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风,裹挟着泥土和草木的新绿,在官道上悠长吹拂。灰黄的云幕尚未散尽,北雁城西荒旧道的泥泞仍未干透,积水倒映着零碎的霞光。林叙白单手握住披风,脚步轻疾地走在斑驳石板间。身旁,江无忧咧着嘴,时不时踢起一撮湿泥,靴尖沾染着昨夜的雨痕。
“叙白,你说宗门的饭食比官道的水洼香不香?”江无忧低声问,眉眼间透着孩子气的调侃。
林叙白眼底淡淡一笑,上下打量了他一眼:“若能饱腹,便是佳肴。”
“你这人哪,有些意思。”江无忧哈哈一笑,拍拍他的肩。“不过我听人说,宗门里规矩又多,咱们这身泥污恐怕要被拦在山脚外头了。”
他说着,指向前方渐密的人潮。
新雨初晴,荒路尽头,已现一座青石坊门——三山宗的分支外院,今日正值宗门招募。坊门之下,旗帜猎猎,有威仪森严的执事把守,衣衫整洁的少男少女列队于道两旁,俱是一夜之间赶来应考的流民、乡绅子弟,或是世家诸族的年轻后辈。
泥泞中,林叙白眼神一凛,他分明捕捉到那队伍最前的是素衣女子,月色般清冷的面容,却自有从容。她的眸光时而微敛,似在观察四周,时而又极快地掠过人群。那一瞬间,他与她目光交触,却只觉心头微颤。
江无忧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低声嘀咕:“呦,那女子漂亮得紧,怕是哪家世家千金。出入仙门的人,果然不凡。”
“你少在宗门门口乱说话。”林叙白微微一蹙眉,却难掩目中几分敬意,“她的气质,未必只是世家出身那么简单。”
两人正欲悄悄排队,却被身旁衣着华美的少年轰然推搡。“哪里来的野孩子?这不是你们能挤的位置。”少年嗓音带着讥诮,身后还跟着几名穿银蓝劲装的护卫。
江无忧咧嘴不服,回身便顶嘴,却被林叙白一把拉住。林叙白声音低沉:“无忧,退后。他们身份不简单。”
江无忧眼角一跳,终究咬牙吞下那口气。队列中的骚动也令周遭众多考生瞩目,那名素衣女子神色未动,却分明记住了这场小小的冲突。执事目光一冷,却似并未理会这些小插曲。
片刻间,队伍开始移动。三山宗外院的考核站在宽阔石阶之上,甫一临近,便有银须老者手持玉板,沉声喝道:“散修、凡人弟子列左,世家子弟、贵族后裔列右。无礼者,逐出山门!”
台阶彼端,另有数名黑衣执事维持秩序,偶尔有考生因举止失宜被驱赶出队,引得人群窃窃私语。林叙白细察周围,见左侧的凡人队伍最为庞杂,狼狈不堪者占大多数,而右侧的世家弟子应对有礼,言笑晏晏,气氛截然不通。
江无忧看着队伍分列,低声道:“凭什么贵族列右、散民列左?仙途当有贵贱之分?”
林叙白嘴角微扬,淡淡道:“浮世如棋,每步皆难。修仙路上,最先考验的,怕不是灵根,而是心境。”
江无忧认命地叹了口气:“管他呢,咱们排左,便排左。”
二人逆着众人异样的目光投入凡人队伍,身后嘲笑未曾断绝。纵使如此,林叙白神色未动,持钧如常,只将周遭局势看在眼底,心中念头不断流转。
忽而,他注意到右侧世家子弟之中,有数人频频低语,偶尔还会递出枚玉牌,悄然递到黑衣执事手中。执事接了玉牌,微不可察地将队伍前方空出一段,恰好让那几位少年跃进首位。
江无忧悻悻问:“他们暗中贿赂执事?”
林叙白声线微凉:“宗门虽号称清明公正,但仙途之上,亦有潜规则。”
“那我们怎么办?”江无忧眉宇紧锁,“回头吃亏怎么办?”
