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识被刺骨的冰冷裹挟,沉甸甸地下坠。
肺腑间还残留着那碗避子汤滚烫又辛辣的触感,灼得五脏六腑寸寸碎裂,随之而来是身下不断涌出的热流,带走她最后一点温度和生机。
萧衍之冰冷嫌恶的话语,比周身的寒意更刺人骨髓。
喝干净点,别脏了瑶瑶的眼。
林瑶瑶依偎在他怀里,那娇弱羞怯的模样,眼底却盛着毫不掩饰的恶毒得意。
痛。
小腹撕裂般的剧痛。
还有那生命随之一点点流逝的空茫与绝望。
她以为自己会就这样死在那个大雪纷飞的庭院里,死在他们的浓情蜜意和自己的愚蠢不堪面前。
可再睁眼,视线里却不是一片死寂的白,而是刺目的红。
喧嚣的喜乐尖锐地扎着耳膜,身上是繁复沉重的凤冠霞帔,手里还捏着一柄温润的玉如意。
花轿微微颠簸着,正稳稳停在一处。
外面是喧天的锣鼓鞭炮,还有宾客纷杂的贺喜声。
落轿——
喜娘拖长了声音,带着谄媚的笑意。
请新郎晋王殿下迎新娘下轿——
晋王。萧衍之。
姜玉猛地一颤,指尖冰凉,那玉如意几乎要脱手滑落。
这不是三年前,她嫁入晋王府的那一天吗
她竟然……重活了一回
回到了这个她一切悲惨开始的源头
花轿的帘子被掀开一角,一只骨节分明、戴着皇家制式蟒纹扳指的手伸了进来,等待着。
那是萧衍之的手。
曾经,她满怀少女的羞涩与憧憬,将自己的未来全然交付在这只手中,换来的是三年冷遇,是无休止的羞辱,是一碗碗所谓的避子汤,最后是那场大雪里的锥心刺骨和她的孩儿化作的一滩血水!
恨意如同毒藤,瞬间缠紧了心脏,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轿外,萧衍之的声音传来,一如既往的淡漠,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王妃,该下轿了。
前世的记忆碎片疯狂涌入脑海。
——大婚夜,他掀了盖头便冷脸离去,留她独守空房,成了全京城的笑柄。
——次日敬茶,他任由侧妃林瑶瑶故意打翻茶盏,烫红了她的手,却斥她笨手笨脚。
——三年间,她晨昏定省,侍奉婆母,打理王府,却换不来他一个正眼。他只在每月固定那几日,夜深人静时踏入她的房门,例行公事,从不过夜。
——每次事后,雷打不动,一碗漆黑的避子汤由他的心腹嬷嬷亲自端来,看着她饮尽。那老嬷嬷总是皮笑肉不笑:王妃,王爷也是为您好,您年纪尚轻,王爷不想您过早受累。
为她好
呵。
直到她死前,他搂着林瑶瑶,才用最厌恶的语气说出真相:你那身子早就被药毒坏了,岂能孕育本王子嗣不过是尽嫡妻的义务罢了,瑶瑶心善,见不得你无所出,日后本王的孩子,自然会记在你名下。
原来他早知道!早知道那汤里不仅是避子的药物,更是缓慢侵蚀她根基的毒药!
他甚至知道她后来真的有了身孕!却依旧让她喝下那碗融了剧毒的汤药!就为了给林瑶瑶清理门户,不让他萧衍之的嫡子从她这个碍眼的嫡妃腹中爬出来!
滔天的恨意焚烧着理智。
那只手还停在轿外,等着她。
宾客们的说笑声渐渐低了下去,似乎察觉到了不对劲。喜娘在一旁急着小声催促:王妃王妃娘娘您快搭手啊,王爷等着呢!
姜玉猛地吸了一口气,那空气中弥漫的喜庆香料味道让她一阵反胃。
她没有将手放入那只等待的掌中,反而抬起另一只手,猛地抓住了自己头上沉重华丽的赤金缀珠凤冠,狠狠一扯!
珠翠断裂,噼啪作响。
青丝如瀑,瞬间倾泻而下,散落肩头。
在所有人惊愕的注视下,她一把挥开轿帘,不需要任何人搀扶,自己一步跨出了花轿!
突如其来的光线让她眯了眯眼。
晋王府门前张灯结彩,宾客如云,此刻所有人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愕然地看着这位本该温婉羞怯的新娘,自己扯下了盖头和凤冠,露出一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
萧衍之的手还僵在半空。他穿着一身大红喜服,身姿挺拔,面容俊美一如往昔,只是那双看向她的眼睛里,迅速积攒起惊诧和不悦。
姜玉!他压低了声音,带着警告的意味,你又在闹什么还不快……
话未说完,姜玉却看也没看他,猛地转过身,面向所有目瞪口呆的宾客。
她从繁复的嫁衣袖袋中——那里,本该放着寓意吉祥的喜果——掏出了一卷明黄色的绢帛。
那是圣旨,是赐婚的婚书。
她双手抓住绢帛两端,在萧衍之骤然变色的目光中,在所有人的抽气声里,用力一撕!
刺啦——
清脆的裂帛声,在寂静下来的晋王府门前,显得无比刺耳。
明黄的绢帛被她从中撕开,变成两片无用的废布,随手丢弃在脚下,甚至被她踩了上去。
啊!有人失声惊呼。
撕毁圣旨!这是大不敬之罪!
萧衍之脸色铁青,上前一步就要抓住她的手腕:姜玉!你疯了!
