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都市小说 > 穷人的一生 > 第一章

(这个世界,不是都是太平的。穷人的日子没有诗和远方)
四十岁那年,我站在自家新盖的两层吊脚楼前,摸着廊柱上新鲜的木纹,突然觉得这双在煤窑里磨出老茧的手,总算有点正经用处。楼是依山势盖的,青瓦木楼,底层用石头垒了地基,防潮;二层开了四扇窗,正对着后山的竹林,风一吹,竹叶沙沙响,像唱歌。
村里人路过,总会在院坝外停下脚:陈立柱,你这楼盖得比村主任家还排场!
我咧着嘴笑,露出两排被旱烟熏黄的牙。排场啥不过是把在六盘水煤矿挖了十五年煤的血汗钱全砸进去了。从十六岁跟着堂叔下井,腰上系着粗麻绳,在黑暗里一镐一镐刨煤,到后来在地面上拉煤车,脊梁骨被钢丝绳勒出红印子,才攒下这盖楼的钱。
一层三间,堂屋摆着我从都匀旧货市场淘的酸枝木沙发,罩着蓝印花布;二层两间卧室,我给未来的她留了间朝南的,窗棂上还没装玻璃,糊着塑料布,山风一吹哗啦啦响。
立柱,该找个婆娘了。我妈坐在火塘边纳鞋底,眼睛被柴火熏得眯成一条缝,你看寨子里的狗剩,比你小五岁,娃都能帮着放牛了。
我蹲在她旁边,往火塘里添了块柴:急啥我这条件,哪个姑娘肯来
说不着急是假的。夜深人静时,躺在空荡荡的二楼,听着楼下老鼠跑过的窸窣声,心里像被山蚂蟥叮着。可我有啥小学没毕业,脸被煤烟熏得黢黑,盖完楼后存款只剩一万八,还是借了三叔家五千才凑齐的。媒人倒是来过两次,说的不是带俩娃的寡妇,就是有点跛脚的,我没应——不是挑,是觉得委屈了人家,也委屈了自己。
没想到,楼刚盖好三个月,媒人王婆就背着背篓上门了,背篓里装着两罐刺梨蜜,说是给你妈润润喉。
立柱,有好事!她没进门就喊,嗓门比寨头的铜鼓还响,独山那边的,三十五,长得跟黄果树瀑布边的映山红似的,在外面打工,手里有闲钱,听说你盖了新楼,托我来说说。
我妈眼睛一亮:真的人家能看上咱这穷山沟
咋看不上王婆往沙发上一坐,沙发吱呀响,人家说了,就想找个实在人,会疼人,家里有个遮风挡雨的地方就行。我看你家立柱,正对路!
我心里打鼓。三十五,漂亮,有钱,还没结过婚黔山里头哪有掉馅饼的事
她……为啥不在外面找我递过去一碗老鹰茶,茶叶是后山采的,有点苦。
王婆咂咂嘴:外面的男人花肠子多,她看不上。再说了,年纪也不小了,想找个安稳窝,种种地,养养猪,踏实。我跟她姑是远房亲戚,知根知底,错不了!
我没接话。这些年在煤矿,听工友们说过不少在外面打工的女人。有次去县城澡堂子,搓澡师傅说,有些女人不进厂,不摆摊,就在发廊、KTV里混,来钱快,就是名声不好听。王婆说的这个,该不会是……
立柱,你傻啊王婆看出我的犹豫,管她以前干啥营生,只要以后跟你好好过日子,给你生娃,不就行了你想打一辈子光棍
我妈在旁边帮腔:王婆说得对,咱不挑。
夜里,我躺在二楼的竹床上,塑料布被山风吹得响。老实说,我动心了。我这辈子,没见过啥漂亮女人,更别说有钱的了。她要是真愿意来,哪怕以前有啥不光彩,我认。山里人的日子,能抓住一根葛藤就不错了,哪有资格挑挑拣拣
见见吧。我对王婆说,在哪见
就镇上的‘迎客来’饭馆,明天晌午。王婆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你穿件干净褂子,别给咱寨丢人。
第二天,我翻箱倒柜找出唯一一件没打补丁的的确良衬衫,是前年矿上发的劳保服,洗得发白。我妈非要给我往头发上抹菜籽油,说亮堂,被我躲开了——油乎乎的,像刚从油锅里捞出来。
镇上的饭馆叫迎客来,门口摆着两盆三角梅,开得正艳。我到的时候,王婆已经到了,旁边坐着个女人。
我当时就看呆了。
她穿条红裙子,长度到膝盖,露出的小腿又白又细,不像咱山里女人,腿上总有被柴草划破的疤;头发是卷的,像都匀街上时髦姑娘的发型;脸上化了点妆,嘴唇红得像山里的野草莓,眼睛很大,看过来时,我赶紧低下头,心跳得像打鼓。
这是立柱,陈立柱。王婆拉着我坐下,这是林美娟,美娟。
你好。她开口,声音不像寨里女人那么粗,有点软,带着点独山口音。
你……你好。我手都不知道往哪放,手心全是汗。
菜是王婆点的,酸汤鱼,折耳根炒腊肉,还有一盘炒瓢儿菜。美娟没怎么动筷子,就用勺子舀了点酸汤泡饭,小口小口地吃。我埋头扒饭,感觉她的目光时不时落在我身上,像针一样。
