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一如昨日，晦暗而沉重，仿佛连云层都被北雁城的旧事压迫得喘不过气。林叙白的指端还残着官道泥浆的冰冷。他眼下并无归处，步伐却比前几日更稳重，身侧江无忧用一截破布绑着手臂，嘴角咧着不合时宜的笑，正将前头宗门招募处的牌匾纳入眼底。
“叙白，你说这宗门真的会收我们？”江无忧依旧低声嘀咕，脚下却比谁都快。
林叙白侧头，看了他一眼，神情清冷，嗓音不高：“你若不是分明走在最前头，我还真以为你胆怯。”
江无忧扬眉，正要说些什么，忽有一阵低沉的钟声从招募营地传来。新日初升，照亮了广场上密集人群，每个人神情各异：有的记怀期待，有的隐约戒备，也有不少人刻意拉开距离，生怕踩到了旁人的线。
他们二人随着人流渐入广场东侧，之前那位负责登记凡人的老者依旧端坐案后，眉间风霜难掩，身旁置着一块黝黑的灵石。一枚朱红封印符箓烙在灵石正中，如心脏缓缓跳动。林叙白止步，抬眸静静望去，只觉营地的空气中夹杂了某种无形的压力。
“神识刻印？”他喃喃道。
江无忧回首望他，语气里透着难掩的紧张，“这个就是传说中的灵根测试？不是说只有仙缘者才能显现？”
林叙白没答，目光扫过前方阵列之间，一抹身影自人群深处缓步现身。那是一个年轻女子，素衣如雪，步履从容。她微低着头，乌发轻拢，皮肤胜雪，虽然只是静静站立，却像是与四周俗气隔了一层明净寒光。
忽而，她抬头，正好与林叙白遥遥相望。眸光平淡，晕染着抑制不住的聪慧，正是阮秋怡。
“那女子……”江无忧有些发愣。
林叙白却已收回视线，淡然问：“你的伤不要紧？”
“无碍。”江无忧勉强扯笑。他话音刚落，老者朗声开口，通报招募规则：
“凡天赋可进者，皆当以灵根入石，符箓自判。应试之人听令：若有作弊，立即逐出，不留情面！”
人群里蓦然静默。气氛因紧张而凝固。第一位少年被点到名，颤抖着上前，将手按在灵石，片刻后灵石泛起淡黄光芒，符箓微微一颤，无声沉寂。
老者低头记录：“下品土灵根，可入外门。”
少年脸上掠过一抹欣喜，行礼退下。
接下来数人有明有黯，或喜或忧，有失败黯然离去者，也有得天独厚备受艳羡者。
林叙白越靠近，那无形压力愈发清晰。有人在他耳侧窃窃低语：“听说今番宗门要收三十名新人，凌霄、广寒、断岳三宗都派了人监督。谁若能得入门中，日后仕途甚至仙途，皆不是问题。”
江无忧咂舌，“竟然如此隆重？”
林叙白正沉思，忽听自已的名字被点。
他走上前，观众席间景象收细于耳后。他并无慌张，坦然伸手压于灵石。符箓初无动静，须臾之间，灵石骤然生辉。先是乳白微芒，继而一点寒光纵横，交错成淡淡的银色剑纹。
老者一震，本欲沉吟，却下意识立起身l，凝视那银色光芒片刻才道：“双灵根之象，且主剑属，疑为罕见冰灵。稀有资质！再测意志。”
一道令牌递来，林叙白静静接过，却觉内心涌上一股莫名浮躁。
周围人纷纷侧目。
那是一方护魂试玉，能激发试者过往心魔，若心志不坚，轻则昏厥，重则失智。
玉符贴于掌心，那试玉隐约传来残酷哭喊、兵刃交错之声，林叙白心头猛震，脑海骤现宿昔宅院腥红夜幕——
焚烧，嘶吼，父母俱亡，檐下血雨。
他指节紧抓，肌肉颤抖。声音细若蚊蝇：“复仇……我不会倒下……”
一息、两息，指缝溢出些许血痕，他却自始至终没有放开玉符。最终，那哭喊逐渐熄灭，玉石恢复平静。
老者缓缓放松神色，“意志坚忍，天生剑心，合我宗门选才之道！”他郑重其事提笔写下名字。
林叙白缓缓吸气，将玉符交回时，眼中死寂与锋芒相融，众人皆不敢多言。
江无忧握拳欢呼：“叙白，你果然是天生修仙的命！”
林叙白一笑，抬眸时，远处阮秋怡已缓步走出。她一步步向灵石走近，素袖拂过，带起一阵若勿若有的梅香。
她手按灵石，神色波澜不惊。灵石之上，骤现七彩祥光，符箓在高空震颤，众人哗然。
老者失声道：“天品灵根！此等资质，百年难逢。”
阮秋怡微微一笑，低头致意，神情间既无骄矜，亦无多余的温情，只余如水一般的清明。
待她测试意志，玉符落于掌心。她微微蹙眉，片刻后玉石流转出静谧蓝光。老者点头，显然极为记意。
江无忧瞪大眼，“这等人物你说日后还不得……”他话音未完，却发现阮秋怡已朝林叙白与他微微颔首，嘴角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招募渐至尾声。江无忧也留下中品灵根的记录，虽不惊人却被收为杂役弟子，笑嘻嘻与林叙白并肩站定。
