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君心误我十年灯 > 第一章

我死那日,全宫哀痛。
即墨浔没有为我流一滴泪,只是一味苦恼。
苦恼我为何恨他恨到死后不留一句话给他。
苦恼我不站在他处境为他考虑。
苦恼我为何容不下一个失寡孤苦至亲的妹妹。
成婚十载。
他被手足诬陷困于太子府,险些被废储,我抵死上谏,为他求得一线生机。
他被人下毒濒死,是我拿起挥刀抵脖要挟侍卫,太医才能及时医治。
我不贤淑,也不温柔。
即墨浔执我之手,深情不已:待我登上帝位,永不负卿。
直到陆晚宁从北寒归来,他迎入宫中为妃。
我愤怒执剑抵在他脖颈处:
若陆晚宁入宫为妃,除非我死。
后来我真的死了。
他却后悔了……
1
元光三年的初雪落得格外早。
才将将入冬,细碎的雪沫子就已夹着寒风。
扑打在未央宫描金绘彩的窗棂上,发出簌簌的轻响。
殿内暖融如春,地龙烧得极旺,空气里弥漫着清冷的梅香,混着一丝苦涩的药气。
我斜倚在软榻上,身上搭着条狐绒薄毯,听着掌事宫女泓绿低声禀报宫务。
偶尔抬眼,便能望见窗外庭院中那几株老梅,虬枝上已缀了些许含苞的嫩红,在渐沉的暮色和纷扬的雪沫里,瞧着有些寂寥。
宫里用度都已按娘娘的意思削减了三成,各宫主子虽私下有些怨言,明面上倒还安分。只是……泓绿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永和宫那位,今日宣了太医,说是心口疼的老毛病犯了。太医院院判亲自去的,耽搁了近一个时辰才出来。
陆晚宁从北寒回元国,因我不肯松口让她入宫,她在上京城外的驿站住了几个月。
此前为了迎陆晚宁入宫这件事,我和即墨浔总是吵架,总是吵架。
甚至那日执剑,抵在他脖颈处,说出那句决绝的话。
陆晚宁入宫为妃,除非我死。
可惜,我高估了自己,也低估了陆晚宁在他心中的位置。
我松口了。
我捻着翡翠念珠的手指微微一滞,旋即恢复如常,只淡淡道:
陛下可知晓了
李公公方才遣了小内侍来回话,说陛下批阅奏折时得了信儿,当即搁了笔,吩咐摆驾永和宫探望。此刻……想必已经到了。
泓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小心地觑着我的脸色。
我嗯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窗外。
心口疼。
他如今坐拥天下,哪里还记得当年困于东宫时,那个为了让他养好身体而省吃俭用的女子,夜里为他掌灯的人。
陆晚宁昨日才入宫,今日他便想纳她为妃。
任凭御史各大臣劝谏,也决意如此。
给的缘由竟是,当年陆晚宁为了元国远嫁北寒和亲,是功臣。
是功臣,所以要给名份,要封妃。
真是可笑。
2
烛火噼啪一声轻响,拉回了我的思绪。
臧夏端了刚煎好的药进来,浓黑的药汁盛在白瓷碗里,热气氤氲,苦涩的味道瞬间盖过了殿内的梅香。
娘娘,该用药了。她轻声劝着,将药碗捧到我面前。
我瞥了一眼,忽然觉得一阵没由来的反胃。
这些年,灌下去的药汤比饭食还多,这破败的身子,却始终不见起色,反倒日益沉重起来。或许真如外界私传的那般,陛下才登基短短两年多,皇后娘娘福薄,享不住这泼天的尊荣。
我勉强接过药碗,正要屏息灌下,殿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却力道均匀的脚步声,伴着内侍特有的尖细通传:
陛下驾到——
声音未落,那道明黄色的身影已带着一身寒气卷了进来。
殿内宫人霎时跪倒一片。
即墨浔似乎没料到我还醒着,更没料到我还端着药碗,他脚步顿在门边,深邃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丝尚未敛尽的、从别处带回来的情绪,那情绪让他素来冷峻的眉宇显得有些柔和,却也格外刺我的眼。
他很快恢复了常态,挥退了宫人,大步走来,极其自然地伸手探向我的额角:
这么晚了还未歇息药都快凉了,也不怕伤了胃。
他的指尖带着屋外的寒意,触到我的皮肤,激得我微微一颤。
曾几何时,这样带着寒意的触碰,是我深夜里唯一的期盼和温暖。他会用这双执掌乾坤的手,小心翼翼地焐热我冰冷的脚,会把我整个人圈在怀里,用略带胡茬的下巴蹭我的颈窝,低声唤我陵儿……
此刻,那点寒意却像一根细针,直直扎进心口最软的地方。
我偏头避开了他的手,垂下眼睑,将药碗送到唇边,一口气饮尽。
苦涩的味道瞬间弥漫整个口腔,一路灼烧到胃里,连带喉咙也哽得生疼。
劳陛下挂心,臣妾无碍。我放下空碗,声音平静得连自己都有些意外,
永和宫那位似乎身子也不大好,陛下合该多陪陪她。
是啊,昨日进宫时我大闹了一番,还吓着了他心尖上的人。
3
他知道我这是在说气话。
即墨浔的手僵在半空,眸色沉了沉。
他凝视我片刻,忽然叹了口气,在我榻边坐下,伸手想将我揽入怀中:
昨日是朕的不是,又在说气话。朕不过是去看了看,她如何能与你相比。
宁儿大度,昨日的事她并未放在心上,反而知道你身体不好,让朕过来瞧瞧。
他的气息笼罩下来,带着淡淡的龙涎香,还有一丝……极细微的、甜腻的暖香,那是永和宫惯用的熏香。
我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抗拒这份触碰。
他却误解了我的僵硬,手臂收紧了些,下颌抵着我的发顶,声音低沉下来,带着一丝疲惫,又像是某种承诺:
陵儿,别闹。朕知道这些年委屈了你。你是朕的皇后,是朕唯一的妻,无人可动摇你的地位。朕只是……近日朝务繁杂,冷落你了。
关于册封宁儿的事,何必执念之深。
我抬眸看向即墨浔,心里一阵冷笑。
以为是好心来关心我。
原来是因为我迟迟不肯在册封陆晚宁的折子上落凤印。
陛下,是为了这事来的
恐陆晚宁被天下人耻笑,才来向臣妾示弱
揽着我的手臂骤然一紧。
殿内的空气仿佛凝住了。
他缓缓松开我,抬起我的脸,迫使我看向他。
那双深邃的眼眸里,只剩下帝王的审视和冰冷:
身为一国之母,你理应要淑贤大度。
我迎着他不悦的目光,努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发抖,
我难道还不够大度吗
凭她是谁,陛下要封她为妃,为贵妃,为皇贵妃,我并无半句怨言,唯独陆晚宁!
