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死在病床上的那一刻。
在我出车祸的这一天,朱青青终于想起了青梅竹马的我。
朱青青站在病床前看着这个中年男子。
然后她低下头,疯了一样地翻动那本日记,纸张哗啦啦响,速度快得几乎要撕碎它们。
她的肩膀开始剧烈颤抖,呼吸变得急促而尖锐,像是下一秒就要窒息。
一个破碎的音节从她齿缝间溢出。
……不要……
日记本从她脱力的手中滑落,啪地一声砸在冰冷的地面上。
她猛地抱住头,发出一声凄厉到极致的尖叫,划破了病房里所有嘈杂。
记忆像失控的列车,裹挟着无法承受的重量,狠狠撞回她的灵魂。
她想起了我。
不是现在这个躺在病床上、满面血污、鬓角灰白、皱纹深刻的中年男人。
2
我从小父母离异,我跟着父亲。
父亲不怎么管我。
我的童年就是孤独和内向,直到她出现。
林深!快来呀!扎着两个羊角辫、像个瓷娃娃似的朱青青,穿着米黄色的裙子,白白嫩嫩的小脚丫吧嗒吧嗒地踩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溅起细小的水花。她指着不远处一个被大卡车轧出的巨大泥坑,眼睛亮得惊人,充满了发现宝藏的兴奋。
我犹豫了一下,看着自己刚换上的干净短裤。
胆小鬼!她皱起鼻子哼了一声,自己先噗通一声跳了进去,泥水瞬间溅起老高,她米黄色的小裙子立刻开了朵朵泥花。
才不是!被她一激,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甩掉那双有点夹脚的拖鞋,赤着脚冲过去,学着她的样子,用力一跳!
哗——!
冰凉的泥水没过了脚踝,柔软的淤泥从脚趾缝里挤出来,痒痒的,怪舒服的。
中学,情窦初开的年纪。我喜欢她,好像全世界都知道,除了她自己。或者,她只是假装不知道。
攒了整整一个月的勇气,躲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写了又撕,撕了又写,终于憋出了一封自以为情真意切、实际上酸掉牙的情书。心脏揣在怀里像揣了只兔子,扑通扑通快要跳出来。计划很简单,趁课间操教室没人,偷偷塞进她的文具盒里。
那天太阳很大,我手心全是汗,捏着那封折得歪歪扭扭的信,像捏着一块烧红的炭。
我做贼似的溜进她们班教室,目光锁定她那个画着kitty猫的粉色文具盒。
刚把信塞进去,忽然听到走廊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做贼心虚的我吓得魂飞魄散,看也没看旁边另一个几乎一模一样的文具盒,手忙脚乱地把信囫囵塞进去,转身就跑,差点撞在门框上。
结果可想而知。
第二天,那封开头写着青青,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的情书,被班花当众朗读了出来,引起了轰动般的哄笑。班花气得脸通红,认为是我在故意戏弄她。
朱青青呢她先是愣住,然后,那双总是盛满笑意的眼睛一点点瞪圆,燃起了熊熊的怒火!她猛地站起来,视线像刀子一样刮过我恨不得埋进地缝里的脸。
林!深!她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课间铃响如同赦令,我拔腿就跑。她在后面穷追不舍,手里还拿着刚发下来的、卷成筒的物理试卷!
你给我站住!你什么意思!写给别人的情书塞错了地方你就那么喜欢她她边追边喊,声音里带着我无法理解的愤怒和委屈
不是!青青你听我解释!我是要给你的!是给你的!我慌不择路,在走廊里抱头鼠窜,脸烫得能煎鸡蛋。同学们围在两边起哄、大笑。
整整三条走廊!她愣是没追上我,最后累得扶着墙气喘吁吁,指着我说:林深!你这个混蛋!你等着!