夜幕低垂，众人被带至营地一隅。三座木屋遥相呼应，断岳宗的紫衣执事走入，为他们分发宗规铭简。
林叙白翻阅片刻，对宗门等级、雷厉风行的规矩心中大l有数。初入门，其实不过是万千被选者中的一个，唯有试炼，才能真正决定命运起落。
第二日清晨，一声惊雷撕裂宿夜。外头已然集结百余新弟子。断岳宗剑修领队手执银鞘长剑，居高临下，发出第一道命令：
“百人擂台试炼，胜者十人优先登记精英录，其余外门侯补。败退者，十日后自行离开，无拖延！”
江无忧低声骂了句，“我还指望慢慢修炼，可这比江湖还残酷。”
林叙白却目光凝定，沉声道：“不争，便意味着回到泥泞里去。”
比赛顺序随号而定。擂台中央，石阶环绕，阵法隐现。林叙白所对首战者乃本地一散修少年，粗壮少言，手持重铁棍。
“比拼的是灵力与剑意，可你未见师门功法。”那少年抱拳，声色带着轻视。
林叙白凝息，掌心灵气微动。剑意初成，但尚未通达堂奥，也只得借势而为。
一上擂台，少年气势汹汹，重棍风卷雷鸣。林叙白浅避其锋，每一次出招都极其克制，既不冒失也不胆怯。
第三回合，那少年猛地一棍横扫，台面碎石飞溅。林叙白脚步一错，凌空跃起，微妙借力，手中木剑瞬间刺出三道残影，冷光一闪而逝。
“收！”断岳宗剑修低语，阵法波动。一阵剧痛传来，少年轻咬牙，却发现自已铁棍在林叙白剑尖所点处断裂。
胜负已分。
场下议论之声起，林叙白持剑站在擂台中央，神情依旧淡然。
下一个对手落座，是一个眉眼疏朗、腰佩紫竹环的少女，名叫商元霜。她目光幽冷，自报名单中缓步走来，步步生莲。
“我等你。”她微不可闻地启唇。
擂台外的风骤然一紧，隐隐卷起夜色。
战斗初起，商元霜袖中黑雾缭绕，显然掌握极为罕见的黑暗灵力。她静立台上，唇角浮现一抹冷笑。
林叙白握剑在手，未曾轻举妄动，目光落在她的每一次气息流转上，心知不可贸然行险。
商元霜率先出手。黑雾涌动，裹挟锐利杀机直扑面门。林叙白集中精神，灵识微张，一剑破雾，任剑意化为无形风暴，将黑气逼退三分。
“有意思。”商元霜却不退反进，手中符纸陡然成型，蛇影疾走，幽幽绞绕向林叙白手腕。
林叙白反应极快，剑尖一颤，将剑意化作银线，斩断符纸。双方在一刹间过了十数招，谁也没占得便宜。
擂台外，江无忧屏息凝视，拳心都是汗。
恍惚间，林叙白抓住对方以符控雾的微妙节奏，剑锋一收，逼近商元霜身前三尺。两人交错而立，只听得一声衣衫摩挲，黑气尽数消散。
裁判喝道：“此局平手，皆过试炼。”
商元霜目光冷淡，步下擂台时，低声道：“你，不该低估黑雾的锋利。下次见面，我们再分高下。”
林叙白只微微点头，回身下台。
江无忧已经扑过来，拍他肩膀，“厉害！果然是剑门的胚子！”
林叙白只淡淡一笑，脸色却较之前更苍白。他隐约感觉，商元霜奇异灵力下，似有一股莫名的凝视若深渊。江无忧并未看出，拉着他并肩归列。
这一轮试炼，新晋弟子已有不少被刷落，而包括林叙白、阮秋怡与商元霜在内的数人，已稳居前列。
是夜，新弟子休整于营地。林叙白在屋外独立。夜风微凉，草虫低鸣，他指尖还残留着擂台上的血气与冰意。
阮秋怡自林荫下袅袅走来，声音轻柔而清越，“刚才那一剑，若再快半步，便可取胜。”
林叙白回眸：
“你看得很细。”
阮秋怡轻轻颔首，袖下素手攥着一块淡蓝玉石，“你不必逞强，每一场交锋都有人在暗中窥探。修行路上，比剑更锋利的是……人心。”
她淡淡一笑，转身离去。林叙白良久未语。
夜色越发凛冽，星河隐现于高空。营地边缘，江无忧悄然起身，背手趴在栏杆旁轻声道：
“叙白，今日你看到了这么多天才，心里怕不怕？”
林叙白缓缓道：
“怕过。但若不试，这世上从来没我们的位置。”
江无忧抬头，长叹：“那就拼吧，拼到哪算哪！”
新晋弟子渐次散去，天地间只剩下夜色包裹的篝火微光。林叙白独自伫立。他想起今天擂台下的每一剑、每一道目光，想起阮秋怡冰蓝的眸子里隐含的坚毅。
他记住了每一个击败自我的瞬间，也铭刻下未竟的野心。
下一轮试炼还未开始，断岳宗的高空深处，已有长老们悄然汇聚。有人低声议论，指点着今日赫然崛起的潜龙新锐，也有冷漠目光悄然落在他身上。
风带着霜雪的气息钻入他衣袖。他静静闭上眼，回忆起最初那场雨夜血光。
人世浩荡。剑锋所指，莫问前路。只道——
潜龙在渊，终有一日破浪出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