简直不可理喻。即墨浔皱着的眉头加深。
我昂首看着这个喝声说着不可理喻的男人,眼眶噙着泪。
依稀记得嫁给即墨浔的前一年,我不过十三而而,我娘病死在江南,临了叮嘱我到上京寻我爹陆恒,务必将她的牌位入陆氏祠堂。
与我有血亲之缘的陌生人我爹陆恒,官拜兵部尚书后抛弃发妻另娶富商之女。
我娘这辈子,为人妻、为人母恪守礼法至死都在苦等我爹。
我日夜兼程上京寻亲,却被陆晚宁拦在门口几番秽言折辱。
为了娘,我百般纠缠才得以留在陆府当婢女。
在陆府为奴为婢伺候了陆晚宁一年有余。
机会在一个阳光明媚的下午悄然而至。
陛下下了一道旨意,让即墨浔娶陆家女,那个自持是我爹的人推我出来。
我明白在那样的形势下,傀儡无疑了。
我答应了。
只一个要求,就是让我娘入陆家祠堂。
也算了了我娘的心愿。
这时。
即墨浔眼神里多了几分怒气,他从前不会对我这样的。
陆晚宁回来后,他对我的耐心愈发没了。
他御案常年铺着一幅画,画上的女子,云鬓花颜,明眸善睐,唇角含着一缕温柔又怯生生的笑意,穿着她最爱的浅碧色服饰,倚在御花园的亭栏边,背景是一片灼灼的桃花。
桃杏倚红,光照翠微。
宫中人人都说这画中人是我,还暗地里羡慕我和即墨浔少年夫妻的感情。
可事实上,这幅画将我的尊严狠狠碾在地上,一文不值。
4
多年的陪伴,经历过生死,以为我们之间长相思,莫相疑。
可他口中吟的诗句,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原也不是为了我而念。
许多被刻意遗忘的细节,在这一刻呼啸着涌入脑海,清晰得残忍。
他教我写字,总说我笔力不足,缺少一份柔韧风骨。
原来那份风骨,是陆晚宁的簪花小楷。
他命尚衣局为我制的宫装,多是浅碧、鹅黄、月白。
原来这些颜色,最衬陆晚宁的冰雪姿容。
甚至无数个情浓的夜晚,他在我耳边沉醉低吟的那声宁儿……
我一直以为,那不过是他动情时含糊的昵称。
陆晚宁。
十年前,为平息边患,被先帝钦点,远嫁北寒部落和亲。如今北寒内乱,首领战死,她作为寡妻被新王遣送回朝,美其名曰归家荣养。
昨日入宫,今日,她就心口疼,惹得帝王丢下奏折,亲去探望。
而我的陛下,归来后身上带着她的暖香,嘴里说着安抚我的话,眼神里却还残留着见她容颜时的专注与温柔。
即墨浔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松开手,站起身,明黄的袍袖拂过榻边,带起一阵冷风。
皇后,你逾矩了。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硬威严,带着帝王的疏离,晚宁她……多年漂泊异乡,受尽苦楚,如今归来,身子孱弱,情绪亦不稳。朕关怀一二,于情于理,皆属应当。你身为六宫之主,理应有容人之量,体恤之心,而非在此捕风捉影,拈酸吃醋!