立柱在寨里盖了新楼,两层吊脚楼呢!王婆没话找话,以后你们成家了,就在家过日子,不用出去打工。
美娟笑了笑:挺好的,我也不想出去了。
你在外面做啥工啊我妈昨天交代的,让问问清楚。
她手里的勺子顿了一下:在电子厂,流水线上的,没啥意思。
我哦了一声,没再问。心里那点猜测更确定了——电子厂的女工,哪能穿这么好的裙子,化这么精致的妆再说,她的手又白又嫩,一点茧子都没有,根本不像干活的。
王婆在桌子底下踩了我一脚,给我使眼色。我赶紧端起茶杯:喝茶,老鹰茶,败火。
吃完饭,王婆说要去给我妈扯块布做衣裳,让我们俩聊聊。饭馆门口有棵大榕树,我们就站在树荫下。
你……对我印象咋样她先开口,眼睛看着别处。
我脸一热:挺好的,你……你长得好看。
她笑了,眼角有点细纹,不过不明显:我年纪比你大。
大五岁怕啥女大三抱金砖,你这是抱两块。我脱口而出,说完又觉得不妥,脸更红了。
她笑得更厉害了:你这人还挺有意思。
沉默了一会儿,她突然说:立柱,我跟你说实话吧。我以前……不是在电子厂上班的。
我心里一紧,等着她往下说。
我在那种地方待过,她声音低下去,就是……KTV,陪人喝酒唱歌的。我打过孩子。你要是介意,就算了。
太阳透过榕树的缝隙照在她脸上,一半亮一半暗。我看着她攥着裙角的手,指关节有点白。
不介意。我听见自己说,声音有点抖,以前的事,过去就过去了。只要你以后跟我好好过日子,我……我会对你好的。
她猛地抬头看我,眼睛里有点湿:你真的不介意
真的。我看着她的眼睛,我穷,没文化,你不嫌弃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她突然蹲在地上,肩膀一抽一抽的,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手足无措地站在旁边,想递纸巾,又不好意思。
没人跟我说过这话。她哭着说,他们都骂我,说我脏,说我不要脸……
不脏。我笨嘴拙舌地安慰,都是为了挣钱,不丢人。咱山里人,挣干净钱就行,不管啥营生。
那天下午,我们在榕树下站了很久。她跟我说了很多,说她老家独山那边穷,弟弟要娶媳妇,彩礼要十八万,她才被人骗到广州;说她攒了点钱,想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重新开始;说她上次来我们寨走亲戚,看见我盖楼时扛着木料爬坡的样子,觉得我实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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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咋知道我盖楼我惊讶。
我姑家就在隔壁寨,我来过一次,看见你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原来,她早就见过我。
结婚办得很简单。我请了寨里的厨师,在楼前的院坝搭了个棚子,杀了两头自己养的黑毛猪,请了三桌亲戚。美娟没要彩礼,还从都匀买了新沙发、新电视,说是嫁妆。
她穿的红嫁衣,是在独山租的,有点大,我妈给她缝了几针。头上盖着红布,我牵着她的手拜堂时,能感觉到她的手在抖。堂屋神龛上摆着祖宗牌位,香烛缭绕,我妈给我们各递了一杯米酒,说喝了这杯酒,生生世世都是一家人。
以后就是一家人了。我妈拉着美娟的手,眼泪掉下来,我这老婆子没本事,你别嫌弃。
妈,您别这么说。美娟把红布掀开一角,笑得很甜,以后我伺候您。
寨里人来看热闹,对着美娟指指点点,说啥的都有。
这女的咋看上立柱了
怕是有啥毛病吧
听说在外面不正经……
我听见了,想骂人,被美娟拉住了。别理他们,她小声说,日子是过给自己看的。
晚上,客人都走了,院坝里一片狼藉。我妈回老屋睡了,留我们俩在新房。红蜡烛在桌上烧着,蜡油滴在红纸上,像一串串眼泪。
我坐在竹床沿,搓着手,不知道该干啥。美娟坐在梳妆台前,慢慢卸妆,露出的脸没了白天的艳丽,看着很素净,眼角的细纹在烛光下看得更清楚了。
你以前……是不是很苦我问。
