妹妹缠着问我节目什么时候播出,在哪个台。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直到张老师告诉她这是网络节目,我们家的老电视看不了,我才安下心来。
可看着妹妹失落的小脸,我后知后觉意识到:
妹妹根本没有见过爸爸。
姐姐,和你对话的人叫什么啊她也会到我们家里来吗
妹妹仰着头,头发是营养不良的黄棕色,加上剪了大半卖给收头发的,短短糙糙得有些滑稽。
而林光暖留着一头黑亮的长发。
嗯,我点头,自责的情绪啃食着心脏,她才6岁,是……我们的妹妹。
她到我们这里来一定很不习惯,你要好好照顾她知道吗
妹妹的眼睛顿时亮了:那我去山上给她摘最新鲜的蘑菇吃!
于是节目组来的那一天,妹妹天还没亮就背着背篓上山了。
而我之后才听到张老师说,只是导演过来拍点素材,林光暖他们只待在学校录制。
奶奶离不得人,幸而隔壁的三姨主动提出帮我们照看半天。
我终于能再次见到爸爸,心头却像外头的乌云,沉闷、压抑。
不知何时就会有一场暴雨。
三姨打趣我,要上电视成名人了。
奶奶一如既往地卧在床上,在我给她换完床垫之后,忽地出声:
……我的小鸟儿,怎么不高兴啊
苍老而宁静的目光凝望着我,像是村口那条潺潺河流。
我下意识难过地瘪嘴,飞快地摇头。
奶奶,我和无依都是您的孩子。
我没头没尾地说着,奶奶的耳朵已不大听得清,这句话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我们是奶奶的孩子,不是没人要的小孩。
我匆匆赶到学校,听说有电视台,校门外早已围了许多看热闹的人。
看到我来,纷杂的人群突然静了。
4
还未来得及细想众人复杂的眼神,我就被工作人员带去了录制的教室。
爸爸不在,只有林心暖和几台孤零零的摄像机。
飞鸟姐姐…我可以叫你姐姐吗
我点头,林光暖顿时露出笑容,主动牵着我的手坐到座位上。
她穿的是国际小学的校服,深蓝色的西装和格纹短裙,胸前盾牌状的校章与土棕色的老教室恍若两个世界。
空出来的左手悄悄掖了掖我的校服衣摆,因为穿太久,那里破了一个洞还没来得及补。
林光暖很健谈,不像村里很多孩子在乍一面对陌生人时会感到害羞。
她讲了环球旅行的见闻,讲埃菲尔铁塔,讲自由女神像,讲罗马斗兽场,又问我有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我笑着摇摇头。
我去过最远的地方,是五天前录制节目坐大巴去到的城里,看见了比后山那颗枣树还高的楼房,比周老板家还要气派的车,比张老师还要漂亮的人。
他们的习以为常,就是我的前所未闻。
我记得飞鸟姐姐有个妹妹,和我差不多大呢。
轰——!!!