捕风捉影拈酸吃醋
我慢慢抬起头,看着他,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男人,看清这张与我相伴了十年、奉献了全部青春和心力的脸庞。
心口的疼痛奇异般地褪去了,只剩下一种冰冷的麻木。
陛下说的是。
我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得体的的微笑,却发现面部僵硬得不听使唤,
是臣妾失态了。
5
他似乎因为我突如其来的顺从怔了一下,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疑虑,但很快便被不耐烦掩盖:你能如此想最好。宁儿她……性子柔善,不比你坚韧,日后在宫中,你需多看顾些,莫要让底下人怠慢了。
不比我坚韧
是啊,我自然是坚韧的。
坚韧到可以陪他走过东宫凄雨,走过夺嫡的血腥之路,替他挡下明枪暗箭,熬干心血为他稳固朝堂,甚至为他生孩子小产差点赔上性命,太医说出那句以后很难再有子嗣……而我的妹妹,只需要柔柔弱弱地站在那里,就能轻易得到我拼尽一生才换来、不,或许从未真正换来的一切。
臣妾谨遵陛下教诲。我垂下头,不再看他,声音恭顺温良,
陛下政务繁忙,臣妾不敢久留圣驾。夜已深,陛下明日还要早朝,请保重龙体。
我下了逐客令。
即墨浔站在原地,沉默地看了我片刻。
烛光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阴影,让他此刻的神情显得有些莫测。
他似乎想再说些什么,最终却只是淡淡应了一句:
嗯。你也好生歇着,药要按时喝。
说完,他转身离去,没有再看我一眼。
明黄色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归于沉寂。
殿内只剩下我,和一室冰冷的死寂。
臧夏和泓绿悄步进来,脸上都带着惴惴不安的神情。
娘娘……臧夏捧着温水上前,声音里带着哭腔,您别憋着,难受就哭出来……

我抬手,轻轻抚上自己的脸颊,干涩一片。
十年,我流的眼泪还不够多吗
为他担心受怕,为他衣食忧愁、现下也要为他的身不由己,要大度要贤良。为后宫永远新人不断的酸楚,为一次次期望又一次次失望的碾磨……
如今,倒是一滴也挤不出来了。
我的目光落在窗外,雪似乎下得大了些,扑簌簌地落在梅枝上。那一点嫩红在风雪中艰难地摇曳着,像极了当年困在东宫偏院里,隔着破旧窗纸,冷风中,我日夜守着生病的即墨浔的场景。
上京的冬日长的可怕。
那年依旧是寒冬,即墨浔被三王爷污蔑结党营私,困于东宫偏院,内务府看人脸色下菜,见他失势,吃穿用度上也削减不少。
冬日里,炭火最为重要,东宫被严密监视不得任何人进出,严寒里即墨浔疑是中毒而高烧不退。
我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做事全没了章法。拿起偏院的刀抵在脖子上,逼迫守在门口的侍卫请来太医。
我从此落了个悍妇的头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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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愈后的即墨浔将我拥入怀中,深情道:
若非陵儿,孤早化作尘土,待我登上帝位,永不负卿。
而后在我额上轻轻一吻。
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就像一对孤雏,熬过多年的腥风血雨。
恍如昨日。
那样卑微,又那样炽热。
我累了,想离开了。
6
离开前,我还有很多事放不下,也该理一理。
即墨浔登基前,朝廷内乱,三王爷五王爷出兵造反。
平定内乱后,百姓的生活苦不堪言。
很多人都食不果腹。
新帝初立,有官员动议加收赋税充盈国库。
唯独一人反对,谏官上官鸿。
我与他有过两面之缘,第一次我送参汤给即墨浔,上官鸿被即墨浔罚跪在太和殿外面。
远远瞥见他,雪融化后的冰水浸湿他的衣裳,可他腰板挺得直直的。
宁可枝头抱香死,何曾吹落北风中。
第二次,即墨浔要迎陆晚宁入宫为妃,又被上官鸿上书劝谏。
惹得即墨浔大怒,将折子奋力摔地,破口大骂上官鸿:
迂腐木头、无礼至极。该死,真该死!
他跪在即墨浔面前,不敢抬头。
各官员都不敢碰的逆鳞,上官鸿碰了。
被即墨浔大骂后,贬去偏远的潭州当一个小小知县。
他临行启程时,我让泓绿带了些金银首饰给他,潭州山高路远。
不想真正忠心之人寒了心。
不过还是被他婉拒。
上官鸿让泓绿给我带了句话,【此去一别,望珍重。】
泓绿,元国疆土,哪里冬日不冷,夏日相宜的。我开口问。
回娘娘的话,奴婢家乡益州拓东城呀,那里依山傍水,冬暖夏凉。
泓绿说的眼睛都亮起来了,可见益州是个好地方。
那便去益州吧。
冬日的苦,我吃的够多了。
每每想到那段难熬的日子,四面漏风的墙,冷风钻进衣缝,四肢百骸像长了冰刺一样,让人难捱。
即便如此,那段日子即墨浔是我的希望。
我撑下来了。
未央宫的烛火还在继续潺潺燃烧。