她停下手,镜子里的她摇了摇头:都过去了。
我不会让你再苦了。我站起来,有点结巴,我会好好干活,挣钱给你花,不让你受委屈。
她转过身,看着我,突然笑了:陈立柱,你真是个好人。
那天晚上,我们没咋说话,就躺在一张床上,中间隔着一拳的距离。我闻着她头发上的香味,像某种山花,很好闻。她睡得很轻,翻了个身,手不小心碰到我的胳膊,像触电一样缩了回去。
睡不着我问。
嗯。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想起在煤矿听的笑话,以前有个工友,怕老婆……
我讲得结结巴巴,她却听得很认真,时不时笑出声。笑声很轻,像羽毛落在心上。
后半夜,她突然说:立柱,我存了五万块钱,要不……咱干点啥总不能一直靠你打零工。
我也想过,我来了精神,咱寨后山的坡地闲着,我想种桂皮八角树,耐旱,不用太操心。再养几头猪,年底能卖钱。
行啊,她立刻接话,桂皮八角我不懂,你说了算。养猪的话,我以前在老家喂过猪,会。
月光从塑料布的缝隙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道亮线。我看着她的侧脸,突然觉得这两层吊脚楼里,有了家的味道。
开春后,我和美娟就忙起来了。
我去后山开荒,把杂树砍了,翻地,种上从广西买来的桂皮和八角树苗。美娟在院坝里搭猪圈,买了四头黑毛小猪仔,哼哼唧唧的很可爱。
寨里人来看,都说美娟能下力。她穿着旧衣服,挽着袖子,给猪拌食,清理猪圈,一点不含糊,身上沾着猪粪也不嫌弃。有次猪仔生病了,她半夜起来找兽医,来回走了五公里山路,回来时裤脚全是泥,眼睛熬得通红。
你歇会儿,我来。我抢过她手里的猪食桶。
没事,我年轻。她擦了把汗,脸上沾着灰,像只小花猫,你看这猪仔,又胖了点。
种桂皮八角是个慢活,得三年才能收。我就白天去山上看树苗,除杂草,下午帮美娟喂猪,晚上一起坐在火塘边算账。她算术比我好,账记得清清楚楚,哪天花了多少钱买饲料,哪天花了多少钱买化肥,一笔一笔都写在本子上。
这月剩了三百块。她把钱递给我,笑得眼睛弯成月牙,比在外面打工强,不用看别人脸色。
我把钱塞回她手里:你拿着,想买啥就买啥。
她没接,把钱放进一个铁盒子里:存着,以后给娃交学费。
娃我脸一热。
她也红了脸,低下头:早晚的事。
日子像后山的泉水,慢慢流着,平静又踏实。美娟很少提起以前的事,我也从来不问。她偶尔会收到陌生号码的短信,看完就删,眉头皱一下,很快又舒展开,跟我说垃圾短信。我知道可能是以前的人,但我没问——谁还没点过去呢
有次去镇上赶集,我给她买了条花裙子,蓝底白花的,不贵,三十块。她高兴得像个孩子,试了又试,在镜子前转圈圈。
好看不
好看。我看着她,觉得比结婚时穿的红裙子还好看。
邻居二婶看见了,拉着我说:立柱,你媳妇咋越来越年轻了以前看着像三十多,现在像二十多。
我心里美滋滋的,嘴上却说:干活累的,瘦了。
其实我知道,是心里舒坦了。不用再看别人脸色,不用再提心吊胆,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身边有个人陪着,再苦再累,心里也是暖的。
年底,四头猪卖了八千块,扣除饲料钱,净赚五千。我把钱交给美娟,她数了数,抽出两千:给妈买点年货,剩下的存起来,开春再买几头猪仔。
都听你的。我看着她数钱的样子,手指灵活,不像干粗活的,可在我眼里,比城里那些弹琴的手好看多了。
除夕夜,我们一家三口坐在堂屋里,我妈、我、美娟,围着火塘吃年夜饭。电视里在放春晚,吵吵嚷嚷的。美娟给我妈夹了块腊肉,又给我夹了块鱼。
明年,咱再盖个鸡棚,养鸡下蛋。美娟说。
好。
桂皮树该施肥了,开春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你在家喂猪就行,山上累。
我妈看着我们,笑得合不拢嘴:好,好,都好。
窗外放起了鞭炮,噼里啪啦的。我看着美娟的侧脸,在烟火的映照下,温柔得像水。我突然想起王婆的话,想起自己以前的想法,觉得自己真是走了大运。
第二年春天,美娟怀孕了。
我高兴得半夜睡不着,跑到猪圈旁边给猪加料,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山歌。美娟说想吃酸的,我跑五公里山路去镇上买刺梨,回来时刺梨都被我攥软了。