我躲在厕所里直到上课铃响才敢出去。整整一个星期,她没跟我说一句话,看见我就哼一声扭过头去。而我,每次看到她气鼓鼓的侧脸,心里就像打翻了调味瓶,又酸又涩,还有点莫名其妙的甜。至少她知道那信是给她的了,虽然方式如此糟糕。
大学入学,首先是逃不掉的军训。
站军姿!抬头!挺胸!收腹!两肩后张!眼睛平视前方!谁动一下,全体加练五分钟!教官黝黑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声音如同滚雷。
汗水像小溪一样从额角、鬓边、后背不断淌下,迷彩服很快湿透,紧紧黏在身上,又痒又热。脚底板站得发麻,膝盖僵硬得像生了锈。
我站在队列里,眼神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偷偷地瞟向女生方阵的方向。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也穿着宽大的迷彩服,戴着同样土气的帽子,小脸被晒得通红,鼻尖沁出细密的汗珠,嘴唇因为缺水而有些干裂。但她站得笔直,眼神努力保持着专注,偶尔趁教官不注意,会极快地偷偷活动一下几乎麻木的脚趾,那小动作可爱得让我想笑。
中场休息的哨声一出现。
人群瞬间瘫倒一片,各自找阴凉地喘气、喝水。我抓起早就准备好的、在宿舍用冷水冲了很久的两瓶冰镇橘子汽水,穿过东倒西歪的人群,快步走到她们方阵休息的树荫下。
她正坐在花坛边沿,有气无力地用帽子扇着风,脑袋耷拉着,像一只被晒蔫了的小猫。
给。我把一瓶还在冒着冰凉水珠的汽水递到她面前。
她抬起头,看到是我和汽水,原本疲惫无神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落入了星星。哇!冰的!她惊喜地接过去,迫不及待地拧开瓶盖。
呲——一声轻响,一股带着甜香的凉气冒出来。
慢点喝,别呛着。我看着她,忍不住笑,自己也拧开另一瓶。肩膀轻轻碰在一起,能感受到她身上传来的热气和她放松下来的柔软。
你怎么知道我想喝这个朱青青侧过脸,眼睛亮晶晶地看我,嘴角还沾着一点汽水渍。
猜的。我有点得意地挑眉,伸手自然地用指尖擦掉她嘴角那点甜腻。
她的脸似乎更红了一些,不知道是晒的还是别的什么。她没躲开,只是低下头,小声说:谢谢。
周围的喧嚣仿佛都安静了。树荫把我们笼在一片小小的清凉里,只有蝉鸣不知疲倦地叫着。那瓶廉价的冰汽水,成了那个炎夏最甜美的记忆。
后面我们在一起了。
我们会分享一副耳机,听着同样的歌,慢悠悠地踩着月光往回走。影子被路灯拉得很长,时而交叠,时而分开。手牵着手,慢慢地晃,希望那条路永远没有尽头。说些傻乎乎的话,讨论不着边际的未来,或者只是安静地走着,感受彼此手心的温度和陪伴的静谧。
送到宿舍楼下,总要磨蹭好久,说了一遍又一遍的晚安,却谁都不愿意先转身。
我们会挤在宿舍楼下的公用洗衣机前,一起洗积攒了一周的脏衣服。倒太多洗衣粉,弄得整个水房都是泡泡。她玩心大起,用手指沾了泡泡抹在我鼻子上,然后得意地大笑。我反击,追着她闹,最后往往两个人的头发和脸上都沾满了白色的泡沫。
她二十岁生日那天,我提前半年就开始省吃俭用。啃了好久的馒头咸菜,拒绝了所有不必要的聚会,甚至偷偷去做了几次家教。终于,在她生日前夕,我跑遍了城里大大小小的首饰店,用攒下的所有钱,买下了一对款式最简单、却打磨得十分光亮的纯银戒指。它们被小心地放在一个蓝色的丝绒小盒子里。
生日聚会结束后,朋友们喧闹着散去。我送她回宿舍,路上,晚风轻柔,月色很好。
走到宿舍楼下那棵高大的香樟树下,阴影笼罩着我们。我紧张得几乎同手同脚,呼吸都不顺畅了。
青青。我停下脚步,声音因为紧张而发哑,从口袋里掏出那个已经被我捂得发热的小盒子,笨拙地打开:生日快乐。
那对小小的银戒在月光下流转着柔和而羞涩的光泽。
她的眼睛一下子睁大了,惊讶地看着盒子,又看看我,脸上迅速爬满红晕。
我现在钱不多,我顾盯着手里的戒指,只能买得起这个银的,你先凑合戴着,等以后,等我工作了,我一定给你换最大的钻戒!