“看着。”林叙白低声抛下一句,目光在远处徘徊。他悄悄将手中一块黑玉收进怀中——那是父亲昔年赏赐的护身信物,刻有家族旧姓。不容他多想,队伍便开始前移。
石阶前,第一轮考核已有序展开。少年少女们被逐一引至玉台之前,执事逐个查验身份,再以灵药测试灵根、骨龄。许多贫家子弟被粗暴驱逐,仅有极少数灵根资质上佳者被留下。每有一人通过,石台之上青光跃动,惹得人群发出哗然羡慕;而被驱赶者,多半哭嚎远遁。
转瞬间,前方只剩十余人。林叙白与江无忧并肩走至玉台前,执事一抬手,森然道:“姓名、籍贯、来由,速报。”
“江无忧,北雁流民,自荐入门。”
“林叙白,北雁……散民。”
执事目光一凛,似在斟酌“林姓”二字,终究未多问,冷声示意他们上前,将二人左手按至灵台之上。
瞬间,淡蓝光芒自石台之下腾起。江无忧灵根泛着微微青意,灵气稀薄但纯净。执事皱眉,却未置可否,哼道:“下品木灵,尚算可教。”
轮到林叙白时,那灵台之光却奇异地一闪。蓝香涌动下,灵根显示出一抹罕见的银灰,宛如晨雾中尚未散尽的雪线。台阶上的高级执事微微吃惊,眼中一瞬竟有不易察觉的贪婪与迟疑。
“天生五行杂灵,异兆遮蔽,难测真资。”执事迟疑半刻,却最终冷声道,“可归外门试用,宗门自会另查深浅。”
江无忧惊奇地拍了拍林叙白的肩:“这怎么还是杂灵……”
林叙白淡淡一笑,平静道:“杂灵杂生,青叶白根,只要不被驱赶,先入门再说。”
正说话间,一道清雅嗓音袭来:“二位既能双双入门,便已,比大多数人幸运。”素衣女子走近,她眸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嗓音不高却清晰传入二人耳中。
江无忧有些羞赧,连声答谢。林叙白端身施礼,道:“姑娘亦是求道者?”
“阮秋怡,星阙阮氏之女。”她自报家门,神情疏淡但不失礼数。“宗门之内,身份只是一时,结局却全在你我手中。”
她转身走向队列,不远处数名世家子弟似乎对她极为敬畏,见她经过连忙退避三分,阮秋怡仅以点头示意,未与他们多言。
此刻,山门钟声乍起,低鸣轰然,整齐划一的队伍在执事的宣喝下缓步前行,穿过青石坊门,踏入三山宗的庞大院落。林叙白回望泥泞官道,心头微颤——昨日的血雨腥风犹在眼前,此刻却已悬于凡尘与仙途之间。
行至山门深处,只见高墙绵延,楼阁成片,晨雾中隐约可见修士真人御剑而过。宗门弟子鱼贯而入,好奇与敬仰的呼声回荡在长廊檐下。然而人潮涌入间,诸多暗中拉拢、冷笑、试探随处可见。林叙白冷眼望去,隐觉四周气氛远不如表面宁谧,就连分发居所衣物的女执事亦时常对世家子弟敷衍塞责,对散民弟子横眉冷对。
江无忧悄声道:“这里哪像个修仙圣地,倒像市井集市,谁狠谁为王。”
“但哪怕在市井,也未尝没有机会。”林叙白握紧拳头,回以低语。
片刻间,队伍停滞在一座石亭前。山中长老亲自来临,宣读内门与外门录取名单。世家子弟几乎尽数入内门,散民弟子绝大部分被分在劳役堂、外院杂役。但也有少数灵根异禀、一鸣惊人者被破格挪入精英弟子籍。阮秋怡虽是世家,却直接进入内门,引得四方侧目。
江无忧和林叙白,名列外门试用弟子之末。石堂长老微笑相迎,字字分明:“外门虽
huble,亦是仙途初启。诸位自此修行、杂役,若能在年考排名列前,宗门自有上升之门。”
人群中,被分入外门的少年们纷纷面露不甘,那些曾贿赂失利的也有暗自咬牙。甚至有些人转身便欲离开,有人冷冷低语:“这规矩,是给世家铺路的。”
林叙白神色愈发冷静:“既入其门,先安身,再谋长远。”
暮色浓重,大院内渐起灯火。林叙白与江无忧分到一处偏僻的竹屋,屋外沟渠流水,屋内陈设简陋,只有薄榻桌案。不过,比起前夜的风雨飘零,这已是安身之所。
江无忧拉起林叙白的手腕,把玩那块黑玉,笑道:“你有这信物,日后或许能唬住些人,也省得被人暗中欺了去。”
林叙白淡然摇头:“父辈荣名,不过云烟。道途之上,只靠已身。”
两人对坐,外堂灯火如豆,有少年窃声嬉戏,也有夜风中叹息。门外,忽有咳嗽传来,是一名麻衣老妇,偷偷递来两双粗布鞋袜,笑着道:“新弟子少有新物,贫寒不笑人,自已走路稳才是本事。”
他俩道谢收下。
夜深了,外门院落渐归寂静,竹林间残月透入屋中,斑驳于席边。林叙白合目养神,脑海里却浮现宗门堂前那抹银灰微光,以及素衣少女眸中的淡淡悲意。
仙门初开,旧日恩仇未解,新的权势与试炼才刚刚降临。竹屋之外,不远处的松林,一道黑影倏然而过,似在悄然窥探。林叙白倏地睁开双眼,侧耳倾听,将那护身的黑玉紧紧握于掌中,心内一片清明。
权力的游戏开始了,而他与江无忧、阮秋怡,不过是在这棋局新亮的一颗子。
夜色深处,宗门钟声隐隐,似一道悠远的誓言,唤醒每一个怀揣渴望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