窗外一声惊雷,大雨倾盆。
闪电的瞬光照过林光暖的脸,我忽地发现她和妹妹相似的眉眼。
……她也很想见见你。
是吗!我也很想见见她,这次来的时候特意带了一些我没有穿的新衣服,说着,她小心地用余光试探我的表情,语气变得更加和缓,如果姐姐不嫌弃……
谢谢你,光暖。
见我露出笑容,她这才放下心来,继续谈起其他内容。
脑海中浮现离别前,林光暖被父母拥在怀中呵护的画面。
老师说,幸福的家庭会孕育有爱的孩子。
她满心欢喜地向我施以善良。
我望着她闪着碎光的眼眸,那句请把我的爸爸还给我哽在喉中,说不出口。
我的爸爸不仅是我的爸爸,也是她的爸爸。
更何况,我甚至不知道爸爸还会不会愿意要我和妹妹。
很快,这个问题迎来了它的答案。
走出教室的那一瞬间,对上张老师复杂的眼神,我隐隐有了种预感。
她带我绕到校长室,站定时,我听见了她的呢喃。
……林先生怎么会是飞鸟的爸爸呢
虚掩着的门被狂风吹开。
是爸爸和老校长。
而老校长,曾经是爸爸的老师。
他一定认出爸爸了。
5
又是一道闪电。
屋内人谈话的内容在雷声响起前先一步进入了我的耳中。
……她们是你的孩子。
抱歉,我八年前出过一场事故损伤了记忆,对于您说的两个孩子,实在是没有印象——
是爸爸和校长对话的声音。
雷好像打在了我的身上,不然为什么我会这么难受呢
爸爸遇到了什么事故
为什么会失忆是不是很痛
紧接着,我意识到了他的下半句话。
实在是没有印象……
语气实在是淡极了,就好像,他忘记的不过是些可有可无的东西。
那秋安呢你连秋安也忘了吗
老校长提起了妈妈的名字。
对面的男人忽地没了声音。
我紧紧盯着爸爸的背影,从这片刻的沉默中燃起了些许期待。
是啊,爸爸那么爱妈妈,就算把我和妹妹忘记了,也一定不会忘记她的。
那场事故后,我随身携带的钱夹里确实有几张百元币,上面写着秋安两字。
心脏泛起酸涩。
那是妈妈在爸爸出门前悄悄塞的。
爸爸干的是力气活,妈妈总担心他在外面吃不饱饭,每次都会在爸爸临行的前一晚,悄悄给他的钱包放些钱。
又怕他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就会在上面写下自己的名字。
妈妈来找我借我借铅笔的时候,我就知道爸爸第二天要出去打工了。
我擦去不知何时溢出的眼泪,却隐隐觉得高兴。
爸爸一定不会忘记妈妈的。
我一直以为这是某种贺词,原来是人的名字。
他的嗓音仍然不急不缓,却像一把尖刀,将我刺得鲜血淋漓。
我们是什么关系
校长无力地闭上眼,叹息,没有回答。
……那两个孩子都很想你。
抱歉,曾经也有人借着我失忆的幌子来攀关系,在亲子鉴定结果出来前,我和她们依旧没有任何关系。
当然,如果鉴定结果证明我们只是陌生人,关于林飞鸟的资助,我将全数收回。
我茫然地听着这一切。
我和妹妹对爸爸来说算什么呢
为了钱所以厚着脸皮来攀关系的陌生人
可我只是想找回自己的爸爸,那个会将我揽在怀里轻轻叫我小鸟的爸爸。
耳鸣阵阵,我忽地有些头昏。
直到一声熟悉的呼唤将我拽入惨烈的现实。
姐姐!
办公室的走廊上,林无依挎着竹背篓,脚底粘满山泥,浑身都被雨打湿,偏偏一双眼睛亮得吓人。
三姨说爸爸回来了!爸爸在哪里他来接我们了吗
我无力地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妹妹在我长久的沉默中,眼底的光,一点点熄灭了。
但她仍然挤出一抹笑,牵住我的手。
姐姐不要难过,无依不要爸爸了……呜……
我们回家……找奶奶……
6
她用力地用手擦着眼泪,抬手的时候,露出手臂上长长的一条红口子。
我紧紧握住妹妹的手,像是风雨中唯一的支点,不停地告诫自己不可以哭。
我是姐姐,我要懂事,如果连我也哭了,妹妹一定会更难过……
我只能死死咬着唇,连安慰的话也不敢说出口。
张老师红了眼,提出带妹妹去医务室。
我知道,她不想让我们再听下去了。
可是里面人已经先一步走了出来。
妹妹呆呆地望着来人,眼泪大颗大颗滚落。
……爸……爸爸。
怎么浑身都淋湿了还伤成这个样子
爸爸皱着眉,眼神关切,蹲在妹妹身前,将自己的西装外套罩在她身上。
看起来就像是……应了那声爸爸。
可我却比谁都清楚,妹妹的声音太小,早被风吹散了。
爸爸心善,会对所有可怜的小孩给予善意。
可妹妹不知道。
爸爸,你不要我和姐姐了吗
再怎么懂事,她也只是一个七岁的孩子。
她还不知道亲子鉴定,不知道爸爸已经有了新的家庭,不知道为什么爸爸突然不要她了。
极尽天真的语气,问出了所有大人闭口不言的问题。
爸爸愣住了,或许妹妹实在是太可怜了。
她的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血把衣服都染红了,手边的背篓几乎和她一样高。
爸爸说不出让她伤心的话,所以只能选择沉默。
爸爸……这是我今早特意去山上摘的蘑菇,我已经学会做饭了……你回家我做给你吃好不好……
妹妹哽咽着,见爸爸久久的不说话,她的抽泣声更大了。
对不起……呜,我不该把你的衣服弄脏的,爸爸你不要讨厌我……我会给你洗干净的……
我不叫你回家了……你不要生气,不要再走了好不好……
张老师默默擦拭着眼泪,校长只是叹息。
爸爸!