我的心跳快得几乎要冲出胸腔,等待她的审判。是嫌弃是觉得寒酸
下一秒,她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眼角却闪烁着一点晶莹的水光。她抬起手,不轻不重地捶在我的肩膀上,声音带着哭腔,却又满是笑意:笨蛋!谁要你的大钻戒。
但捶打之后,她却并没有收回手,而是就势向前一步,紧紧地、紧紧地抱住了我。把发烫的脸颊埋在我的胸口,声音闷闷地传出来,带着无尽的欢喜:这个就很好。我很喜欢,非常非常喜欢。
我僵硬的身体瞬间柔软下来,巨大的、无法言喻的幸福感像海浪一样将我淹没。
我小心翼翼地回抱住她,像是拥抱一件稀世珍宝。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发顶,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清香。那一刻,我在心里默默发誓:朱青青,我这辈子,一定会对你很好很好,把我所能拥有的一切最好的,都给你。
那对小小的银戒指,后来一直戴在我们的手上,即使褪去了最初的光泽,也依旧是我们之间最珍贵的信物。直到那场摧毁一切的噩梦来临。
命运的阴影早已悄然逼近,那罐精心积攒的蜜糖,即将被彻底打碎,化为无法下咽的苦酒。
3
那本是一个寻常的夜晚。
她因为参加一个校外社团活动,回来得晚了些。我那时正在宿舍和室友打游戏,回了个好,路上小心,到了告诉我。后来无数次,我都在无尽的悔恨中拷问自己,如果那天我坚持去接她,如果……
没有如果。
时间点滴流逝,过了她平时该到的时间,短信没回,电话无人接听。起初我以为是她手机没电了,或者还在路上没看手机。但一种莫名的心慌感却像藤蔓一样悄悄缠绕上来,越收越紧。
我再也坐不住,扔下鼠标就往外冲。
我沿着她最常走的那条回宿舍的小路狂奔,一边不停地拨打她的电话,听筒里传来的始终是冰冷而规律的您所拨打的电话暂时无人接听。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不祥的预感像冰水一样浇透全身。
直到拐进一个路灯昏暗、几乎无人经过的巷口。
我看到了。
那个画面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永久地烫在了我的视网膜上。
月光吝啬地洒进一点,照亮角落里那个蜷缩着的、不住颤抖的身影。她身上的衣服被撕得破烂,裸露的皮肤上布满青紫的痕迹和擦伤。她抱着自己,头深深埋在膝盖里,长发凌乱地披散下来,整个人像一尊被彻底打碎后又胡乱拼凑起来的瓷娃娃。
空气中弥漫着酒气、尘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我脱下外套,颤抖着靠近她,用尽可能轻的动作想裹住她。
我的触碰却让她猛地剧烈一颤,发出一声极度惊恐的尖叫。
青青,是我。别怕,是我。我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无法控制的哽咽。
她终于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
那一刻,我的心被狠狠攥紧,痛得无法呼吸。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一片死寂的空茫。那双曾经盛满星光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像两口枯井,深不见底,没有任何光彩,只有彻底的、虚无的黑暗。泪水无声地滑落,冲开脸上的污迹,留下冰冷的痕迹。
她看着我,眼神却像是穿透了我,看向某个遥远的地方。
事情无法隐瞒。报警,取证,调查……流程冰冷而机械。那个混混被抓到了,但伤害已经造成,并且以另一种更残忍的方式持续着。
她不再去上课,整天蜷缩在宿舍的床上,拉着床帘,拒绝见任何人。
我每天守在她们宿舍楼下,求她的室友把饭带上去,但她几乎不吃。
她眼里的光彻底熄灭了。偶尔我强行见到她,她的眼神也是空洞的、躲闪的,仿佛灵魂已经飘离了躯壳。
消息像病毒一样在小小的校园里扩散。窃窃的私语无处不在。走在路上,总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来的目光,好奇的、探究的、怜悯的、甚至猥琐的。指指点点,即使压低声音,那些碎片般的词汇也像毒针一样刺入耳中。
就是她啊。
真可怜。
听说是在那条黑巷子里。
怎么那么晚还一个人在外面。
她不反抗吗
甚至有些所谓的同情和关怀,也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和无意间的二次伤害。想开点、时间会治愈一切、你要坚强这些苍白的话语根本无法触及她万分之一的痛苦,反而更像是在提醒她那段无法磨灭的耻辱。
她开始害怕出门,害怕人群,害怕任何人的触碰。连我试图握住她的手,她都会像受惊的兔子一样猛地缩回去,全身僵硬。
我守在她身边,一遍遍的说。
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不是你的错,绝对不是你的错。
可我的语言是那么苍白无力,像羽毛一样轻飘飘,根本无法抵挡那铺天盖地的恶意和绝望。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无形的刀锋下,一点点被肢解,破碎,枯萎。她的世界塌陷了。
在一个起风的黄昏,天色阴沉,云层压得很低。她突然异常平静地给我发了条短信:林深,我想去散散步,别找我。
我猛地从座位上弹起来,心脏疯狂跳动,有一个声音在脑海里尖叫:不对!不对!