姜玉却猛地后退一步,避开了他的触碰,仿佛他是什么令人作呕的秽物。
她抬起头,目光清亮如雪,扫过全场每一张或惊骇、或疑惑、或幸灾乐祸的脸,最后,定格在萧衍之那张难以置信的俊脸上。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了每个人的耳朵,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冰冷和决绝。
萧衍之,这晋王妃,谁爱当谁当。
她顿了顿,欣赏着萧衍之骤然缩紧的瞳孔,以及周围死一般的寂静,然后,唇角勾起一抹近乎残酷的弧度。
听闻已故的老晋王陵寝尚缺个伴葬的王妃我姜玉今日便毛遂自荐,嫁予老王爷!
萧衍之——
她看着眼前男人瞬间煞白的脸,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往后,你得叫我一声母妃。
时间仿佛凝固了。
风卷着地上被撕碎的婚书碎片,打着旋儿。
晋王府朱红的大门、高悬的喜庆灯笼、满堂的宾客华服……所有的一切都成了模糊的背景板。
中心只剩下那个站在花轿前,凤冠被扯落,青丝凌乱披散,却背脊挺得笔直的新娘。
她脸上没有任何新嫁娘该有的娇羞或喜悦,只有一种近乎疯狂的平静,和眼底深埋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恨火。
疯……疯了……一个宾客手里的玉扇啪嗒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却浑然不觉,只是张大了嘴。
她、她说什么要嫁给老王爷
撕毁圣旨……这是诛九族的大罪啊!
姜家小姐这是受了什么刺激竟说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话来!
喜娘早已吓得瘫软在地,瑟瑟发抖,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萧衍之的脸色从铁青转为煞白,又由白涨红,额角青筋暴起。他像是第一次真正看清眼前这个女人,或者说,他从未想过那个在他面前永远低眉顺眼、逆来顺受的姜玉,竟能做出如此惊世骇俗、疯狂至极的举动!
这简直是将晋王府、将他萧衍之的脸面扒下来扔在地上踩!
姜、玉!他从齿缝里挤出她的名字,每一个字都淬着冰碴,猛地伸手欲要擒住她的肩膀,力道之大带起了风声,你失心疯了!胡言乱语什么!还不给本王跪下请罪!
若是前世,他这般盛怒,她早已吓得魂不附体,跪地求饶。
可现在——
姜玉极其敏捷地侧身再次避开,甚至因为动作太大,散落的发丝拂过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冰冷的决绝。
跪她轻笑出声,那笑声里满是嘲讽,晋王殿下,哦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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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扇在萧衍之脸上。
尚未敬茶改口,你现在就让我跪,于礼不合吧
你!萧衍之气得浑身发抖,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抓了个空。众目睽睽之下,他竟连续两次被这个女人避开,简直是奇耻大辱!来人!王妃魔怔了!把她给本王押进去!
他身后的侍卫面面相觑,一时有些迟疑。这可是皇上亲赐的婚礼,新娘子再不对劲,他们也不敢轻易动手冒犯。
就在这时,姜玉猛地提高了声音,压过了所有的嘈杂和萧衍之的怒喝,清晰无比地传遍全场:
诸位都听清了!也请诸位为我做个见证!
并非我姜玉不愿嫁入晋王府,实在是晋王萧衍之身有隐疾,不能人道!却妄图骗婚我姜氏嫡女,为其掩盖丑闻!
我姜家世代清流,绝不受此奇耻大辱!今日我姜玉便以此方式,告慰老晋王在天之灵,全了两家颜面!自此,我与萧衍之,再无瓜葛!只有母子名分!
轰——!!!
这番话,比方才撕毁圣旨、要嫁老王爷更加石破天惊!
如同冷水滴入滚油,瞬间炸开了锅!
什么!晋王不能人道!
天哪!竟有此事!难怪……难怪先前陛下赐婚张家小姐,没过门就暴毙了……
原来是这个缘故!晋王竟如此卑劣!
姜小姐这是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啊!刚烈!真是刚烈!
议论声如同潮水般涌起,所有人看向萧衍之的目光瞬间充满了惊疑、探究、甚至一丝隐秘的鄙夷。
萧衍之只觉得眼前一黑,气血翻涌,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污蔑!赤裸裸的污蔑!姜玉!本王要杀了你!他彻底失了理智,猛地拔出身边侍卫的佩刀,就要朝着姜玉劈去!
衍之!住手!
一声威严的断喝从府门内传来。
晋王府的老太妃,萧衍之的祖母,被一群嬷嬷丫鬟簇拥着,急匆匆赶了出来。显然,门外的动静早已惊动了她。
老太妃脸色极其难看,先是狠狠瞪了几乎要失控的萧衍之一眼,示意侍卫夺下他的刀,然后目光锐利如刀,射向姜玉。
姜氏,老太妃的声音带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你可知你在说什么,做什么撕毁圣旨,污蔑亲王,无论哪一条,都足够你姜家满门抄斩!
若是以前的姜玉,早已被这阵仗和话语吓得魂飞魄散。
可现在,死过一回的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甚至对着老太妃,缓缓露出了一个笑容。
老太妃。她微微颔首,算是见礼,姿态却是不卑不亢,玉儿自然知道。正因知道,才不能眼睁睁看着王府和姜家一同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她目光扫过周围竖着耳朵的宾客,声音清晰:若今日玉儿忍辱嫁了,来日王爷‘隐疾’之事终究纸包不住火,届时皇室颜面何存我姜家又该如何自处岂不是欺君大罪
玉儿此举,看似惊世骇俗,实则全了皇家与姜家的体面。玉儿自愿为老王爷守陵,全了王府的孝名,也绝了外界对衍之……哦,对王爷子嗣的揣测。至于这撕毁圣旨之罪……
她话锋一转,看向地上那两片破绢布,语气轻描淡写:陛下仁德,念及玉儿一番‘忠孝’之心,以及揭露王府‘难言之隐’的功劳,想必也会从轻发落。毕竟,陛下也不愿见到皇家血脉有瑕之事传得沸沸扬扬,不是吗
她一口一个隐疾,一口一个难言之隐,字字句句都在坐实萧衍之的不举,偏偏又摆出一副我全都是为了王府着想的大义凛然模样。
老太妃气得手都在抖,却一时被噎得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她难道能当着所有人的面说自家孙子没有问题那姜玉疯狂之举的原因何在难道真要逼着姜玉说出更多内幕
这姜玉,什么时候变得如此牙尖嘴利,如此……狠绝!