还有,我继续吩咐,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榻上狐绒毯柔软的皮毛,妆匣子下,有个粉色的盒子替我寻来。
宫人们虽不解,但仍恭敬应下。
泓绿找到了那个盒子,捧到我面前。
精致的小盒子里面装着一颗药丸,是假死药。
当年,即墨浔替我寻来的。当时敌军拥兵杀入内廷,九死一生,他给我这颗药。
陵儿,若是事态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你就借此药丸假死出宫。
当时我感动得涕零泗流,誓与他共同进退。
没想到这颗药丸,竟在此刻用上了。
我将冰凉的药丸紧紧攥在手心。
都退下吧,本宫想一个人静静。
泓绿担忧地看着我,这些年来数她对我最贴心。
殿内彻底安静下来。
烛火跳跃着,将我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在冰冷光滑的金砖地上,形单影只。
我缓缓起身,走到梳妆台前那面巨大的菱花铜镜前。
镜中的女人,依旧有着无可挑剔的容颜,可精致的脸上长期郁结留下的倦怠苍白。
我细细端详着这张脸,这张被赞誉酷似故人的脸。
眼睛像她,鼻子像她,连微笑的弧度,都被他若有似无地引导着,朝向她的模样靠近。
多可笑。
十年夫妻,耳鬓厮磨。
我年少情深、携手一生的夫君,终究要弃我而去。
既然他已夺得帝位,他的朝堂不再需要我这个贤后来维系平衡。
既然他的心头肉已然归来,不再需要透过我的眉眼去寄托相思。
那么……
7
冬至宫宴那日。
永和宫那位多日奔波身子不适,陛下体贴,并未强令其出席。
我身着正红色凤穿牡丹宫装,金丝银线在灯烛下流光溢彩,耀目生辉。云鬓高耸,戴赤金衔珠凤冠,两侧各插一支累丝镶红宝金步摇,垂下长长的珠络,随着我的动作轻轻摇曳,华贵不可方物。
我已经很久没有做过如此盛装打扮,上次还是即墨浔登基时,他牵着我的手缓缓走进金銮殿。依旧是那套宫装,浓烈的色彩衬得我苍白许久的面容竟也显出了几分罕见的明艳和锐利。
这次宫宴,请了各朝中大臣以及家眷一同前来。
酒过三巡,乐声渐缓。
我抬手,指尖轻轻掠过面前的金杯边缘,目光扫过台下恭敬垂首的命妇女眷,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众人耳中:
本宫近日翻阅旧档,见先帝时曾有恩典,许年满二十五、无有过失却因种种缘由未能婚配的宫女放出宫自行婚嫁,也算是积德行善,成全一番姻缘。本宫在此想加上一条,无论国丧与否,宫女亦可如期出宫自行婚嫁。
我死后或多或少都会因宫丧耽误出宫的宫女,提前安排好也可。
殿内渐渐安静下来,众人都有些意外地看向我,不明白皇后为何突然在宫宴上提起此事。
即墨浔也微微蹙眉,看向我。
我恍若未觉,继续微笑道:本宫觉得此法甚好。宫中女子,将最好的年华付与深宫,若得善终,也是皇家恩泽。故而,本宫请示过陛下,我侧首,对即墨浔露出一个无可挑剔的、温婉的笑容,话音落下,席间寂静片刻,随即响起一片低低的、夹杂着惊讶和赞叹的私语。
皇后娘娘仁德!
陛下圣明!娘娘慈心!
赞誉之声渐起。
即墨浔的眉头却蹙得更紧了。
他从未答应过此事,我这是先斩后奏,将他架在了这里。他深深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还是在众臣的称颂声中,缓缓点了点头,算是默认。
出宫前的一则心愿,在这了了。
我的寿数不多了。
这几日,太医院的人来的密,我启程的日子也不远了。
宫宴继续进行,丝竹又起,却仿佛比先前更多了几分鲜活之气。
我端起酒杯,掩去唇边一丝淡漠的笑意。
8
又过了些时日。
我将即墨浔身边的内侍李公公叫来。
在封妃的册子上落了凤印,递给他。
同陛下说,册封陆氏为妃一事,我允了。
李公公见我脸上病气愈发沉,嘴上留了一句:
皇后娘娘,陛下很是担忧您的凤体,说晚些再来未央宫见娘娘。
忧思过重于您的身体并无益处,请娘娘三思啊。
当初先帝让陛下娶的人是陆晚宁小姐,是陛下执意娶得您,可见陛下对皇后娘娘您真心可鉴啊!
态度恭顺,无可指责。
听完李公公的话,我胃里一阵翻腾。
即墨浔不顾我的阻拦执意迎陆晚宁入永和宫,我气愤执剑到了陆晚宁的跟前。
当时宫人纷纷下跪不敢抬头。
陆晚宁见我来,卧在半纱珠帘后的软榻上也不起身,瞥我手中剑无半分惧怕。
她从来都是如此,一如多年前的不可一世。
嘴角噙着笑,一副上位者的姿态:
原是姐姐来了,恕妹妹身体不适,不便起身行礼。
不过,姐姐此番行径,不会是想公然逆陛下的意吧,纵使你与陛下相伴多年……
你不会天真地以为陛下喜欢的人是你吗错了!你,始终是个替身。
哈哈哈……是我的替身。
一只手附在微微隆起似有三四个月的身孕的肚子上,笑得肆意张狂。
你胡说!我剑尖指向她反驳道,
我胡说当年陛下可心疼我了,不愿让我同他困于东宫受难,他亦承诺我,等他登上帝皇位,稳定朝纲立马接我入宫了。
陆晚宁扶着肚子慢慢起身,饶有兴致看着我,就像看一个傻子一般。
这一刻我似乎什么都明白了。
即墨浔啊,即墨浔!
你何其可笑,我又何其可悲。
我奋力挥剑,斩断珠帘,粒粒玉珠掉落地上的声音吓得陆晚宁跌落地上。
她捂着肚子腿间一汩一汩鲜血流出,宫人纷纷尖叫不已。
半刻不到,即墨浔也闻声赶来,黑着脸踏入宫门,直奔陆晚宁细探伤势。
而后大声喝道:
宣太医、宣太医啊!