我发疯一样冲出去,漫无目的地在校内寻找,呼喊她的名字。风越来越大,吹得树叶疯狂摇摆,像不安的预兆。
几乎是一种直觉,我猛地抬头,望向医学院那栋废弃已久的旧实验楼。它的顶层,在天际线上勾勒出一个荒凉的剪影。
我看到了一个极小、极熟悉的身影,站在天台边缘。
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瞬间冰冷!我以平生最快的速度冲向那栋楼,心脏快要从喉咙里跳出来,肺部像破风箱一样嘶哑地喘息。老旧楼梯的台阶在我脚下飞快掠过,灰尘呛入气管。
猛地撞开天台那扇锈蚀的铁门!
青青!
风呼啸着灌满天台,卷起尘土和碎纸。她站在那里,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连衣裙,裙摆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像一只试图挣脱束缚的蝴蝶。她背对着我,身形瘦弱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带走。
听到我的喊声,她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回过头来。
那一刻,时间凝固了。
夕阳挣扎着从云层缝隙里投下一缕残光,恰好照亮她的脸。没有眼泪,没有恐惧,甚至没有悲伤。只有一片虚无的死寂,空得让人心悸。那双眼睛,曾经那么明亮鲜活,此刻像蒙尘的玻璃珠,映不出任何光影,也映不出我的存在。
她看着我,又仿佛根本没有看我,目光穿透我,落在了某个我永远无法触及的、绝望的彼岸。
她看着我,嘴角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似乎想挤出一个笑,却最终没有成功。那表情比哭泣更令人心揪。
然后,她张开双臂,像是要拥抱那阵大风。
身体向前一倾。
像一片飘零的落叶,又像一只折断了翅膀的鸟,悄无声息地,坠了下去。
白色裙裾在昏黄的暮色中划出一道决绝而凄美的弧线,迅速被楼下深沉的阴影吞没。
我扑到天台边缘,手指徒劳地抓挠着冰冷的水泥台面,只能看到她最后消失在黑暗里的那一抹白色。
4
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这不应该是我们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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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许是老天也不愿看到这个结局。泪水滴中了我手中的银戒指,时间凝结了,然后往前翻动着篇章。
扭曲的时间撕裂着我的大脑。
当我再睁开眼的时候,我看见了青青。
我跌跌撞撞地冲过去,声音因为激动而变调:青青!你没事!太好了!