她这是要把晋王府的脸面按在地上摩擦,还要逼着皇家和她姜家一起吞下这个哑巴亏!毕竟,相比起亲王不能人道的丑闻,一个新娘受刺激发疯的闹剧,显然更容易被掩盖和接受。
萧衍之双眼赤红,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姜玉,那眼神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他从未受过如此奇耻大辱!而且还是来自这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女人!
祖母!休要听她胡言!孙儿这就……他还想争辩,却被老太妃一个凌厉的眼神制止。
老太妃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气血。她知道,今日这事,晋王府已经栽了,栽得彻彻底底!再闹下去,只会更难收场。
当务之急,是止损。
她看着姜玉,眼神冰冷厌恶到了极点,却不得不放缓了语气,带着一丝僵硬的和蔼:玉儿,你今日怕是累了,又听了些小人谗言,才会言行无状。祖母不怪你,来人,先扶王妃……扶姜小姐进府休息,好生照看。
这是要软禁她,把事情压下去再说。
姜玉岂会让她如愿
她再次后退一步,避开了上前来的嬷嬷。
不劳老太妃费心。她淡淡道,目光越过众人,看向了长街尽头。
那里,一队穿着宫中内侍服饰的人马,正疾驰而来。
玉儿闯下如此大祸,自当入宫向陛下请罪。
想必陛下的旨意,也快到了。
她话音未落,那队宫使已至府门前,为首的大太监高坐在马上,扫了一眼狼藉的现场和诡异的气氛,面无表情地展开一卷明黄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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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旨到——晋王萧衍之,姜氏女玉,接旨——
所有人哗啦啦跪倒一片。
唯有姜玉,依旧站着,只是微微躬身。
那太监看了她一眼,并未立刻斥责,而是径直宣读: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兹闻晋王府门前之事,朕心甚惊!姜氏女玉,言行狂悖,然事出有因,朕体念其年轻受惊,不予深究。然晋王衍之,治家不严,御下无方,引得新妇失态,惊扰宾客,损及皇家颜面,罚俸一年,禁足三月,静思己过!钦此——
圣旨内容,轻描淡写地将姜玉撕毁圣旨、惊天言论全部归结为言行狂悖年轻受惊,而主要罪责,竟落在了萧衍之治家不严上!
这偏袒,几乎摆在了明面上。
但也变相默认了姜玉那番隐疾之说或许确有其事,皇家为了脸面,不得不吃这个哑巴亏!
萧衍之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难以置信:父皇!
晋王殿下,接旨吧。大太监合上圣旨,语气淡漠。
萧衍之双手死死攥紧,指甲掐进掌心,几乎滴出血来。在老太妃警告的目光下,他极其艰难地、一字一顿地咬牙道:儿臣……领旨……谢恩!
大太监又将目光投向姜玉,语气稍微缓和了些:姜小姐,陛下另有口谕,您受委屈了。陛下问您,可是执意要去守陵
姜玉福身一礼,声音清晰坚定:臣女心意已决,求陛下成全。愿常伴老王爷青灯古佛,为皇家祈福。
大太监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的感慨,点点头:既如此,陛下允了。即日起,您便移居京郊皇陵别院吧。一应份例,按王妃规制供给。
谢陛下隆恩!姜玉深深一拜。
尘埃落定。
姜玉直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脸色灰败、眼神阴毒得几乎要滴出水的萧衍之,看了一眼面色铁青强撑体面的老太妃,看了一眼周围神色各异的宾客。
她转身,毫不留恋地走向宫使带来的那辆青帷小车。
身后,是死寂的晋王府和碎裂一地的皇家颜面。
身前,是未知的、却由她自己亲手选择的道路。
直接当他的娘
呵。
这只是个开始。
萧衍之,前世你予我的痛与辱,今生,我必将百倍奉还!
我们,来日方长。
青帷小车骨碌碌驶离了晋王府门前那片狼藉与死寂,将身后的喧嚣、惊骇、以及萧衍之那淬毒般的目光彻底隔绝。
车内,姜玉靠着车壁,方才强撑着的所有力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指尖冰凉,仍在微微发颤,不是因为恐惧,而是那种挣脱枷锁、毁灭一切后的虚脱与亢奋交织。
她真的做到了。
不再是那个跪在雪地里,连一碗毒药都反抗不得的可怜虫。
她撕了圣旨,辱了亲王,给了他们一个天大的人情难堪,然后,全身而退。
皇帝的口谕…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一丝冷笑。陛下哪里是体念她受惊,不过是顺势而为,用她的疯癫来掩盖皇室更大的丑闻罢了。一个不能人道的亲王,远比一个发疯的王妃更具毁灭性。而她自愿守陵,更是全了皇家的体面,皇帝乐得成全这份忠孝。
至于萧衍之的罚俸禁足…呵,无关痛痒,却足以让他成为全京城最大的笑柄。不能人道…这三个字,从此将像跗骨之蛆,牢牢钉死在他的身上。
这,只是第一笔利息。
马车并未驶向皇陵别院,而是依着宫中来的指示,先抵达了一处僻静的行馆暂歇,等候翌日宫廷正式册封的文书与仪仗。
行馆清幽,伺候的宫人低眉顺眼,规矩极严,对她这个即将去守陵的准太后份外恭敬,却也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悯与好奇。
姜玉屏退了众人,独自坐在窗边。
夕阳余晖透过窗棂,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
手下意识地抚上小腹。
那里平坦依旧,却仿佛还残留着前世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和生命流逝的空茫。
她的孩子…那个她甚至来不及知道存在,就被他亲生父亲一碗毒药扼杀的孩子…
恨意如潮水般再次汹涌袭来,几乎要将她淹没。
萧衍之,林瑶瑶…你们欠我的,欠孩子的,我要你们一一偿还!
