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未停,天空阴云碾压着北雁城的残垣旧道,混合着泥土与落叶的味道,湿重得压在每一个行人的肩头。林叙白的脚步踏得极慢,衣角粘记泥浆;昨日的腥风血雨还在脑海里挥之不去,每一次呼吸都像钻进冰窟。他紧紧抓着怀中那只用布条包裹的剑柄,这是父亲临终前塞进他手里的东西,也是他此刻唯一的安慰。
官道两旁的柳树吐着嫩芽,却比不上脚下的冰冷湿滑。林叙白不敢回头,身后仿佛依旧有追兵的影子。他的目光里没有惶恐,更多是沉静与戒备——家破人亡的少年,往后每一步都要亲自丈量。
突然,一阵疾驰的脚步声在前方的泥路上传来,那声音轻快却带着喘息,像是有人专门挑着积水的小沟飞跃,带起一串泥点。林叙白立刻停下,把身形藏进僻静的树影中,右手摸住腰间短刀,目光冷肃。
疾风中,一个身影扑通一声摔进水洼,溅起一蓬污泥。那人猝不及防地跌坐泥地,眨着眼抹去脸上的脏水,狼狈中却带着几分顽皮与不服。他看上去年纪不过十六七,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道服,腰间挂着一串破铜钱。
他抬头见到林叙白的身影,立时警觉地后退两步,双手抱拳,僵硬地咳嗽一声:“喂……这位兄台,大雨滂沱,不知可否借荫一枝?我江无忧可不是坏人,顶天立地一正经剑修!”
林叙白半天没有应声,只是冷静地打量着他。两人对望片刻,那少年终于憋不住,朝他露出一个笨拙的大笑,晃晃手里的小布包:“别怕,我也不过是个流浪汉,没什么本事。唉,真是走投无路才会和你并肩共雨。”
林叙白觉得这话无比熟悉,像是某种命运开的小玩笑。他微微点头,把身形让开半分,却戒心未去。
江无忧大咧咧擦净手上的泥点,挤进林叙白的伞下:“兄台你走江湖多年么?我看你眉宇之间英气逼人,想必不凡!哎呀,再晚一点我怕小命就交代在这条路上了。”
“你一直这样自来熟?”林叙白低声,语气淡漠却没有恶意。
“啊,这你都看出来了!”江无忧眨眨眼,认真的点头,“其实我……唉,这世道,谁还不是个孤身的流浪儿?有通道就结伴,江湖路远,靠的还不是眼前这点人情世故。”
林叙白没再多言,只简单点头。江无忧倒不嫌弃这份冷静,反主动牵起话头:“敢问兄台芳名?”
林叙白犹豫片刻,答道:“林叙白。”
江无忧仿佛咀嚼着这个名字,紧接着眉眼中多了几分认通与亲近。他两眼一亮,压低声音道:“林兄,我看你脚步稳,眼神更稳,可是从北雁城出来的?昨日那边风声大得很,听说有贵府遭难,你可曾目睹?”
林叙白指尖一紧,倏尔将刀柄握得更深。他没有回应,只是目光微垂,声音平静却藏锋:“我只是过路之人,乱世多祸,最好别多问。”
江无忧察觉到那一瞬间的压抑,并未再追问,他换了个话题,大大咧咧扯下半只捏扁的烧饼递过来:“林兄要不要来一口?虽冷,却还能填肚子,我还有点果脯……诶,说起来咱们算是难兄难弟了。”
连女子都会难为情的场合,江无忧反倒能若无其事地用一口残破笑意化解尴尬。他侧身躲开一滴从树叶滑落的雨水,又问了一句:“往哪儿去?咱们算结个伴了吧?”
林叙白想了想,最终点头。他隐约明白,单枪匹马闯荡这陌生的江湖,恐怕真的难以为继,更何况眼下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两人一边走一边吃,江无忧很快将话题拉到修行上,声音压低得只他们两人能听见。
“北雁城附近这些天怪事不少,我都听老道士们说了,大有异象。你知不知道前头那片玉屏山,是青阳宗外门选拔的试验地?要是有点本事,说不准咱俩去碰碰运气,能拜得名师,往后衣食无忧。”
林叙白对修行之事所知不多,只记得儿时祖父常对父亲提及修士御剑飞天、驱云驾雾的传说。此刻听江无忧一说,竟生出一丝向往。但很快,复仇的念头把这份幻想压了下来。他冷静反问:“修仙门槛极高,你有这等天赋?”
江无忧夸张地拍拍胸脯:“瞧不起谁呢?虽然我家早破,但我爹说我有剑骨灵根,老道士也夸过我‘气息可入青阳’,说不定你也一样呢!太阳底下穷人家的小子,不就得试一试?”
他轻松的语气里藏着几分苦涩和不甘,林叙白恍然发现——他们都在努力掩盖着某种无法言说的疼痛,那是被命运无声驱赶的印记。
雨势渐小,两人走到一处废弃的驿亭歇脚。林叙白定定看着皴裂的亭柱和被风吹进去的落叶。江无忧撕开放在乾粮布包下的旧信笺,小心翼翼递来半张纸条:“喏,这是我爹留下的路线图,指去青阳宗外门。你看,穿过这片山林,有老槐村,那儿夜里有些诡异传说,不过白天走还好……”
林叙白低头审视那纸条,上面歪歪斜斜地画着几条线路。他本想礼貌拒绝,却听得亭外忽有脚步杂乱,一个瘦高汉子狼狈地冲了进来,头发打湿贴在脸上,一只手臂血迹斑斑。
“你俩,看见我没?”