她转过头,看清是我时,那双漂亮的眼睛里瞬间布满惊讶,随即化为全然的陌生和一丝被打扰的不悦。
你是谁她皱着眉,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
一个高大帅气的男生自然地走过来,挡在她身前,是学生会主席周凛,学院里的风云人物。他语气带着礼貌的疏离:这位先生请问你找我女朋友有什么事吗你好像不是我们学校的吧
先生女朋友
我看着他护着她的姿态,看着她躲在他身后那陌生而戒备的眼神,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痛得无法呼吸。
第一次,我在走廊的镜子里看清了自己。一张疲惫、陌生、眼角爬上了细纹、鬓角染了风霜的脸。二十二岁的灵魂,被硬生生塞进了一具四十多岁的躯壳里。
这就是代价吗
朱青青不认识我了,或者说这个世界都不认识我了。朱青青的重生换来的代价是我苍老了二十岁,并且被这个世界给抛弃了。
我愿意。
这是我欠她的。
时间,在我这具被预支了青春的躯壳里,流淌得格外缓慢而沉重。
但在她身上,却仿佛被按下了快进键,飞速向前,奔向一个我无法触及、却理应属于她的光明未来。
我在她学校附近那片最破旧、租金最便宜的城中村租下了一个狭小的单间。
我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总会默默记录着这一切。
窗户很小,对着另一面斑驳的墙壁,终年潮湿,散发着霉味。但这位置很好,像一个蹩脚的瞭望哨,能让我捕捉到她生活轨迹的零星片段。
她毕业那天,校园里充满了欢快的气息。
我混在围观的人群里,穿着洗得发白的旧衬衫,与周围兴高采烈的家长和学生们格格不入。
我看着她穿着黑色的学士服,戴着方帽,像所有毕业生一样,兴奋地和同学合影,抛起帽子。
周凛自然也在她身边,捧着鲜花,像个骄傲的王子。当她和周凛相拥,接受他的亲吻时,我默默转过身,挤出了人群。
她顺利进入了一家知名企业。
我会去她公司楼下的便利店,捕捉进出白领的闲聊。
朱经理真厉害,那个项目又拿下了
听说她快升总监了
周先生又来接她下班了,真幸福
这些碎片化的信息,被我如获至宝地捡起来,在心里细细拼凑。
我会看着他来了。我会看到他为她打开车门,护着她的头顶,看她笑着坐进去。然后车子汇入车流,消失不见。而我,会站在原地,很久很久。
我知道他们订了婚,因为她无名指上那枚钻戒的光芒,即使在街对面,也刺得我睁不开眼。
从她越来越自信的步伐,越来越精致的着装,以及偶尔从别人闲聊中听到的只言片语里。
她越来越好,越来越耀眼,像一颗被精心擦拭后终于绽放出全部光芒的钻石。
只有我单方面的、贪婪的、却又无比痛苦的凝视。每一次看见她的幸福,欣慰于她活成了我期望的样子,又痛苦于这一切与我毫无关系。
我就这样徘徊在她幸福人生的边缘地带。十年光阴,就在这日复一日的无声凝望和小心翼翼的距离保持中,悄然流逝。我看着她从青涩的大学生,一步步走向成熟、优雅、成功的职场女性,步入婚姻的殿堂。
我则在这份见不得光的陪伴中,加速苍老,与她的世界,渐行渐远,直至彻底变成一个模糊的、陌生的背景板。
5
就当我以为我的陪伴会一直这样,一直是这样默默无闻时。却没想到这一切早就被她熟知了。
我会在她公司附近的KTV打零工,在后厨负责清洗果盘、酒杯,偶尔帮忙搬运整箱的酒水。工作服是件不太合身的廉价衬衫,领口被水渍和不知名的污渍染得发黄,紧贴在我早已不再年轻的躯干上,闷热而黏腻。
老林!A08豪华包间要一打啤酒和一个果盘,赶紧送过去!
我应了一声,擦干手,熟练地将冰镇的啤酒瓶码进提篮,又将后厨刚切好的、摆着蹩脚花样的果盘放上小推车。A08,那是最大最贵的包间之一。
推着车,穿过灯光迷离、声浪翻滚的走廊。每一扇包间门后都泄露着不同的歌声和喧嚣,像一个个独立又躁动的小世界。我在A08门口停下,深吸一口气,敲了敲门,然后低头推了进去。
巨大的声浪和混杂的烟酒气瞬间将我吞没。霓虹灯球旋转着,将光怪陆离的光斑投射在每一个人的脸上。沙发上挤满了男男女女,都是些衣着时尚、一看就生活优渥的年轻人。茶几上堆满了各种小吃、空酒瓶和麦克风。
我的目光几乎是本能地,瞬间就捕捉到了那个被众星捧月般围在中间的身影朱青青。
她今天穿了件亮片吊带裙,妆容比平时更艳丽几分,正拿着麦克风和一个小姐妹对唱,笑靥如花。
周凛就坐在她身边,手臂自然地搭在她身后的沙发靠背上,一副占有者的姿态。
我的心猛地一沉,下意识地想缩回阴影里,尽快放下东西离开。
但已经晚了。
送酒的啊放这儿放这儿!一个微醺的年轻男人指着茶几的空处嚷嚷道。
我低着头,尽可能快地摆放啤酒和果盘,希望没人注意到我。
然而,一个略显尖锐又带着明显醉意的女声笑了起来:哎哟喂!这人好眼熟啊!