安顿好陆晚宁,即墨浔走到我这个罪魁祸首面前。
啪。一声清脆的声音,亮又响。
这一巴掌也是斩断了我们这十年的夫妻情谊。
你这个毒妇,自己没了孩子,又来残害自己至亲妹妹的孩子,我看你是真的疯了。
我疯魔似的嘴角轻轻上扬,笑中带泪。
即墨浔,下一次我可能真的会杀了她。
可我还想问问你,你真的爱过我吗
爱过那个与你相伴了十年的陆晚陵。
我的眼眸死死盯着他。
即墨浔眸色微暗,神情不明,半刻也说不出一句。
无言便是答案。
多可笑啊,我扬起头,抹去眼角那滴泪。
手一松剑从我手中滑落,一步一步走出永和宫。
窗外的积雪将红梅压断了枝,嘭的一声。
我看着头埋得极低,跪在地上的李公公。
我累了,你退下吧。
废话不想再听一句。
我挥挥手,示意李公公退下。
第二日清晨,我吩咐泓绿:
去请沈太医来请平安脉。就说本宫昨夜受了些风,头疼得厉害。
沈太医是太医院院判,医术高明,更难得的是,他家世代行医,只忠于职守,从不参与后宫倾轧。且,他欠着我一个天大的人情——当年他的独子卷入一桩御药房贪墨案,是我力查真相,还了他儿子清白。
沈太医来得很快,须发皆白,神色恭敬。
诊脉之时,他的手指在我腕间停留了许久,眉头微微蹙起,又缓缓松开,如此反复。
最终,他收回手,跪地行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
娘娘凤体违和,似有郁结于心之兆,加之小产后调养不慎,寒气入体,如今已损及根本。臣……臣恳请娘娘静心休养,万不可再劳神动气,或可延年益寿。
殿内死寂一片。泓绿和臧夏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我却笑了。
郁结于心寒气入体我轻轻重复着这两个词,目光投向窗外那株似乎一夜之间绽透了的老梅,红得刺眼,沈太医,本宫的病还能活多久
沈太医伏在地上,不敢抬头,花白的胡子微微颤抖:臣……臣惶恐!
本宫不要你惶恐。我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娘娘!沈太医猛地磕头
说。
……油尽灯枯,恐……恐不过月余。他说完,整个人几乎瘫软在地。
月余,够了。
本宫知道了。
我的声音平静得出奇。
然后我屏退其他宫人,同沈太医耳语一番:
你照做便可,若有半个字泄露出去。
臣不敢!臣以全家性命起誓,绝不敢泄露半分!沈太医连连叩首。
很好。下去吧。按旧方开药即可,不必增减。我挥挥手。
沈太医如蒙大赦,踉跄着退了出去。
9
冬日黑夜来的急。
即墨浔在太和殿批着奏折,眉头紧锁,若非陆晚陵求情,上官鸿绝非贬黜这么简单。
很快,李公公将落了凤印的诏书放在他面前。
他接过折子,翻开看了看里面落得凤印,而后一合,眉头即刻舒展了几分。
嘴里哼了声问:皇后如此妥协,是又有什么新花招吗
李公公跪在地上,头埋得低低的:
回禀陛下,皇后娘娘并无其他要求。
果真
忽然临和在殿外求见,即墨浔让他即刻进殿。
临和在即墨浔失势时一直不曾背弃他,如今更是拜为大将军。
陆晚宁就是临和从北寒迎回上京的,即墨浔很是看重他。
临和进殿后,李公公如临大赦般退出殿外守着。
临和你来的正是时候。
顺势将落了凤印的折子递给临和。
她允了
即墨浔瞥了一眼临和,不悦道:
宁儿入宫那日,竟还执剑去永和宫,险些害得宁儿小产。
真果是个毒妇。
她从前可不是这般无理取闹,如今连自己的亲妹妹都容不下。
是啊,临和印象中陆晚陵可不是这么容易妥协的人。
记得那一年,雪下得如鹅毛一样大,即墨浔一直不受先帝待见,朝中局势凶险,皇子们人人视即墨浔为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陆晚宁衣裳单薄跪在承乾宫门外求见先帝。
她冷得嘴唇发紫,身体不停瑟瑟发抖,可腰挺得笔直。
在她一次次努力下,先帝终于被她真诚感动,彻查了太子结党营私一事。
临和时常去东宫见即墨浔,她总是未施粉黛、穿着素衣在研读医理。
只是为即墨浔调理身体。
即使后来当上皇后,还亲自为流离失所的百姓布粥行善、怒斥药商抬价。
后宫一片祥和,她做到真正的母仪天下。
大家都说她傻,她的确傻。
傻得让人怜悯,也包括临和。
陛下,帝后同心朝纲稳,皇后多年为后宫操持,甚是辛苦。
这是臣在北寒得一支极好的螺子黛,陛下何不赠予皇后,以慰她劳苦之心
即墨浔低头看着那支精美的螺子黛,想着陆晚宁这段日子进宫,他和陆晚陵闹得不可开交。脑海里霎时闪起这些年陆晚陵恪守尽责,替他管理好后宫。
也常在深夜他伏案批阅奏折时,适时得端来一碗参茶。
不由得叹了口气,对着临和说道:好,朕一会便去看看她。
从前陆晚陵同他闹别扭,只需花些心思哄哄她,便会雨过天晴,这次也不会例外。
正当即墨浔拿着盒子往殿外走。
陆晚陵身边的小内侍赵公公跌跌撞撞跑到太和殿门跪倒在即墨浔面前。
声泪俱下:
陛下,皇后娘娘薨了。
丧钟响起的声音传入即墨浔的耳中。
砰一声,即墨浔手中的盒子掉落在地上,
螺子黛四分五裂。
什么!怎么可能。即墨浔揪起跪在地上的小内侍,愤怒地问道。
昨日,她不是好好的吗怎么就死了,怎么会。
可城楼上一声一声的丧钟响起让他不得不相信,陆晚陵真的死了。
10
即墨浔脚步踉跄直奔未央宫,雪落风起吹动着他的衣袂。
后面服侍的一行人险些跟不上他的脚步。
不久,即墨浔来到未央宫,他扶着宫门刚想踏入殿内的脚悬在空中。
他的心好像被尖刺般的东西狠狠刺了一下,难受极了。
泓绿迎驾跪在即墨浔面前行礼,脸上的泪痕斑斑,顾不上擦:
参见陛下。
皇后,怎么病得如此重怎么都不来禀告朕!