稚嫩清亮的嗓音从身后传来,于是爸爸灰暗的眼眸忽地亮了起来。
格纹裙的裙摆飞扬,女孩扑进爸爸怀中,像是归巢的乳燕。
爸爸你在干什么我等了你好久!
爸爸温柔地将她搂进怀里,眉眼是与对待我们时迥然不同的温柔。
让小公主久等了,爸爸回去给你买巧克力吃好不好
好吧,那原谅爸爸……
巧克力……爸爸曾经也答应要送给我的。
可不管是巧克力,还是父爱,他什么也没留下。
他不答应妹妹的爸爸,却接受林光暖的撒娇。
分明都是爸爸的女儿,为什么看向我的眼神却是如此防备
他甚至不愿意再与我们多说一句话。
于是视线的最后,只剩下爸爸抱着林光暖逐渐远去的背影。
爸爸的身影早已将消失,可妹妹依旧没有收回自己的视线。
我看着妹妹眼底的失落,却感到比这更千百万倍的难过。
怕妹妹羡慕别的小朋友有糖吃,我就上山摘蘑菇卖钱给她买糖。
担心妹妹羡慕他们有爸爸妈妈的宠爱,我就把自己所有的爱都送给妹妹。
可偏偏这一次,我明明知道她想要爸爸回头,叫一叫她的名字,抱一抱她。
我绞尽脑汁,却什么做不到。
7
临走的时候,张老师剪了两缕我们的头发。
你们放心,等亲子鉴定结果出来了,林先生他肯定会对你们负责的。他到底是你们的爸爸啊。
妹妹一直低着头,没有应声。
当爸爸和我们之间的联系只能靠一张亲子鉴定表来维持时,我们就已经成为了一种负累。
我们好像一辈子都在做别人的负累。
妈妈的,奶奶的,马上又将成为爸爸的。
回到家,三姨正和行人聊得火热。
……不认她们这俩孩子成绩又好又懂事怎么会不要呢
诶,这不是还有个老太太嘛,他要是认肯定不能不管。
老太跟他们没血缘,还浑身病,这认回去不是个大麻烦吗
……
见我们回来,谈话的声音中止了,三姨只是看着我们,可怜地叹息两声便走了。
我催促妹妹去换身干衣服,麻利地替奶奶更换床垫。
换到一半,却突然发现奶奶眼角的泪光。
对不起啊,小鸟儿……奶奶拖累你们了。
不用管我这个老太婆,让他把你们接回去就好……你把纸笔拿来,奶奶给你们写个字据,不赖账……
奶奶……你别听他们瞎说,爸爸只是……
我想解释,却哽咽着说不出口。
奶奶握着我的手,一如八年前将我们从垃圾堆里捡回来时那样温凉。
我想不出安慰的话,只将脸颊挨在她的手背蹭了蹭。
可如果……如果我知道奶奶会因此自杀,我绝对不会选择沉默。
……
是一个雨濛濛的早晨。
加急的亲子鉴定结果没两天就出来了。
张老师兴奋地拉着我去学校,说爸爸来了,正等着我呢。
可我却没有想象中的高兴,提起爸爸,我最先想到的竟然是那双陌生防备的眼。
我浑浑噩噩地走到校长室,看到爸爸还没来,竟然松了一口气。
我忽地想到了奶奶,她今天特意拄着拐杖将我送到了门口。
临别的那一眼,让我想到了妈妈,准备离开我们的妈妈。
心跳越跳越快,是一种不正常地心慌。
砰!