是朱青青的同事。
包厢里的音乐恰好切到下一首,前奏舒缓,暂时安静了些。所有人的目光,包括朱青青和周凛的,都顺着那闺蜜手指的方向,落到了这个正弯腰摆放果盘的我。
朱青青脸上的笑容顿了一下,仔细看了我两眼,那双描画精致的眼睛里先是掠过一丝讶异,随即迅速被一种混合着玩味、优越感和毫不掩饰的轻蔑所取代。她红唇微启,带着酒后的慵懒和放肆:
哦!是那位大叔啊
真是……哪儿都能碰到您呢。你是不是对我有意思啊大叔。
包厢里响起一阵哄笑。周凛也嗤笑一声,搂紧她的肩膀,像是在看一场有趣的表演。
我感到脸颊瞬间烧灼起来,血液轰隆隆地往头上涌。我加快手上的动作,只想立刻逃离。
别急着走啊,大叔!另一个男人起哄道,相逢就是缘,一起喝一杯呗你们这儿服务员能陪喝吧哥哥给你小费!
更响亮的笑声爆发出来。
朱青青似乎觉得这很有趣。她放下麦克风,拿起一杯酒,身体前倾,用一种打量稀奇动物的眼神看着我,语气里充满了戏谑:
就是啊,大叔。老是在我附近出现,不敬我一杯说不过去吧
她晃着酒杯,里面的冰块叮当作响,还是说,你只喜欢偷偷地看
我僵在原地,手里还拿着一个空托盘,像个小丑一样被围观的羞辱感几乎让我窒息。喉咙发紧,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怎么不给面子
朱青青挑眉,脸上的笑容冷了几分,
哦,对了,你这种阴暗的偷窥,可能确实不太适合放到明面上。
周凛笑着补充,语气轻佻:青青,你就别为难人家了。大叔估计还得留着力气等下夜跑呢引得知情的几个人爆发出心领神会的嘲笑。
朱青青仿佛被点醒了,她做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从她那精致的晚宴包里,抽出一张红色的钞票,随意地、带着施舍意味地扔在我端着的托盘里。
喏,小费。算是对你兢兢业业的奖励。
对了,把这些收拾一下。动作快点,我们这还等着唱歌呢。
那纸币轻飘飘的,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在托盘上,也烫在我的尊严上。
在周围一片看好戏的、充满鄙夷和嘲弄的目光中,我死死低着头,看不到自己的表情,只能感觉到脸上的肌肉在不受控制地轻微抽搐。我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开始机械地收拾那些狼藉的杯盘。
我的手背上布满长期劳作留下的痕迹和皱纹,与眼前光洁的玻璃器皿、他们保养得宜的手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我能听到他们继续谈笑,音乐声再次响起,有人开始鬼哭狼嚎地唱歌。而我,像一个无声的背景板,一个供人取乐的滑稽道具,卑微地清理着他们制造的垃圾。
最后,我端着装满残渣的托盘和那枚刺眼的钞票,几乎是小跑着逃离了那个令人窒息的包厢。门在身后关上的瞬间,震耳的音乐声被隔绝,但我仿佛还能听到那些尖锐的笑声在耳边回荡,像针一样扎进我的大脑。
我靠在走廊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眼前一阵阵发黑。
6
逃离那间充斥着欢声笑语和刺耳羞辱的包厢,我几乎是踉跄着冲进员通道。我靠在墙上,大口喘息,胸口憋闷得发痛。
不知过了多久,我才勉强平复下剧烈的心跳和颤抖。领班的呵斥声从对讲机里传来,催促我去清理后厨的垃圾。
下班时,已是深夜。我拖着灌了铅般的双腿,换下那身散发着油烟和酒气的侍应生制服,穿上自己那件旧外套,走出了KTV员工通道那扇后门。
冷风一吹,让我打了个寒颤,脑子却清醒了些,随之而来的是更深沉的疲惫和空茫。
我习惯性地,像过去无数个夜晚一样,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KTV气派的正门方向。
客人们正三三两两地出来,有的意犹未尽地高声谈笑,有的互相搀扶着,醉意醺醺。
然后,我看到了他们。
朱青青被朋友们簇拥着走出来,周凛体贴地搂着她的腰。她似乎还在兴头上,脸颊泛着红晕,比划着说着什么,引得周围人又是一阵大笑。那件亮片的吊带裙在夜店的霓虹灯下依旧闪烁。
我的心像被细针扎了一下,钝痛蔓延开来。我下意识地想要缩回阴影里,避免再次被她看见,再次承受那令人无地自容的目光。
然而,下一秒,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一辆中型货车,从街角拐出,它没有沿着正常的车道行驶,而是猛地冲上了人行道!轮胎摩擦地面发出刺耳至极的尖叫,巨大的车头灯晃得人睁不开眼,直直地冲向正侧头跟周凛说话的朱青青!