翌日,宫中果然来了旨意,正式册封她为静懿夫人,享亲王正妃份例,移居皇陵别院,为老晋王守陵祈福。名头好听,实则是将她圈禁在那荒凉之地,了此残生。
传旨太监笑容可掬,却掩不住眼底的审视。
姜玉恭敬接旨,脸上无波无澜,仿佛真的心甘情愿。
送走宫使,她便启程前往京郊皇陵。
别院坐落在山脚,清冷寂寥,除了几个看守陵寝的老兵和一批新拨来的、沉默寡言的仆役,再无他人。
这里,将是她的牢笼,也将是她的堡垒。
日子仿佛一下子沉寂下来。
每日对着青灯古佛,抄写经卷,日子单调得如同凝固了一般。京城的风波似乎已被重重宫墙隔断,再无声息。
但她知道,那不过是表象。
她撕毁圣旨、指控亲王、自愿守陵的壮举,早已在京城每一个角落发酵,成为茶余饭后最刺激的谈资。晋王府大门紧闭,萧衍之称病禁足,更是坐实了种种猜测。
她如今身份特殊,既是弃妇,又是贞烈孝妇,更是皇帝亲口承认的静懿夫人,无人敢轻易打扰,却也无人真的关心。
除了姜家。
在她入住别院的第五日,暮色四合时,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停在了别院后门。
来人是她的母亲,姜夫人。
不过几日,姜夫人仿佛老了十岁,鬓边竟有了星霜。一见姜玉,未语泪先流,一把将她搂入怀中,声音哽咽破碎:我的儿…你受苦了…你怎么就那么傻…那么烈性…
感受着母亲温暖却颤抖的怀抱,姜玉冰冷的心房终于裂开一丝缝隙,涌上酸楚。
前世,她蠢钝不堪,连累家族蒙羞,父母在她死后也不知何等伤心。而今,她看似惊世骇俗,却实则将家族从未来那场更大的灾难(与注定败落的晋王府捆绑)中剥离了出来。皇帝对姜家的轻轻放过,便是明证。
母亲,我没事。她轻轻回抱母亲,声音平静,女儿不孝,让家族蒙羞了。但唯有此法,方能保全姜家清誉,不至将来陷入更深泥潭。
姜夫人抬起泪眼,惊疑不定地看着她:玉儿,你…你可是知道了什么晋王他…当真…那不能人道四字,她实在难以启齿。
姜玉眸光微闪,低声道:母亲不必多问。只需知道,女儿此举,绝非一时冲动。父亲与兄长在朝中,近日当更加谨言慎行,远离晋王一系才是。
姜夫人似懂非懂,但见女儿眼神清明坚定,全无往日的怯懦娇憨,心下稍安,却又涌起更多的心疼与疑惑。她总觉得,女儿经此一事,像是彻底换了个人。
母女二人说了些体己话,姜夫人留下不少银钱用品,又垂泪再三叮嘱她保重,方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送走母亲,姜玉站在院中,望着四角狭窄的天空。
消息还是太闭塞了。
她需要眼睛,需要耳朵,需要知道京城的风吹草动,需要知道晋王府的一举一动。
她开始有意识地留意身边的人。
别院的仆役大多麻木沉默,唯有一个负责采买的小太监,名叫小允子,年纪虽小,却眼神活络,偶尔会偷偷带来一些外面的消息,换几个铜板或一块点心。
姜玉暗中观察了他几日,这日唤他到跟前。
小允子,可想换个前程她开门见山,将一锭银子放在桌上。
小允子吓了一跳,噗通跪下:夫人饶命!奴才…奴才不敢…
不必害怕。姜玉语气温和,眼神却锐利,我不要你做杀人放火的事。只需你日后出外采买时,多听听,多看看,尤其是关于晋王府、关于林侍郎府上的消息,回来告诉我。这银子,是赏你的。办得好,日后自有你的好处。
小允子看着那锭白花花的银子,又偷偷觑了一眼这位年纪轻轻却气场沉静的静懿夫人,一咬牙,磕了个头:奴才…奴才谢夫人赏!定当为夫人尽心尽力!