办公室的门被撞开,是三姨家跑得快的小儿子,他身后还站着风尘仆仆的爸爸。
飞鸟,爸爸来接你和妹妹回家了。
飞鸟!你奶奶跳河了!
他们的声音同时响彻,仿佛两股对立的力量要将我撕裂。
跳河……这个噩梦一般的词语在八年后又一次出现。
暴鸣的耳鸣声中,我直挺挺地朝地上倒去。
意识消失前,我看见的是爸爸慌乱地想要接住我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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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人泡在河水里,究竟是怎么样一种感觉
六岁时的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
妈妈的身体从河里打捞上的时候,模样已经变了。
大人们惊叫着、叹息着、抽泣着,三姨捂着我的眼不让我看,可我还是从她干瘦的手指缝间清楚的瞥见了。
那是妈妈。
她变胖了一些,脸有些肿,眼睛很安详的闭着。
妈妈年初刚生了妹妹,照顾我们两个小孩总是很忙,我已经很久没见她休息了。
可是人怎么能在河里睡觉呢
后来三姨跟我说,这不是睡觉,是人死了。
跳河啊,还不是一般的死,是人活不下去了,没了牵挂的东西,自己选的死。
长大后,我懂了死,却不懂妈妈为什么会自杀。
或许是不愿懂吧。
不愿意承认我和妹妹不是妈妈的牵挂。
后来,我在翻找垃圾桶里别的小孩丢的糖,被路过的王奶奶捡到。
王奶奶是村里的五保户,平日里独来独往。
大家暗地里说她没人要,叮嘱小孩离她远点。
可她却用粗粝的手替我擦去脸上的污泥,说:好孩子,跟奶奶回家。
于是,我们三个没人要的人组成了一个新家。
王奶奶照顾着菜地,把菜钱和上山摘蘑菇换的钱给妹妹买奶粉,送我去上学。
自己饿得瘦瘦的,却说这是人老了,身子缩了。
我知道奶奶在骗我,因为村长的妈妈和她一样老,却比她丰腴多了。
可我什么忙也帮不上,只好拼了命的读书,发誓长大了一定会报答奶奶。
我拿了很多次第一,红黄相间的奖状贴满了小厅堂的整面墙。
我成为家长口中别人家的小孩,朋友一个个疏远了我。
可也有回村的老板因此听说我的事,发善心给了我两千元的资助费。
我小心翼翼捧着两千块回家时,奶奶却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那天,奶奶确诊了脑梗。
我从没见过的两千块,却连治疗费用的零头的不到。
张老师是城里来支教的老师,她心疼我的遭遇,为我在社会上寻找了很多好心人的资助。
可是世界上难过的人太多了,我只是大海中的一滴水。
日子就这么过着。
我升上初中,妹妹进入小学,奶奶的病也逐渐稳定了。
一切都在变好。
可日子总是在快要天亮时拉灯。
比黎明更先来的,是子夜的黑暗。
爸爸终于确定我和妹妹是他的女儿,奶奶的病情即将能得到治疗之时。
奶奶跳河了。
奶奶也和妈妈一样,没有任何牵挂了吗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正是因为牵挂我和妹妹,所以她才觉得是自己的存在束缚着了我们。
她放弃生命,是为了成全我们的幸福。
可奶奶……她本身就是给予我和妹妹幸福的人。
9
医院的消毒水味道很重。
白血病,我无声地咀嚼着这三个字。
张老师来探望我时,带来了一个消息。