我能清晰地看到朱青青脸上笑容凝固。看到她瞳孔中倒映出越来越近的阴影。
周凛试图拉她,但一切都太快了!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没有思考。没有权衡。
只有一种刻入骨髓、融入血液的本能。
我从阴暗的角落猛地冲了出去,撞开几个惊呆在原地的人,推开了她!
砰!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将她猛地、决绝地推向旁边!
几乎是同一瞬间
轰!!!
巨大的、沉闷到令人心脏停跳的撞击声在我身侧响起!
侧面袭来的力量瞬间撕碎了一切感知。骨头断裂的清脆声、内脏受到剧烈挤压的闷响,混杂在一起。
世界天旋地转,我被那巨大的冲击力裹挟着,抛飞出去,然后重重地砸落在柏油路上。
剧痛迟了半秒才涌来,吞噬了所有意识。
温热的、粘稠的液体迅速从我的口鼻、耳朵和身体的破损处涌出。
视野变得模糊、血红。
耳朵里充斥着遥远的、扭曲的尖叫声、哭喊声、刹车声。还有一个带着哭腔的女声
:周凛!你没事吧!刚才谁推了我
是她的声音。充满了惊恐和困惑。
她没事。
真好。
黑暗如同潮水般温柔又残酷地漫上来,意识像风中的残烛,即将熄灭。
最后的感觉,是湿冷的沥青路面贴着我的脸颊,还有胸口那枚戒指,隔着薄薄的衣物,似乎正散发出一点微弱的、灼人的热度。
7
朱青青女士警察的声音低沉而克制,我们在事故现场,那位为了保护您的先生身边,发现了这个。他的情况非常不乐观,目前身份不明,但这个日记本或许您应该看一下。这可能是理清事发原因的关键。
警察带着一种复杂的目光,将那个染血的日记本递了过来。
周凛皱起眉,下意识地想阻拦:警察先生,我未婚妻受了惊吓,需要休息。
朱青青却伸出了手。她的目光被那个日记本牢牢吸住了。证物袋的塑料表面冰冷,但当她指尖触碰到里面那本硬皮笔记本时,却仿佛有一股微弱却异常熟悉的电流窜过,让她心脏莫名一悸。
她迟疑地接过,手指微微颤抖着,拉开了证物袋的拉链。
血腥味更加清晰地扑面而来,让她胃里一阵翻涌。她深吸一口气,翻开了第一页。
熟悉的、歪歪扭扭的、属于她小学三年级的字迹撞入眼帘——林深是大笨蛋!旁边还画了一个气鼓鼓的哭脸。
她的呼吸猛地一滞。
这是她的字!可她完全不记得写过这个本子!
她仓皇地往后翻。
泛黄的内页里,贴着两张褪色的、早已模糊的电影票根,旁边是熟悉的、却略显青涩的钢笔字注释:和青青第一次看电影,她哭得稀里哗啦,把我的袖子都擦湿了。下次看喜剧片。落款是一个小小的、用钢笔仔细描画的太阳。那是她小时候画画最喜欢落的款!