打发了小允子,姜玉又将目光投向了别院的侍卫长,一个名叫赵铁的退伍老兵。此人面容冷硬,沉默寡言,但眼神正派,据说因伤退役,被安排到这清闲之地。
姜玉寻了个由头,赏了他一壶好酒。
赵铁起初推拒,姜玉只道:天气寒凉,饮些酒暖暖身子。守陵清苦,诸位辛苦,我虽是个守陵的夫人,也该体恤一二。
赵铁沉默接过,硬邦邦道了句:谢夫人。
此后,姜玉时常赏些酒肉吃食给底下人,不多过问事务,只偶尔关心几句冷暖,姿态放得低,却又保持着距离。渐渐地,别院上下虽仍敬畏她,却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感激。赵铁当值巡逻时,经过她的小院,会刻意多停留片刻。
时间如水,悄然流逝。
转眼已是一月过去。
小允子逐渐带来一些零碎的消息。
晋王解除禁足后,深居简出,但陛下似乎并未过多苛责,反而赏赐了些东西以示安抚。
林瑶瑶并未如愿立刻被抬入晋王府,据说林侍郎府上也低调了许多。
而市井间,关于晋王隐疾的传闻,虽被官方压下,但私底下却愈传愈烈,甚至衍生出诸多香艳又刻薄的版本。萧衍之往日矜贵高傲的形象,算是彻底毁了。
姜玉听着,面上无甚表情,只指尖轻轻敲着桌面。
还不够。
萧衍之根基深厚,又得皇帝某种程度的维护,这点风波,还不足以伤他根本。
她需要等,需要一个契机。
这一日,小允子匆匆回来,脸色有些发白,屏退左右后,压低声音对姜玉道:夫人,奴才今日在茶楼…听到一桩事,关于…关于晋王府从前那位暴毙的张小姐…
姜玉眸光一凝:说。
奴才听几个醉汉嚼舌根,说那张小姐根本不是暴毙…是…是被活活打死的!就因为…因为她无意中撞破了晋王殿下与…与林家小姐的私情,哭闹之下,被晋王失手…小允子声音发颤,不敢再说下去。
姜玉的心脏猛地一跳!
张小姐!前世那个过门前夕突然暴毙的未婚妻!原来真相竟是如此!
萧衍之,你果然早就和林瑶瑶勾搭成奸!手上早已沾满鲜血!
一个计划,瞬间在她脑中成型。
小允子,她声音压得极低,那几个醉汉,你可能找到确认他们的身份
小允子为难道:都是些地痞混混,当时吵吵嚷嚷,奴才…奴才没看清…
无妨。姜玉眼中闪过冷光,你只需将这话,换个方式,悄悄散给常去那家茶楼的说书先生。记住,要做得自然,像是他自个儿听来的闲篇儿。
小允子虽不解,但还是应了下来。
又过了几日,一段关于豪门秘辛—无名公子与表妹私通,狠心杀未婚妻的新故事,开始在京城的茶楼酒肆悄悄流传。故事隐去了真实名姓,但情节影射之处,却让听者会心一笑,心照不宣。
流言,如同无形的毒针,慢慢刺入舆论的肌肤。
姜玉在别院中,依旧每日抄经念佛,仿佛外界一切与她无关。
直到这日午后,别院迎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
竟是林瑶瑶。
她穿着一身素净的衣裙,未施粉黛,眼圈微红,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见到姜玉,便盈盈拜下,声音带着哭腔:瑶瑶见过静懿夫人…夫人万福…
姜玉坐在上首,慢条斯理地拨着茶沫,并未立刻叫她起身。
林小姐真是稀客。不在王府陪着晋王,来我这荒凉之地做什么语气平淡,却带着疏离的冷意。
林瑶瑶跪在地上,姿态放得极低,哽咽道:瑶瑶是特来向夫人请罪…当日…当日王爷他…也是一时情急,才会那般对待夫人…实则王爷心中一直是有夫人的…都是瑶瑶的错,是瑶瑶不该…
林小姐。姜玉打断她的表演,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响,你跪错人了。该跪的,是地下的张小姐,不是吗
林瑶瑶的哭声戛然而止,猛地抬头,脸上血色尽褪,瞳孔骤缩:夫…夫人何出此言张姐姐她是福薄…
福薄姜玉轻笑,起身,一步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还是被人灭口
林瑶瑶浑身一颤,眼神瞬间慌乱:你…你胡说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你心里清楚。姜玉弯下腰,凑近她耳边,声音轻得如同鬼魅,你说,若张家的父母知道,他们的女儿并非暴毙,而是死于未来夫君和其表妹的奸情之下,他们会如何
林瑶瑶如遭雷击,猛地向后跌坐在地,手指着姜玉,抖得不成样子:你…你血口喷人!你没有证据!
证据姜玉直起身,掸了并不存在的灰尘,唇角勾起一抹残酷的弧度,林瑶瑶,你记住,我现在是静懿夫人,是陛下降旨亲封的。动我,就是打陛下的脸。而你们那点龌龊事…你以为真的天衣无缝
她俯视着地上狼狈不堪的女人:回去告诉萧衍之,安分守己,或许还能多苟延残喘几日。若再来招惹我…我不介意让全天下都知道,他萧衍之不仅是个不能人道的废物,还是个谋杀发妻的刽子手!
滚。
林瑶瑶几乎是连滚爬爬地逃离了别院,脸色惨白如鬼。
姜玉看着她仓皇的背影,眼神冰冷。
她知道,林瑶瑶此来,定是萧衍之授意,试探虚实,或许还想假意安抚,让她闭嘴。
可惜,她早已不是那个会被他们玩弄于股掌的蠢货了。
经此一吓,萧衍之短期内必不敢再轻举妄动。
但她知道,这只是暂时的平静。
暴风雨,终将来临。
又过了段时日,京城忽然传来消息,北境战事吃紧,陛下有意派亲王督军以振士气。
而一直沉寂的晋王萧衍之,竟主动上奏,请缨前往!
姜玉得知消息时,正在临摹一幅字帖。
笔尖一顿,浓墨在宣纸上洇开一大团污渍。
萧衍之…这是想借军功翻身
的确,若能立下战功,什么隐疾、什么流言,在赫赫军威面前,都将不值一提。皇帝也会乐见其成,重新重用这个儿子。
想得美。
她绝不允许他有机会东山再起!
