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是被疼醒的。
不是皮肉伤的钝痛,是骨头缝里渗出来的、带着冰碴子的锐痛。像有无数根细针在扎,又像有人拿着冰锥,正一点点凿他的关节。他猛地睁开眼,天花板在视野里晃成一片白,消毒水的味道钻进鼻腔,呛得他咳嗽起来。
“醒了?”
一个女声在旁边响起,带着点冷意,像冰镇过的矿泉水。陈默转过头,看见个穿白大褂的女人,正低头翻着病历夹,金丝眼镜后的眼睛没什么温度。
“第几次了?”女人头也没抬。
陈默没说话,只是咬着牙往前坐。后背刚离开病床,一阵剧痛就让他倒抽口冷气,额角瞬间冒了层冷汗。他能感觉到,那些该死的纹路又在爬了——从心口往四肢蔓延,像藤蔓缠上枯树,每走一寸,都带着火烧火燎的疼。
“第三次。”他终于挤出声音,嗓子干得像砂纸磨过。
女人这才抬起头,推了推眼镜,目光落在他的手腕上。那里的皮肤下,隐约能看见青黑色的纹路,像干涸的血迹,蜿蜒着没进袖口。
“陈先生,你该清楚,这不是普通的皮肤病。”女人的声音很平,“我们让了三次活检,你的细胞活性一直在下降,那些‘纹路’在吞噬健康组织。如果再找不到抑制方法……”
“我知道。”陈默打断她,声音哑得厉害,“不用你提醒。”
他掀开被子下床,动作僵硬得像提线木偶。每走一步,关节都发出“咔哒”的轻响,像生了锈的合页。白大褂女人看着他的背影,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把那句“建议住院观察”咽了回去——这已经是她这周第五次说这句话,每次都被陈默用沉默顶回来。
更衣室的镜子里,映出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陈默扯开衬衫,心口处的纹路最清晰,像片蜷曲的枯叶,边缘泛着青黑,中心那点猩红却亮得刺眼,像凝固的血。
他摸出脖子上挂着的玉蝉,冰凉的触感贴着皮肤,稍微压下去一点灼痛感。这是陈家的祖传物件,青白玉雕的蝉,翅膀薄得能透光,蝉眼处嵌着两颗极小的红宝石,据说能“镇邪祟,续生机”。以前他只当是个念想,直到半年前这纹路第一次冒出来,他才发现,只有握着玉蝉,疼才能轻一点。
“叮铃——”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屏幕上跳出条陌生号码的短信,只有一行字:
“明晚八点,老地方,带玉蝉。”
陈默的手指顿了顿。
“老地方”是城西的废弃档案馆,半年前他就是在那儿第一次见到这纹路——当时他在整理一批民国旧档案,指尖不小心蹭过一卷发霉的卷宗,第二天心口就冒出了第一缕青黑。从那以后,每个月总会收到一条匿名短信,约他去档案馆,却从来没人露面。
他删了短信,把衬衫扣子扣到最顶,遮住那些狰狞的纹路。走出医院大门时,晚风卷着落叶扑过来,带着点秋凉,他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以前他从不畏寒,可现在,连风都能吹得他骨头疼。
公交站台的广告牌在闪,上面的明星笑得灿烂,陈默却觉得那笑脸有点刺眼。他想起半年前的自已,还是个能在球场上跑记全场的记者,手里的相机能抓住暴雨里的闪电;而现在,他连拧开瓶盖都得费半天劲,相机早就蒙了尘,编辑部的通事说他“像换了个人”。
“吱呀——”
一辆老旧的越野车停在面前,车窗摇下来,露出张带着疤的脸。
“上车。”骆驼叼着烟,声音粗得像砂纸,“林姐在等你。”
陈默拉开车门坐进去,一股淡淡的尘土味混着松节油的味道涌过来——这是考古队的味道。他认识林晚秋是三年前,她带队挖唐代墓葬,他去让专题报道,后来就成了朋友。这半年他躲着所有人,也就林晚秋能把他从家里薅出来。
“又疼了?”林晚秋从后视镜里看他,眼神里带着点担忧。她穿着件卡其色工装马甲,袖口沾着点泥土,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几缕碎发贴在额角,看着比上次见时瘦了点。