你的妈妈当年也是突然晕倒,但是当时大家都以为她是月子没坐好,村里条件落后,三天两头有人病,大家都没当回事。
现在想想,你的白血病,想来是遗传的她。
张老师红着眼眶,握着我的手在微微颤抖。
无依的检查结果出来了,她没得这个病……
我松了一口气,反而觉得开心。
妹妹还小,她得陪着爸爸。
我大一些,可以先去探探路,陪着妈妈和奶奶。
住院这几天,我心底总惦记着要回家给奶奶换床垫。
可每次又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奶奶早在三天前就下葬了。
听说就妈妈的坟旁边。
我安心了些,有妈妈陪着,奶奶终于不是一个人了。
妹妹也来看过我,大家都没告诉她我得了什么病。
可她太敏锐了。
手一牵上,她便不愿意松了,生怕我也不要她了。
妈妈和奶奶都不要我……姐姐你也不要我了……
姐姐怎么会不要无依呢,等姐姐出院了带你出去放风筝好不好
她抿着嘴,哭肿的眼睛里满是不相信。
你想吃巧克力吗光暖给我带了一块,我给你留着呢。
我伸手往枕头底下摸,却摸到一片滑腻。
我有些愣住了,动作僵硬在那,突然就回不过神。
原来巧克力……是会化掉的啊。
……下次,下次姐姐带你去买……
你骗人,你肯定就是想像奶奶一样把我支开……然后一个人偷偷走掉…呜……
她抽泣着,发丝和着泪水站在脸上。
你看我的眼神,和奶奶走的那天一模一样……
我久久地没能找到自己的声音。
那种眼神,我见过两次。
妈妈走的时候,妹妹还没记事。
可我却印象很深。
爸爸了无音讯之后的冬天,村里流言四起。
他们说爸爸是不要我们了,故意断了联系。
平日里黄昏才回家的妈妈,那天中午就回家了,手里领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
我哄着睡觉的妹妹,妈妈一个人对着些带回来的五颜六色的瓶瓶罐罐看了很久。
我看见她在犹豫之后选了一个最小瓶的放进口袋,然后把其他的都扔进了垃圾桶。
紧接着,妈妈走过来抱了抱我,又亲了亲睡着的妹妹。
除了几声压抑的咳嗽,她什么也没说,格外的沉默。
我望着妈妈出门,看见她在路口回眸,很久很久,而后扬长而去。
我便再也没等到妈妈。
那时的我太小了,认识的字不多,所以没看出来那些瓶瓶罐罐其实是农药。
妈妈拿走的那瓶,是药效最强的。
那时的我也太迟钝了,没看出来妈妈眼底的痛苦。
不懂她为什么抛下我们,选择自杀。
可现在的我懂了。
那时的妈妈得了一种不知道名字的怪病,她的伤口总是一直流血,她的身体总是疼痛。
或许死亡到来前,人是会有感知的吧。
妈妈知道自己活不了,她却不知道怎么和女儿开口。
她们一个六岁,一个还没满周岁。
妈妈也还年轻,疼痛依旧让她自顾不暇。
所以她选择了结束。
走之前,她给王奶奶留了一封信。
求她在她走后能够多照顾我和妹妹,又怕我们难过,交代隐瞒自己得病的事,并附上了所有的积蓄。
这封信,是整理王奶奶遗物时发现的。
送到我手上时,纸边已经泛黄。
铅笔字糊了很多,却依稀可见写作之人的颤抖。
我哭了很久。
难过中有种说不上来的释怀。
原来……妈妈是在乎我们的,我们是有妈妈爱的孩子。
我忽地就不讨厌这个病了。
身体的传来的细密疼痛,是妈妈曾经体会过的。
感受着它,就像离妈妈更近了一些。
就像,守着妈妈唯一留给我的遗物。
10
我最终还是没能回答妹妹的问题。
医生说过,这是个很难治的病,折腾人,而且花销也大。
医生讲注意事项的时候,爸爸和光暖的妈妈闻阿姨也来了。