她立刻修书一封,命小允子想办法送去给定远侯府的小侯爷,那位同样爱慕林瑶瑶、且与萧衍之素来不和的小侯爷。
信中别无他言,只有一句似是而非的提醒:北风烈,恐伤贵人玉体,晋王殿下身娇,林小姐想必忧心如焚。
她知道,这位小侯爷是个一点就着的爆竹性子,且对林瑶瑶痴心一片。得知萧衍之要离京,林瑶瑶必定不舍担忧,而小侯爷绝不会放过这个给萧衍之上眼药的机会。
果然,几日后,萧衍之督军北境的消息虽未变更,但陛下却额外指派了两位资深将领随行辅佐,明显分了萧衍之的权柄,且军中很快流传出晋王体弱,不堪边境苦寒,需特殊照看的说法。
萧衍之尚未出发,便已隐隐成了军中的笑话。
出发前夜,晋王府书房内。
萧衍之面色阴沉地看着眼前的心腹:查清楚了真是定远侯府那个蠢货搞的鬼
是…小侯爷近日频繁出入茶楼酒肆,言语间多对殿下不敬…似乎…似乎是因为林小姐…
蠢货!都是为了那个蠢女人!萧衍之猛地一挥袖,将桌上茶具扫落在地,碎片四溅。
他胸口剧烈起伏,眼中满是阴鸷。自从姜玉那个贱人闹过之后,他就诸事不顺!名声扫地,父皇冷淡,如今连挣军功都要被掣肘!
这一切,都是拜姜玉所赐!
还有瑶瑶…若不是她当初沉不住气,非要逼他对张氏下手,何至于留下把柄!
殿下息怒。心腹低声道,如今重中之重,是北境之行。只要殿下立下军功,一切谣言必将不攻自破。至于那姜氏…不过一个守陵的寡妇,等殿下凯旋,捏死她如同捏死一只蚂蚁。
萧衍之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涌的杀意。
你说得对。待本王从北境归来…他眼中闪过狠厉寒光,定要那贱人生不如死!
然而,萧衍之的北境之行,注定不会顺利。
姜玉虽身在皇陵,却通过小允子和发展起来的几条眼线,时刻关注着前线战报和京城动向。
她不动声色地将一些关于晋王身体状况(自然是她编造的如何虚弱)的消息,通过隐秘的渠道散播出去,甚至无意透露给某些与晋王有旧怨的官员。
同时,她竟开始暗中研究北境的地形与气候。
前世,她为了讨好萧衍之,曾囫囵吞枣地看过不少兵书杂记,隐约记得北境某处,在这个季节似乎发生过一场不小的雪崩,埋没了一支运粮队。
她将模糊的记忆与搜集来的信息仔细比对,最终锁定了一处险要峡谷。
她匿名写了一封语焉不详的天示预警,通过一番周折,送到了那位与萧衍之不甚和睦的随行副将手中。
信能否被重视,她并无把握。这只是一步闲棋。
然而,一个月后,战报传回京城。
晋王殿下率军遭遇蛮族主力,双方激战正酣之际,晋王所在侧翼因误判地形,竟遭遇罕见雪崩,虽主力无恙,但晋王殿下身受重伤,险些被埋,幸得部下拼死救出,然已无力再战,需即刻送回京中救治!
消息传来,朝野震动。
皇帝虽失望,却也只能下旨褒奖其奋勇,命其回京养伤。
姜玉听到消息时,正坐在廊下看雪。
她轻轻呵出一口白气,唇角微扬。
萧衍之,这身娇体弱的名声,你这辈子,都别想甩掉了。
重伤的晋王被抬回了京城。
据说伤势极重,一路昏迷不醒,太医院院判亲自诊治,才勉强保住性命,但日后能否恢复如初,尚是未知之数。
晋王府一片愁云惨雾。
老太妃急得病倒,林瑶瑶日夜侍疾,哭成了泪人。
而此刻的姜玉,却迎来了一个更好的机会。
皇帝感念静懿夫人为老晋王守陵祈福之诚心,又恰逢太后凤体微恙,特旨允她入宫小住几日,为太后抄经祈福。
姜玉恭敬接旨。
她知道,真正的战场,现在才刚开始。
皇宫,凤仪宫偏殿。
姜玉安分守己地抄写着经文,举止沉静,气质恬淡,仿佛外界一切纷扰都与她无关。
她偶尔去给太后请安,言语恭顺,态度谦卑,绝口不提晋王府之事,只细心留意着宫中的动静。
她从宫人的窃窃私语中得知,陛下对晋王此次重伤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探望过一次后,便不再过多问询。反而因太后病中念叨,对贞烈孝顺的静懿夫人多了几分好感。
这日,她在御花园偶遇了前来给太后请安的太子妃。
太子妃与晋王并非一母所出,素来面和心不和。
姜玉恭敬行礼。
太子妃看着她,目光带着几分审视与好奇,淡淡笑道:静懿夫人清减了,守陵辛苦。
姜玉垂眸:为皇家尽忠尽孝,是妾身的本分,不敢言苦。
太子妃颔首,似是无意道:说起来,晋王弟此番伤重,也不知是何缘故,竟如此不小心。倒累得夫人如今…形单影只。
姜玉抬头,眼中适时氤氲起一层水光,却又强忍着不让落下,声音微哑:殿下为国受伤,乃是大义。妾身…妾身只恨自己不能代为承受。只愿殿下早日康复,妾身便是在陵园青灯古佛一世,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这话说得情真意切,却又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委屈与隐忍。
太子妃眸光微动,叹了口气,安慰了几句,便离开了。
姜玉看着她离去的背影,眼底一片清明。
她知道,太子妃会把她这番话,以及她这副隐忍委屈的模样,恰到好处地传达给该听到的人。
又过了几日,皇帝竟真宣了她去御书房。
姜玉跪在下方,姿态恭顺卑微。
皇帝看着下方跪着的女子,单薄、苍白,却透着一种奇异的沉静。想起她之前的壮举和如今的安分,心情复杂。
姜氏,你可知罪皇帝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姜玉以头触地:妾身罪该万死。当日惊扰圣驾,撕毁圣旨,污蔑亲王,妾身百死莫赎。妾身日日诵经,并非祈求陛下宽恕,只求能为陛下、为太后娘娘祈福,略赎罪孽万一。
她认罪态度极其诚恳,却绝口不提萧衍之隐疾之事,只将过错全揽在自己身上。
皇帝沉默片刻,道:你如今既是静懿夫人,过去之事,便罢了。只是衍之他…
姜玉立刻抬头,眼中含泪,急切道:陛下!晋王殿下乃国之栋梁,此次重伤实乃意外!万望陛下莫要因此责怪殿下!殿下心中定是比谁都难受!妾身愿折寿十年,换殿下早日康复!