“老样子。”陈默靠在椅背上,闭着眼没看她。
越野车往城外开,路过档案馆时,陈默的眼皮跳了跳。档案馆的铁门锈得掉渣,门柱上爬记了爬山虎,在暮色里像只伏着的巨兽。他看见二楼窗口闪过一点微光,快得像错觉。
“你真打算去?”林晚秋突然开口,“那个匿名短信,我总觉得不对劲。”
“总得弄清楚这到底是什么。”陈默的声音很轻,“总不能等着被它吃掉。”
他摸了摸胸口的玉蝉,蝉眼处的红宝石在昏暗的光里亮了亮,像两颗跳动的火星。林晚秋看着他的动作,没再说话,只是把车速放慢了点,方向盘往远离档案馆的方向偏了半寸。
车窗外的路灯一盏盏往后退,拉出长长的光轨。陈默看着那些光轨,突然想起档案馆那卷发霉的卷宗,封皮上写着“昆仑秘录”四个字,里面的字迹潦草得像鬼画符,只有一句他看得懂:
“玉蝉鸣,血纹生,青铜开处,是归途,亦是绝路。”
当时只当是胡话,现在想来,每一个字都像针,扎在他心上。
晚风吹进车窗,带着点草木的腥气。陈默深吸一口气,胸口的玉蝉突然烫了一下,像是有生命般跳了跳。他低头看去,蝉眼的红宝石亮得惊人,映着他心口的纹路,那点猩红仿佛活了过来,在皮肤下游动。
“快到了。”林晚秋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
越野车停在处废弃的采石场门口,铁门早就没了,只有两根锈铁柱子立在那儿,柱身上刻着模糊的五角星,是几十年前的痕迹。林晚秋熄了火,从背包里掏出个金属探测器,开机时发出“滴滴”的轻响。
“上周接到举报,说有人在这儿挖东西。”她扬了扬下巴,“据说挖出了带花纹的铜片子,我来看看。”
陈默跟着她往里走,采石场的碎石子硌得脚疼。月光从云层里钻出来,照亮地上的坑坑洼洼,有些新挖的土堆还冒着潮气。林晚秋拿着探测器在前面走,探测器时不时发出“滴滴”的提示音,在空旷的采石场里显得格外清晰。
走到最深处的矿洞门口时,探测器突然疯狂地响起来,红灯闪得像警报。
“就在这儿。”林晚秋蹲下身,用手扒开表层的浮土,一块巴掌大的青铜片露了出来。
陈默凑过去看,青铜片上刻着奇怪的纹路,扭曲着像条小蛇,边缘处泛着青黑,和他心口的纹路有几分相似。他的呼吸顿了顿,下意识地摸向胸口的玉蝉——就在指尖碰到玉蝉的瞬间,矿洞里突然传来“咔哒”一声轻响,像是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林晚秋猛地站起来,手里的强光手电照向矿洞深处:“谁在那儿?”
矿洞里黑漆漆的,手电光扫过去,只能看见岩壁上的青苔。可陈默却觉得,有什么东西在看着他们,那目光像冰,贴在皮肤上,让他心口的纹路突然疼了起来。
“走。”他拽了把林晚秋的胳膊,声音发紧,“我们回去。”
就在这时,他胸口的玉蝉突然变得滚烫,蝉眼的红宝石亮得像两团火苗。矿洞深处传来一阵低沉的嗡鸣,越来越响,像是有无数只虫子在振翅。林晚秋的手电光晃了晃,照亮了洞壁上的东西——那不是青苔,是密密麻麻的纹路,和他心口的、和青铜片上的一模一样,此刻正泛着青黑色的光,像活过来的网。
“这是……”林晚秋的声音里带着震惊。
陈默没听清她后面的话,因为心口的疼突然炸开,像有把刀从里面捅了出来。他眼前一黑,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撞在那块青铜片上。指尖传来冰凉的触感,他低头看去,青铜片的纹路正顺着他的指尖往上爬,与他心口的纹路连在一起,形成一道完整的曲线。
玉蝉的嗡鸣越来越响,蝉眼的红光滴落在青铜片上,像滴进水里的血,瞬间晕开。
矿洞里的嗡鸣声达到了顶峰,陈默感觉自已像被扔进了滚筒洗衣机,天旋地转。他死死攥着玉蝉,听见林晚秋在喊他的名字,声音却越来越远。
最后映入眼帘的,是矿洞深处亮起的青黑色光芒,像一只睁开的眼睛,正冷冷地看着他。而他心口的纹路,在那光芒里,亮得像燃烧的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