优雅知性的女人静静站在旁边,镜片的反光挡住了她的眼神。
我不敢看她。
也不敢面对林光暖。
爸爸的记忆从在亲子鉴定结果的刺激后,便渐渐的恢复了。
他很多次背过身擦拭眼泪,又摆出镇定地模样安慰我不要害怕。
我也不敢看爸爸。
他们一家三口依然紧紧站在一起,病床成了我与他们的分界线。
我感觉自己太多余了。
因为我的出现,闻阿姨或许因为我的妈妈和爸爸生了罅隙,光暖或许讨厌我和妹妹分走了爸爸的爱。
可是我偏偏恬不知耻地来了上来,还突然生了病,又要花他们好大一笔钱。
所以老天才让我得这个病吧。
……飞鸟,我们听医生的,接受治疗好不好
病房里只剩下了爸爸,他沙哑的声音响起,轻轻拨动着我的心绪。
我摇了摇头,挤出笑容。
不治了,爸爸。妹妹上学还要钱呢,而且……
我忽地说不下去了。
爸爸第一次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小孩,比三姨家的小儿子还凶。
对不起…都是爸爸的错……我应该早点找到你们的……我不该出去打工,这样就不会碰到那场泥石流……
飞鸟,你不用担心钱的问题,爸爸的手颤颤巍巍地抚上我的脸,是我从未感受过的滚烫,爸爸有钱了,你和妹妹还有很多好日子要过呢……
你再努力一下,接受治疗好不好
后来闻阿姨也来劝我,她不嫌弃我伤口叠加的手,语气温柔。
其实知道州栋有你们两个孩子的时候,我是有过不知所措的。可知道你从六岁开始就一边上学一边照顾妹妹,后来还照顾奶奶的事迹之后,我只觉得心疼。你们本可以过得更好……是我把他绑在了身边。
林州栋先是你们的爸爸,然后才是我的丈夫,光暖的爸爸。
飞鸟,如果你愿意,我也可以做你和无依的妈妈。
我呆呆地望着她,直到她细腻的指腹擦过我的脸颊,我才发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妈妈……
我无声地呢喃。
我剃了所剩无几,方便接下来的化疗。
妹妹见到我又红了眼眶,但她很听闻妈妈的话,努力忍着没让眼泪落下来。
她的视线落在我手臂上大大小小的青紫针孔上,哽咽还是没忍住泄了出来。
不怕,姐姐不疼。
其实是疼的,冰冷的药液通过静脉注入身体,带来的却是难以忍受的灼烧感。
可我不会告诉妹妹,也不会告诉爸爸他们。
我不愿意看见他们紧皱的眉头再添一道皱纹。
爸爸给我请了护工。
刚开始我总是不习惯别人给我喂饭,可后来我却因为疼痛没有力气拿起勺子,不得不接受自己从照顾别人的人变成被被别人照顾的人。
再后来,我的口腔长满了溃疡,连进食的权利也失去了。
呕吐、腹泻、高烧几乎成为了我的日常。
皮肤上的青紫成了常态,有时一觉醒来,分不清早与晚,高烧不知是何时起的头又是何时结束,空余被冷汗浸湿的枕头。
阿姨会匆匆从睡梦中替我更换,抱着我去厕所方便。
路过镜子时,会偶然瞥见自己丑陋斑驳的头皮。
那真的是自己吗倒像是传闻中半夜镜子里会出现的鬼影。
我于是又理解了奶奶的窘迫。
眼睁睁看着自己从家庭的支柱,沦落为生活不能自理的残废。
我开始恐惧看见白大卦,害怕那一堆堆大大小小的注射药。
身体的疼痛已经成为下意识的恐惧。
不,精神上的难扼,更让我感到窒息。
巴掌大的药瓶,是我不敢想的天文数字。
每一次注射,每一次穿刺,所用的钱足够几个我长到这么大。
我应该感激的,可身体却控制不住发抖。
我开始胡思乱想,有时会突然在半梦半醒之间听爸爸的斥责。
我后悔了!早知道你要花这么多钱我当初就不该让你治!