她表现得情深义重,完全是一个被丈夫冷落、却依旧痴心不悔的委屈女子模样。
皇帝看着她,最终叹了口气:罢了,你也是个痴人。起来吧。日后安心守陵,朕不会亏待你。
谢陛下隆恩!姜玉再次叩首,垂下眼帘,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冷光。
她知道,皇帝这次,是真的对她放下了大半的戒心,甚至因萧衍之的不争气,而对她的痴心和委屈生出了一丝怜悯。
这就够了。
从御书房出来,姜玉被引着往宫外走去。
经过一处僻静宫道时,迎面竟撞见了一行人。
抬着的软轿上,躺着的正是面色惨白、消瘦脱形的萧衍之!他似乎是刚被抬去给某位太妃请安。
四目相对。
萧衍之先是一愣,随即眼中爆发出刻骨的怨毒与恨意,几乎要化为实质将她焚烧殆尽!
他挣扎着似乎想坐起来,却牵动了伤口,剧烈地咳嗽起来,脸色涨得通红。
姜玉停下脚步,隔着几步远的距离,静静地看着他。
没有恐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恨意。
只有一种近乎漠然的平静,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这种目光,比任何仇恨和嘲讽都更让萧衍之难以忍受!
就是这个女人!这个毒妇!毁了他的名声,毁了他的前程!甚至他怀疑,北境那场诡异的雪崩也与她脱不了干系!她把他害到如此境地,竟然还敢用这种眼神看他!
你…你这贱人…他嘶哑着声音,咬牙切齿,恨不得扑上来将她撕碎。
姜玉却微微弯起了唇角,上前一步,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柔地道:
衍之,伤势可好些了
她语气关切,眼神却冰冷如霜。
母妃很是挂念你呢。
母妃二字,如同最锋利的针,狠狠扎进萧衍之的心脏!
他猛地瞪大双眼,气血逆流,哇地一声,竟硬生生喷出一口鲜血来!
殿下!殿下!随从顿时乱作一团。
姜玉后退一步,拿出绢帕,轻轻掩了掩鼻,仿佛被那血腥气冲撞了一般。她看了一眼陷入混乱的众人,以及软轿上那个气得浑身发抖、不断呕血的男人,转身,从容离去。
背影决绝,再无留恋。
经此一气,萧衍之病情反复,据说回去后又昏迷了数日,太医束手无策。
而姜玉深明大义委屈求全的名声,却悄然在宫廷和部分朝臣中传开。与之相比,晋王的表现,则越发显得不堪。
皇帝对此不置可否,但之后赏赐给皇陵别院的东西,却明显丰厚了许多。
冬去春来。
晋王萧衍之在精心调养下,勉强能下床行走,但身体已大不如前,阴郁暴躁,动辄打骂下人。与林瑶瑶的关系也大不如前,时常争吵。皇帝对他愈发失望,几乎不再委派事务。
林侍郎一家见晋王失势,也开始暗中另寻出路,对林瑶瑶也不似以往热络。
反之,姜玉在皇陵别院,看似清冷,实则暗中积蓄力量。她通过小允子和姜家,悄悄打理嫁妆,置办田产,甚至暗中资助了几位寒门学子,其中一人竟在科考中一举中了进士,对她感激涕零。
她的羽翼,在无人注意的角落,慢慢丰满。
时机渐渐成熟。
这一日,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秘密来到了皇陵别院。
竟是昔日张小姐家的一位老仆!他手持着张小姐临终前偷偷写下的血书副本和一件信物,哭诉着小姐的冤屈!原来张小姐早已察觉萧林二人私情,留下后手!
姜玉看着那血书,心中最后一块拼图,终于完整。
她安抚了老仆,仔细收好了证据。
她知道,决胜的时刻,到了。
恰在此时,宫中传来消息,太后病愈,陛下大喜,欲在宫中设宴庆祝。
姜玉作为静懿夫人,亦在受邀之列。
宫宴之上,觥筹交错,一派祥和。
姜玉穿着合乎身份的礼服,坐在末席,低调安静。
直到酒过三巡,歌舞升平之际。
忽然,席间一位刚正不阿的御史大夫,竟手持证据,当众跪地,慷慨陈词,状告晋王萧衍之与林家女林瑶瑶私通合谋,杀害发妻张氏!并呈上血书副本及信物!
满座皆惊!哗然一片!