林叙白与江无忧对视一眼,警惕心齐齐上升。江无忧趁机向后缩了半步,拾起一根树枝紧紧攥在手中。
林叙白上前一步,语气冷静:“我们才到此地,并未遇见旁人。兄台伤势不轻,可需帮忙?”
瘦高汉子喘了一会儿,四下看了一圈,才踉跄着坐下。他似乎急需喘息,却时刻准备逃命。江无忧递了点水,可他根本没有心情理会。
“血衣帮的人在后面,是你们的朋友就别坏我的事!”汉子眼睛发红,狠狠盯住两人,又低头看向自已的伤口,“再这样下去,他们追上来怕是没命活。”
林叙白一听“血衣帮”三字,眼神里多了一丝肃杀。在北雁城流亡时,他早听说过此地的帮派凶狠毒辣。江无忧也倒吸了一口冷气,悄声在林叙白耳边道:“别惹他们,要是不沾上这滩浑水……”
话音未落,亭外传来呼喝声,数名大汉追至,手持短刀,衣上血斑褴褛,显然不是善茬。
“里头的,交出人来,不然连带你们一块儿料理!”为首那人音色嘶哑,眼神里只剩贪婪和戾气。
江无忧下意识把林叙白拉到身后一寸,小声嘀咕:“要豁出去了?”
林叙白眉头紧锁,只低声说了句:“一动不如一静,先看他们怎么说。”
瘦高汉子显然绝望又愤怒,刚欲开口,一名血衣帮小头目横刀推进亭内,目露凶光将三人一眼扫下。
“都挺聪明啊,连小崽子一起拎出来!”
亭内气氛骤然紧绷,江无忧攥紧树枝,林叙白则悄然收紧短刀。
下一瞬,小头目大喝一声,扑向瘦高汉子。林叙白却指缝飞出一片石子,正好打在小头目的手腕上;那汉子趁势挣脱,林叙白与江无忧几乎通时上前,将对方短暂分开。
亭外帮众冲入,尖叫混着咒骂,乱战一触即发。
林叙白并未修过功法,但自幼习武,父亲曾以家传的短剑教他防身。他身形矫健,靠着闪避与冷静的判断,在狭窄的亭子里几次拉开攻防距离。江无忧则死死护着他,偶尔挥舞树枝,引人注意。
打斗混乱异常,冷雨洒落在众人身上。林叙白见对方势大,果断朝江无忧低吼一声:“走!”
两人配合有序,奔出亭外。江无忧眼疾手快,拉过林叙白踉跄进林。瘦高汉子挣扎几步也跟了上来,身后追兵不断逼近。
山野泥泞,脚下滑不溜秋。江无忧还是大喊大叫,尽量吸引对方注意力。林叙白则屏气敛神,专挑林间荆棘密集处闪躲。他们冲过一处乱石坡,江无忧突然脚下一滑,直往泥沟里栽去。
林叙白下意识回身,伸手将他捞住,自已却险些滑倒。他两人跌跌撞撞爬上乱石,身后追兵脚步渐近。
就在这时,瘦高汉子被彻底追上,一柄砍刀映着天光落下,鲜血飞溅中,他拼死抵抗,终究再无力反抗。
林叙白眼见其人倒地,不由一阵默然。江无忧也是脸色发白,却强自镇定道:“别回头,命要紧!”
两人在林中奔跑,直到身后再无动静,这才瘫坐在一块倒木上。江无忧大口喘气,望向林叙白:“兄弟,这江湖可太险了,你说这血衣帮多凶?咱俩以后要多留个心眼。”
林叙白沉默片刻,目光如钧铁般坚定:“今日若非有你,只怕我也早已命丧他手。”
江无忧大笑,拍拍林叙白肩头:“都是小命要紧,不算什么大本事。这世道多磨难,还不是你推我一把,我拉你一线。”
倦意席卷两人,他们在雨后的密林中短暂休息。周围鸟声渐起,晨光从树间露出一道暗金色的缝隙。林叙白抬头望天,恍然觉得,这路途似有曙光乍现。
他们整理身上碎屑,拾起掉落之物。江无忧突然从自已衣袋摸出个干巴巴的蒲公英团,说:“瞧,这东西能指路,沿溪流走就不迷路了。也许,这就是咱们新生活的。”
林叙白看着那份渺小的乐观,忽然感到一缕温暖。他点头道:“青阳宗选拔还有三日,我们需早让准备。”
江无忧忽啦一下爬了起来:“那走啊!我听说外门弟子也有机会修炼本门剑法,若是被看中,说不定真能光耀门楣。”
两人沿着溪流继续前行,背后树林静默,似乎承载着他们无数未了的梦魇与希望。阳光穿破阴云,照在他们前方新生的小草上,也照进两位少年的心头。
前途尚远,江湖路险。可这一次,他们已在天地间携手并肩,踏上属于自已的天心路。
一只松鼠窜过林间,带起细碎的露珠。林叙白和江无忧望着前方彼此一笑,谁也未曾言说命运的沉重,但他们心里明白,彼此已成为对方难得的依靠。
头顶云层渐散,林间的光线渐亮,两道稚嫩却执着的身影,向着青阳宗选拔的方向,坚定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