即墨浔带着威压的情绪低头看着泓绿。
绿泓趴在地上的头伏的更低,轻微啜泣声:
娘娘这几月来,食少吐多,夜里寒症更是疼得夜不能寐。
每每入睡不到片刻就醒了。
即墨浔如遭雷劈,脚步不由地往后退了一步。
和陆晚陵关系闹僵后,陆晚陵时常做出一些让他费解的行为,原以为又在闹脾气,他便狠心吩咐李公公未央宫的事不必事事同他禀告。
他只是想让她低头,他只是想让她退步。
雪落得似乎更大了些,即墨浔的鼻头微微泛红。
须臾,泓绿从怀中拿出一封信,颤颤巍巍递给即墨浔。
这是皇后娘娘仙去时留的遗诏。
遗诏有二,上京的冬日很长,给百姓布粥施药不可停;宫丧期莫要误了宫女们出宫。
即墨浔看着陆晚宁留的遗诏愣在原地很久很久。
可还曾有其他话留给朕
娘娘还说,还说……自愿葬入妃陵,不入帝陵。
与陛下……生死不复相见。
即墨浔嘴里喃喃道:
是了,我伤她伤得太重了。
风雨十载,她竟恨我,恨到这种地步,只字未留给我。
11
我好像睡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幽幽转醒时,身在一处草庐里,周遭弥漫着药香味,也不知是错觉,竟觉得身上的病气都少了几分。
门外,一个发须皆白的老者在门外煎药。
依稀记得,临走那晚。
吃了假死药,我手脚虽不能动弹可外界微弱的气息还是能感受到的。
泓绿将打点好的包袱放入我的棺椁中。
妃陵的工匠一般将陵墓建造好后,都会留条密道通往外面河流。
谁曾想我这副破败的身躯没游几分便体力不支,晕倒后跟着河流漂浮。
原以为肯定会九死一生了,现在看来劫后余生。
老者见我醒来,展颜笑道:
丫头,你可算醒了,你可知你昏睡了近五日。
许是昏睡间,许久不曾说话,想要发出声时,沙哑得厉害:
老先生,您救得我
老先生微微颔首,然后转过身去仔细照看火炉上熬药的火。
自言自语道:
老头子我啊,不得了咯,捡到金疙瘩。
丫头啊,你几日不曾进食,桌上是我今日准备的稀饭,你将就吃着。
我恍惚未觉,然后轻声问道:敢问老先生,此地为何处
老先生摸了摸发白的胡须,思考半刻:应是潭州。
潭州那不是上官鸿被贬黜的地方
河流将我冲到了此处
老先生起身将熬好的药倒入碗中递给我:
非也,非也。是老夫在来潭州途中捡到你的,再者,老夫本就是游医,别总老先生老先生叫我,叫我郭老罢了。
来,喝药。
我接过他手中碗,点点头应道:好的,郭老。
你这丫头,长得螓首蛾眉、冰肌玉骨,久待在老夫恐招来狂蜂浪蝶,可你身上寒症未清,这些日子你就装扮男儿身化身老夫身边药童如何
我没想好去哪,自然是答应的。
12
白驹过隙,日子过去了数月。
草庐处在潭州城外,算得上与世隔绝的地方。
我有空常与郭老上山采药,日子虽然清苦,愉悦且安宁。
潭州果然比想象中更加贫瘠,百姓的生活更是苦不堪言。
这苦寒的地方前阵受战乱侵扰,如今朝廷的赈灾粮迟迟不曾下来。
郭老便在此支起义诊,为一些穷苦之人看诊。
可这不是长久之计。
那日有位面如冠玉,眸若寒潭的公子,来到草庐外见郭老。
我瞅的有些面熟。
郭老从草庐里走了出来,笑声朗朗:
阿鸿,你怎么来了。
这位公子向郭老行礼道:老师,近日可安好
阿鸿难道是上官鸿
两人入了草庐内,我沏上茶。
上官鸿视线落在我的身上,向郭老问道:这位小公子,瞅着面生。
我抢在郭老前回他,我叫陆泓,本是从上京来的,不料途中遇难,幸得郭老相救。
上官鸿眼眸微微暗了下来,喃喃道:上京陆家。
他审视的目光愈发加深,小声向郭老提醒道:老师,此人来历不明,您可要仔细盯防了。
我心里白了一眼,这防贼一样防我啊!