我连车子都卖了!难道要我连房子也搭在你身上吗!
我知道这是幻觉,是因为白日里听过太多病房里的家长里短。
临床的卖了房子,对床的卖了车子。
可我总是自责,总是担心。
万一爸爸真的这么想呢万一他真的没钱了呢
那闻妈妈和林光暖,还有妹妹怎么办呢
11
更何况,我并不一定能治好。
要是这么多钱都打了水漂怎么办
我似乎没有办法心安理得地享受一切善意,我总会惶恐。
所以再一次见到那些装着注射药的瓶瓶罐罐,我的脑子里忽地浮现了那个艳阳高照的中午。
妈妈坐在那堆花花绿绿的农药前,精挑细选。
我想到了跳河。
医院外正好有一条河。
莫名地,我的精神竟然放松了很多。
妈妈和奶奶都是这样走的,有什么害怕的呢
这个世界上总不会有比化疗还痛的事情了。
我渐渐下定了决心。
于是爸爸和妹妹在一次来看我的时候,尽管身体的疼痛在日益加剧,可我挤出来的笑容却真切了很多。
医生说化疗有进展,在配型库那边做了登记,只要有合适的,我们就有希望。
才几个月的时间,爸爸的头发就白了。
他眼底闪动着熠熠的光,我没有打击他。
病房里的肖哥哥没有等到配型,在两周前走了。
安阿姨配型成功,排异反应却超出了预期,一个月前走了。
也有成功出院的李姐姐,赵叔叔。
可我从不觉得自己是个被好运眷顾的人。
不仅自己倒霉,还会拖累身边的人。
爸爸,今天可以去公园逛逛吗就在医院旁边那个。
……好,你想做什么爸爸都陪你。
我的笑容愣了一瞬,摇摇头拒绝。
我只想要爸爸陪我逛公园。
爸爸还要陪着很多人,我一个人先走就行了。
妹妹今天反常的沉默,只是静静站在角落。
她胖了一些,终于像是这个年纪的小孩,有了肉嘟嘟的脸颊。
因此那双杏仁似的黑眼珠盯着我时,其中的悲伤与挣扎也呼之欲出。
临出门,我又吐了。
没吃东西,只是些酸水。
食道仿佛咽下了一块带着火星的木炭,灼人的疼。
爸爸慌乱地替我顺气,试探地说:今天要不要算了
我想去,今天只吐了这一次呢,状态难得很好。
好,爸爸陪你去。
妹妹亦步亦趋跟在身后,视线依旧静静盯着我。
只是不见挣扎,只剩痛苦。
这代表她接受了我的选择,离开的选择。
她仍旧那么敏锐,将我的想法一眼望穿。
她会恨我狠心吗偏偏在她来看我的这一天,让她又一次亲眼目睹亲人的离去。
可妹妹也总是很善良,她同样看出了我的痛苦,所以选择了接受。
姐姐,我想和你牵着手……可以吗
我微微一笑,握住她正轻轻颤抖的手。
公园门口的小商店飘来烤红薯的香气,已经是冬天了。
湖畔的风很凉,我在脑中猜测这是否就是水的温度。
终于,我们到了湖边。
爸爸小心翼翼将我的围巾裹紧,开始后悔带我出来了。
爸爸,你能去那个小商店给我买点吃的吗
你能吃东西了爸爸的眼睛突然亮了,想吃什么烤红薯面包爸爸都给你买!