皇帝脸色瞬间阴沉如水!
萧衍之猛地站起,脸色煞白如纸,嘶声否认:污蔑!这是污蔑!父皇明鉴!
林瑶瑶更是吓得魂飞魄散,瘫软在地,语无伦次。
皇帝厉声喝问证据来源。
那御史目光如炬,朗声道:乃苦主张家家人冒死呈送!亦有静懿夫人可作证,晋王与林氏确早有私情!
所有目光瞬间聚焦到姜玉身上!
萧衍之恶狠狠地瞪向她,眼神疯狂:是你!又是你这个毒妇陷害本王!
姜玉在无数道目光中,缓缓站起身。
她走到御前,翩然跪下,姿态柔弱却坚定。
她抬起头,眼中泪光闪烁,声音哽咽却清晰:
陛下明鉴。妾身…妾身本不愿说…昔日妾身嫁入王府,确曾无意撞破殿下与林小姐…情深意重…妾身惶恐,只能隐忍。直至后来,妾身才隐约听闻张姐姐之事似有蹊跷…妾身内心煎熬多年,今日得知御史大人手握铁证,妾身…妾身不能再昧良心!求陛下为张姐姐伸冤!
她这番话,半真半假,既坐实了萧林奸情,又将自己摘得干净,全然一副被迫揭发、内心痛苦不堪的模样。
贱人!我杀了你!萧衍之理智尽失,竟状若疯癫地朝姜玉扑来!
拦住他!皇帝勃然大怒,猛地一拍御案!
侍卫立刻上前擒住疯狂挣扎的萧衍之。
皇帝看着状若疯魔的儿子,再看看跪在地上梨花带雨的姜玉,以及那些铁证如山血书,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想到自己竟然一直被这个儿子蒙蔽,甚至纵容他,皇帝只觉得一股怒火直冲头顶!
逆子!逆子!皇帝气得浑身发抖,朕竟生出你这等猪狗不如的东西!
陛下息怒!群臣哗啦啦跪倒一片。
皇帝深吸几口气,看着面如死灰的萧衍之和瘫软如泥的林瑶瑶,眼中满是失望与厌恶。
晋王萧衍之,德行有亏,残害发妻,欺君罔上,即日起削去王爵,贬为庶人,圈禁宗人府,非死不得出!
林氏瑶瑶,品行不端,参与谋害,赐白绫!
林家,教女无方,夺爵罢官,流放三千里!
旨意一下,如同雷霆!
萧衍之彻底瘫软在地,目光呆滞,仿佛不敢相信这一切。
林瑶瑶尖叫一声,直接昏死过去。
姜玉跪在原地,低着头,听着这最终的审判。
心中,没有狂喜,只有一片冰冷的平静。
结束了。
萧衍之,林瑶瑶,你们终于为你们的恶行,付出了代价。
我的孩子,你在天上,看到了吗
母亲为你报仇了。
宫宴不欢而散。
姜玉随着众人退出大殿。
走到宫门口时,身后传来一个虚弱又疯狂的声音。
姜玉!
她回头。
只见被除冠去袍、身着囚衣、被两个侍卫押着的萧衍之,正死死地盯着她,眼睛里是滔天的恨意和不甘。
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他嘶哑地问,至今仍想不通,那个曾经对他唯命是从的女人,为何会变得如此狠毒,将他置于死地。
姜玉静静地看着他,看了很久。
然后,她缓缓走近一步,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
萧衍之,你还记得去年冬天,那场大雪吗
你让我跪在雪地里,喝下那碗避子汤。
你说,喝干净点,别脏了林瑶瑶的眼。
萧衍之瞳孔猛地一缩,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像是想到了什么,脸色骤变!
姜玉看着他骤变的表情,笑了,笑容里却带着无尽的悲凉和恨意。
那碗汤,很毒,很烈。
它不仅要了我的命…
她的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像最锋利的刀,剜开他最后的心防。
也要了你那个,未出世孩子的命。
那是你的嫡子,萧衍之。
轰——!!!
如同晴天霹雳,狠狠劈在萧衍之头顶!
他整个人僵在原地,眼睛瞪得几乎裂开,脸上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比身上的囚衣还要白!
孩子…
他有过一个孩子…
死在了他的那碗毒药下…
死在了他最厌恶的女人腹中…
啊——!!!!
萧衍之猛地发出一声凄厉绝望到极致的嘶吼,像是濒死的野兽,猛地喷出一大口鲜血,整个人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侍卫连忙架住他。
他眼神涣散,口中不断涌出血沫,只是反复地、破碎地喃喃:孩子…我的孩子…呵呵…哈哈…报应…报应啊…
他疯了。
彻底崩溃了。
姜玉最后看了他一眼,那个曾经矜贵高傲、视她如蝼蚁的男人,此刻如同一条腐烂的臭虫,在绝望和疯狂中彻底毁灭。
她转过身,再也没有回头。
阳光洒在宫墙之上,明亮而刺眼。
她的脚步
initially有些沉重,随即越来越轻快。
穿过厚重的宫门,将身后所有的污秽、血腥与哭嚎彻底隔绝。
一辆简朴的马车停在路边,车帘掀开,露出母亲姜夫人担忧又释然的脸。
姜玉走上前,握住母亲伸来的手。
玉儿,都结束了。姜夫人眼中含泪,轻声道。
嗯,结束了。姜玉微微一笑,目光投向宫墙外广阔的天空。
恩怨已了,前路漫长。
她不再是那个困于宅院、任人欺凌的姜玉。
她是静懿夫人,是撕碎过命运的女子。
未来的路,她要自己走。
母亲,我们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