一旁的郭老笑声朗朗解释:
阿鸿啊,我这小药童你大可放心。
也难怪上官鸿疑心如此深,这些日子我在郭老身边耳濡目染,上京陆家的表亲陆晚宁的表哥沈锦和他哥哥沈睿受命朝廷运送赈灾的粮药到潭州。
官官相护,营私结党。
粮食和药材到了潭州百姓手中污染变成发霉的糟糠和下品。
百姓怨声载道,成群结队在县衙门前闹起来。
上官鸿虽与沈氏兄弟力争,效力甚微,只好让一些病重的患者暂留在县衙医治,此番前来亦是来请郭老前去诊治。
郭老医术高明,我待在他身边数月身上的寒症便很少发作。
这沈氏兄弟实在可恶,没想到如今潭州的形势这般严峻。
13
潭州及附近州县的奏折八百里加急送往上京。
东窗事发时,沈氏将贪得五成换成绫罗绸缎以及价值连城的珠宝送到宫中给陆晚宁,以求万全之策。
此时的陆晚宁孕肚隆得更些,走路时都需扶腰而行。
她拿着这些进贡上来的珠宝在镜旁细细比对。
嘴角扬起高高的,问一旁的宫女:
凭她陆晚陵与陛下是年少夫妻,那又如何如今啊我才是这后宫之主,你说是与不是
宫女奉承道:那是自然,等娘娘诞下皇子,陛下就会册封娘娘您为皇后。
正当主仆两人想着册封皇后那日如何装扮更为光彩夺目时,即墨浔黑着脸走进了永和宫。
宫人们都来不及让陆晚宁出来接驾,即墨浔已经来到陆晚宁跟前。
将一沓奏折奋力甩在紫檀雕刻的桌上,
砰!
你看看,你们陆家沈家都做了些什么!
陆晚宁惊吓之余,下意识护着肚子,而后缓缓上前捡起地上的奏折,翻开一看
吓得花容失色:
陛下,这都是冤枉啊,这其中肯定有什么误会。
误会
即墨浔苦笑起来:
这桩桩件件,证据确凿,还有你寝宫中的这些金银珠宝,你还敢说冤枉!!
朕的百姓在外饥寒受苦,疫病四起,你却在此绫罗绸缎。
陆晚宁此刻心慌了不少,跪在地上,抓着即墨浔的衣袖想继续解释:
不是的,陛下,您听我说……将这,这些无知闹事的百姓乱棍打死,威压之下就不会再有人闹事了的。
即墨浔甩开陆晚宁的手,恶狠狠地说道:
你这个毒妇!!
亏你还能说出这样的话
即墨浔摇摇头,意兴阑珊地看着陆晚宁:
你可知,你的姐姐从前总是一身素衣,不簪花钿,亲自在城中给百姓施粥。
而你!!你这个毒妇,竟敢纵容表亲贪墨给赈灾的粮食和药。
你比不上陵儿……比不上她。
即墨浔失望地转头离去,任凭陆晚宁在身后的喊叫。
陆晚宁揪住李公公的衣袖,往他手中塞了只碧翠的手镯:李公公,你帮帮我,在陛下跟前美言两句。
李公公是个见惯生死的人,自然懂得眼下不仅仅是后宫争宠之事。
今日生,明日死,都是命数。
便推诿道:娘娘莫要担心,陛下正在气头,等陛下气消,娘娘自然恩宠再造。
说得滴水不漏。
14
即墨浔万念俱灰,不觉间竟走到了未央宫殿外。
自陆晚陵走后他便在未央宫点起长明灯,站在殿外,脑中想起与陆晚陵的过往种种。
耳鬓厮磨,经历过东宫凄雨,身旁一直是她。
是陆晚陵在他困于东宫时,不离不弃,可那时他只觉得这个为了皇子妃身份才嫁入东宫的女子,不安好心。
可他在中毒之际,陆晚陵竟不顾自己的性命闯出去为他请来太医。
跪在冰天雪地里,替他求情。
为了让他好点好起来,自行学医。
世间怎么会有她那么傻的人,即墨浔好苦恼好懊悔。
为何不能早点发现她病得如此之重。
人啊,对自己唾手可得的东西总是不珍惜。
15
连日来,我在潭州县衙照顾这些病患,人手不足,加之病情形势严峻。
也沾染了风寒,脑袋昏昏沉沉,脚步轻浮无力。
在给一位病患端药时不留神,险些将汤药打翻在地,幸得上官鸿眼疾手快接住了碗,手指相触。
一触即分。
他眉头拧紧,低声问道:
你,你没事吧。
我没事。我说,目光垂落在地面上,嘴唇抿成一道苍白的线。
这几天相处下来,他虽榆木不过算得上是个好官。
可嘴上总是不饶人。
正值中午时分。
上官鸿同郭老一同出门想方法找寻药材,我在内堂稍稍歇息。
突然,衙门被一群人破门而入,像一群土匪。
为首的人粗鄙不堪,大声吆喝:叫上官鸿出来见我。
接着将衙门里的东西一通打砸在地,在内堂休息的病人惊恐万分,跪在地上不停地求饶。
衙门能调遣的人都出去了,只留我一人在照看病人。
我知这群人上门来存心找麻烦的。
便从厨房拿来一把砍刀,藏于身后镇定自若地上前和他们理论。
为首的油腻大汉,眼神充满不屑看向我:
上官鸿呢,叫他给老子滚出来。
我厉声喝道:
上官鸿不在。
你又是何人,这里是官府衙门,岂是你们这些鼠辈随意能进的
听完我的话,油腻大汉哈哈笑了起来,还极为难听。
我是谁哈哈我表妹可是当今陛下最宠的妃子陆晚宁,你这黄毛小子竟敢拦我
存心找死!
揪着我衣领,一巴掌扇在我的脸上,力气之大,顷刻之间我的帽子掉落在地上。
我挽在帽子里长发如瀑布般倾泻而出。
见我是女子,沈锦更加兴奋叫着:
上官鸿你这个胆小怕事的狗官,竟让一女挡在你身前。
我见状快速将藏在背后的砍刀抵在沈锦脖子上。
恶狠狠地说道:
再叫,先杀你!