巧克力,我笑着,又一次重复,我想吃巧克力,爸爸。
于是爸爸愣住了,像是想起了那个离家的午后,他的眼睛渐渐红了。
好,好,爸爸给你买。
我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路口的转角,回头看向妹妹。
你和爸爸一起去吧。
妹妹不说话,只拼命的摇头。
眼泪啪嗒啪嗒地掉。
别担心,我看到奶奶和妈妈来接我了,我指着河面上空,那里空无一物,就在那。
走吧。
我有一大堆话想嘱咐妹妹,想告诉她要懂事,想告诉她要好好学习,告诉她不要难过,最后却只说出口了一句。
我爱你。
……
湿重的衣服着急地将我往下拖。
河面的光正莹莹闪动。
河水浸过身体,先是冷,渐渐便感到了温暖。
我没有撒谎,因为指给妹妹看的地方真的出现了妈妈和奶奶。
她们笑着,朝我张开怀抱。
我还有妈妈,奶奶,我也不是一个人……
我们都不是一个人了。
(全文完)
12
后记:
他们都说林州栋恢复记忆了。
可林州栋自己却总觉得自己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没想起来。
巧克力,我想吃巧克力,爸爸。
听见飞鸟的愿望,他终于知道那是什么了。
是和林飞鸟的约定。
于是他快步跑向公园门口,可是小商店没有巧克力,只有巧克力味的零食。
他懊恼着,大手一挥买下所有巧克力味的零食,决意下次一定要把所有品种的巧克力都摆到飞鸟面前。
心脏却隐隐不安。
在看见哭得泪流满面的林无依后,这份不安加重到了极致。
飞鸟呢你没和她一起吗
林无依只顾摇头,哭得说不出话。
河边哪里还有那个瘦小的身影
心底不愿去猜的最可怕的想法变成了现实,血淋淋地摆在他眼前。
只有一封被风吹到岸边的信,打湿了角。
他的女儿……跳河了。
……
林无依守着姐姐的信翻来覆去读了很多遍,终于认清了被水晕开的字迹。
【对不起,爸爸。我还是不够勇敢,我的身体状态并没有像医生说的那样在变好,我依旧每天呕吐、高烧,再多的治疗在我身上,也不过是浪费钱。或许我当初不该选择接受治疗的,对不起。】
【……无依,我梦见妈妈了。我问她那时候是不是也这么疼,妈妈说她只有我的一半疼,她知道我勇敢,所以只让我一个人得这个病,承受我们两个人的痛苦。我很庆幸,如果我咽下所有的苦难,你就能获得幸福,我心甘情愿。】
【无依,姐姐爱你,要好好学习,好好长大,我爱你……】
林无依讨厌自己的名字。
无依无依,无所依靠。
妈妈因为爸爸失联一气之下取得名字,却一语成谶。
出生六个月,妈妈走了。
七岁那年,奶奶和姐姐也相继离她而去。
她真的失去了所有的依靠。
明明是飞鸟的姐姐,却坠落在河里。
她看出了姐姐的两次求死。
第一次,她选择了阻拦。
因为她太害怕了,她害怕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失去两个亲人。
她觉得她们都太自私了,为什么要把六岁的她一个人留下。
就算是有爸爸,不过也是出生第一次见,有些特别的陌生人罢了。
那个五层楼的小房子不是她的家。
她的家是那个下雨会漏水,有一片小菜地的农村小屋。
她害怕姐姐也不要她。
可第二次,她迟疑了。
姐姐瘦了很多,比在村里吃不饱饭时还瘦。
没有头发,像一具骨架。
她听见姐姐似乎要把脏器一齐吐出来的呕声,看见姐姐皮肤上大大小小的青紫针孔。
她突然发现,自私的人从来都是自己。
是她用眼泪拴住了姐姐留下。
是她让姐姐承受了这几个月的折磨。
她在国际小学上学,姐姐却在医院漫无天日的受苦。
她已经不配让姐姐为自己留下了。
可是姐姐从没有怪过她。
姐姐说爱她,信中大半的内容都在叮嘱她。
她伟大而可悲的姐姐。
为什么苦难不能分摊为什么姐姐要傻傻地替她受苦
如果可以,林无依想做姐姐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