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太阳穴突突地疼。她加快了翻页的速度,动作因为慌乱而变得笨拙。
中学那封闹得全校皆知的乌龙情书的草稿,被仔细地誊抄在上面,旁边还画了一个懊恼地撞墙的小人:我觉得你笑起来,眼睛像月牙。
大学樱花树下,她逼着他写下的牵手保证书,下面有两人幼稚的签名和指印。
她二十岁生日那天,那对小小的银戒指的购买收据被小心地贴在那里,旁边写着:先拿这个凑合,以后一定给她换钻的!她好像很喜欢,嘿嘿。
越来越多的细节,越来越多的独家记忆,像一把把重锤,狠狠敲击着她记忆的壁垒!那些被尘封的、被某种力量强行抹去的画面,开始疯狂地冲击着她的脑海!
不对!
这些记忆,这些明明只属于她和林深!
那个名字像一道闪电劈开迷雾!
她猛地抬起头,视线越过日记本,第一次真正地、清晰地看向几步之外,那扇紧闭的急救室大门。门上方抢救中的红灯刺眼地亮着。门缝里隐约传来医疗仪器单调而冰冷的滴答声。
警察沉重的声音再次响起,仿佛来自遥远的地方:那位先生伤势极重,全身多处骨折,内脏破裂出血,年纪看起来不小了,情况非常危险,我们在他身上只找到了这个日记本。
年纪不小
朱青青想起了我那双总是欲言又止、盛满她无法理解的复杂情绪的眼睛!想起了KTV里他卑微受辱的模样!想起了他推开她时,那惊鸿一瞥的、布满风霜的侧脸和花白的鬓角!
不可能。一个极轻的、破碎的音节从她苍白的唇间溢出,带着全然的恐惧。
她像是疯了一样更加快速地翻动日记,纸张哗啦啦响,几乎要被撕碎。目光贪婪又恐惧地扫过那些文字,寻找着最终的答案,却又害怕找到。
直到——
日记中的一段文字,字迹潦草而绝望:
她跳下去了,我愿意付出一切来救她。好像老天知道了我的愿望。当泪水滴在戒指上的时候,一切又回到了从前。我好像变老了,好像被这个世界抛弃了。没有人还认的我,青青
,让我继续守护你。
下面是一片暗褐色的、疑似干涸血渍的污
林深两个字,像两把烧红的匕首,狠狠捅进了她的眼睛,直插大脑深处!
轰——!!!
世界在她眼前彻底崩塌、粉碎!
所有的画面、所有的声音、所有的记忆碎片——光脚丫踩泥坑的嬉笑、走廊里追打的情书、樱花树下牵手的悸动、银戒指的承诺、那个绝望的黄昏、天台上的坠落、KTV里的羞辱、货车撞来的瞬间那决绝的一推。所有的一切,被这根名为真相的线疯狂地串联起来,编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死死缠住,拖入无底深渊!
啊——!!!!!
一声凄厉到完全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她喉咙深处爆发出来,充满了最原始的痛苦、绝望和毁灭性的崩溃!
日记本从她彻底脱力的手中轰然坠落,砸在地上,摊开在那血字的一页。
她猛地抱住自己的头,十指插入发根,用力撕扯,仿佛要将那些涌入的、令人疯狂的记忆抠出去!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语无伦次地嘶喊,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疯狂涌出,冲刷着她瞬间惨白如纸的脸
是我跳了下去,你用你的命换我的,你变成了这样守着我十年,看着我嫁给别人!
身体剧烈地颤抖、痉挛,猛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又因为脱力而踉跄着几乎摔倒,被惊惶的周凛和护士手忙脚乱地扶住。
青青你怎么了你别吓我!周凛试图抱住她,声音充满了不解。
朱青青猛地推开他,眼睛死死地、死死地盯着那扇急救室的门,瞳孔涣散而混乱,里面是山崩海啸般的惊骇、悔恨和无法承受的痛苦。
林深!是你!一直都是你!她哭喊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撕裂的心肺中挤出的血沫,我想起来了……我都想起来了……对不起……对不起……我对你说了那么混蛋的话……我怎么可以忘了你……我怎么可以那样对你……我该死!我该死啊!
她的世界已经彻底颠覆、粉碎。
她疯了。
在得知所有真相的那一刻,朱青青的精神,伴随着那声凄厉的尖叫错乱了。
她跪在病床前
,看着我。泪水滴在了那枚戒指上。
8
铃声响起
,下课了的林深奔跑在走廊上。
远处,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默默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