沈锦见命悬一线,先前嚣张的气焰泄了一半:
你敢报上名来,或许爷饶你不死。
你可是踢到了铁板,到时候你死十次都不够!
看你长得不错,若是从了爷,爷定当保你荣华富贵。
我持着刀抵着他的脖子更近了一分,沈锦脖子微微鲜血渗出。
放肆!再敢说出一句我不中听的话,这手起刀落的,让你死的更痛快些,我也不介意的。
这些年我见惯风雨,这点震慑的魄力还是在的。
很快,沈锦嘴上不敢再多言。
让你的下属将朝廷运来的粮食和药材速速送到衙门这里,快!
沈锦见状也不得不从,让下属赶紧去准备。
这时,我头晕得愈发厉害,持刀的手也愈发无力。
刀快掉落时,沈锦快速将我推倒。
迷迷糊糊中看到一个熟悉身影,是上官鸿。
他赶回来了。
15
我用尽力气,拽着他手,将手中信件递给他。
那是前几日我写的一封信,落了凤印的诏书。
里面写着沈氏兄弟在潭州桩桩件件的恶行,证据确凿,定当斩立决。
我知道此诏书一出,平静的日子不再有。
即墨浔很快会找到我,再次回到深宫那个牢笼。
我假死避世,本想安安静静地度过余生。
可天不遂人愿。
幽幽转醒时,看到上官鸿在我身侧。
他神色憔悴,满脸胡茬冒出了头。
见我醒来,他喜怔:
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您没事实在是太好了。
我无暇顾及他,抓着他手问道:
沈氏兄弟何在
上官鸿起身将药碗递到我跟前,宽慰道:娘娘你还是先喝药吧。
听到上官鸿按照我的懿旨将沈氏斩立决后,我心稍稍松了。
意识回拢时,发现双手紧紧抓住上官鸿的。
抽离时,瞥见上官鸿的脸红得像个熟透的苹果。
他找了个借口要去处理余下发放救济粮食的事宜,让我好生休息。
便急急地走了。
惹得郭老一阵嬉笑。
听郭老说我在昏迷期间,上官鸿担心得几天几夜,一直守在我床边不肯离开。
看他方才那样,憨憨的有趣极了。
16
几度转秋,我于窗边凭阑而坐,不知几时直至金乌西落,不知几时,案上烛台已缀满泪,正神思恍惚间。
一声陵儿,我最熟悉又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即墨浔来了。
他日夜兼程赶来了潭州。
一进门即墨浔迫不及待将我拥入怀中,喜极而泣:太好了,陵儿,你没死,你没事,这定是上天眷顾朕,让朕失而复得。
他的样子有些憔悴,气色也不太好。
我从他怀中挣脱出来,笑意冷淡,举止疏离。
陛下,怎么来了可是忘了宫中的妹妹
即墨浔一顿,颤声道:
陆晚宁不过是少年慕艾,求而不得作祟。自从朕知道她那恶妇般的行径,朕便对她嫌恶至极。
抵不过你我夫妻十年。陵儿,你原谅我一次,好不好
我放不下,也不想放下。
陵儿,你跟朕回宫好不好。陆晚宁已经被朕打入冷宫,沈氏兄弟也依你的意思立即处死。
良久,我幽幽一叹。
男子,自古多薄情。
爱你便是众星捧月,不爱时污言秽语。
我抬眸,轻轻开口:
从前,我是你的妻子、你的皇后,可如今我累了,不想再回到那个困了我多年的牢笼。
即墨浔,放过我,也放过你自己好不好。
与其纠缠我,还不如想想良策如安定受灾受难的百姓。
轻笑一声,饱含讥讽。
何其可笑。
即墨浔眸光颤动,强压下心中苦痛,开口道:
是朕的错,让你受苦,日后,朕定当……
此刻他咳嗽不止,细细问了护送即墨浔来潭州的临和才知道。
即墨浔日夜不停地赶路,在路上感染了风寒。
还坚持要寻到我为止。
见我不肯回宫,即墨浔便以未央宫一宫人以要挟,逼我就范。
这个牢笼我始终逃不掉。
回到宫中,即墨浔的病愈来愈重了,甚至到了药石无灵的地步。
他时常来未央宫,枕在我肩上同我回忆起往昔,我与他做过的往事。
还让我做了仅有三岁大皇子的母亲。
那夜,暮色沉沉。
即墨浔牵着我的手坐在亭子里。
我少见的饮酒。
即墨浔也少见的精神好。
陵儿,好想待在你身边久些,可惜朕的身体……朕知道你到现在都还没原谅朕。
可朕真的放不下你啊!
他有些累了,靠在我肩上。
他絮絮地与我说些近来发生的事。
慢慢地没了声音。
月色暗沉,看不清我的泪。
17
携大皇子坐上皇位,我尊为太后垂帘听政,朝权紧紧握在我手中。
第一件事,即刻绞杀当初有参与贪墨赈灾粮的官员,自然少不了陆家。
二则,将上宫鸿调回上京,拜官吏部尚书,往后替我杀光这世间的贪官污吏。
那日我与上官鸿一起登上城楼,俯瞰着上京城这一片繁荣昌盛。
一阵翻起,吹乱我耳边的鬓发。
上官鸿下意识将我护在身后为我挡风。
太后,起风了。
是啊,起风了。
我不由得莞尔一笑。
今夕何夕,见此良人,日子……似乎也没那么苦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