她怀孕后,我不让她干重活,猪圈的活我全包了,她就在家做饭,给我妈洗洗衣服。可她闲不住,总趁我不在家去后山看树苗,回来时裤脚沾着露水。
跟你说了别去,山路滑。我有点生气。
没事,我慢点开。她摸着肚子,笑得温柔,我想让娃出生前,多看看咱家的树。
我没辙,只能每天去山上时,把她也带上,让她在旁边坐着,我自己干活。她就坐在石头上,看着我挖坑、施肥,时不时喊一声慢点。
有次我不小心崴了脚,她赶紧跑过来,扶着我坐下,给我揉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都怪我,非让你带我行。
不怪你,是我自己不小心。我忍着疼笑,你看,我壮着呢,这点小伤不算啥。
她的眼泪掉在我手背上,滚烫滚烫的,像山涧里的温泉水。
预产期在秋收前后。我提前请了镇上的接生婆,又把住在老屋的妈接过来,让她帮忙照看火塘,煮点红糖鸡蛋。美娟却一点不慌,每天挺着肚子给猪拌食,说多走动走动,生得顺当。
美娟的肚子越来越沉,走路像只摇摇摆摆的母鹅。寨里的老人说,女人生娃是过鬼门关,得去县里的医院才稳妥。我咬咬牙,提前半个月就跟镇上的面包车师傅约好,说好了一旦有动静,立刻送县妇幼保健院。
预产期前三天,美娟开始肚子疼。那天凌晨,鸡刚叫头遍,她推醒我:立柱,不对劲,肚子一阵阵往下坠。
我一骨碌爬起来,摸黑穿好衣服,抄起早就收拾好的包袱——里面有美娟的换洗衣物,还有我妈连夜烙的糯米粑。别慌,我去叫车。
院坝里的露水打湿了裤脚,我跑到寨口敲面包车师傅家的门,声音都在抖。师傅揉着眼睛出来:咋了这才几点
我媳妇要生了,去县妇幼保健院!
师傅不敢耽搁,赶紧发动车子。我跑回家扶美娟,她疼得额头冒汗,却还强撑着笑:没事,别紧张。
车子在盘山路上颠簸,美娟靠在我肩上,疼得忍不住哼出声。我紧紧攥着她的手,手心全是汗,嘴里不停地念叨:快了,快到了。窗外的山影一闪而过,像张牙舞爪的怪兽,我却顾不上害怕,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快点,再快点。
县妇幼保健院的灯亮得刺眼,挂号、办手续,我跑得腿肚子转筋。护士把美娟推进产房时,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有点慌。我在外面等你。我冲她喊,声音都劈了。
产房的门关上了,红色的手术中灯亮起来。我在走廊里来回踱步,像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走廊长椅上还坐着几个男人,都是一脸焦灼,有的抽着烟,有的搓着手,空气里弥漫着烟味和消毒水味,说不出的呛人。
我妈在家放心不下,让二婶跟着来了。二婶拉我坐下:别急,女人生娃都这样,你妈生你时,也折腾了大半天。
我坐不住,眼睛死死盯着产房的门。里面偶尔传来美娟的喊声,一声比一声揪心。我想起她给猪拌食的样子,想起她在后山看树苗的样子,想起她穿上花裙子转圈的样子,心里像被大锤砸着——这么好的女人,凭啥要受这份罪
陈立柱家属一个护士出来喊。
我赶紧跑过去:我是,我是她男人!
产妇宫口开得慢,有点体力不支,需要家属签字买瓶营养液。护士递过单子。
我手抖得厉害,笔都握不住,签了好几次才把名字写清楚。护士,她没事吧
放心,正常现象。护士拿着单子走了,没多说一句。
走廊里的钟滴答滴答响,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我掏出烟盒,想抽根烟,又想起医院不让抽,烦躁地把烟盒捏扁。二婶从包袱里拿出个糯米粑:吃点东西,不然一会儿没力气。
我咬了一口,没尝出味,像在嚼蜡。
不知过了多久,产房的门突然开了。一个医生走出来,摘下口罩:谁是林美娟家属
我是!我扑过去,心提到了嗓子眼。
母女平安,是个千金,六斤八两。医生笑了笑,产妇有点累,休息一会儿就能见人了。
我愣在原地,眼泪突然就下来了。二婶在旁边拍着我的背:好,好,平安就好。
护士把孩子抱出来给我看,裹在粉色的襁褓里,眼睛闭着,小嘴巴张着,像只小猫似的哼哼。我想伸手摸摸,又怕把她碰坏了,手在半空中停了半天。
长得真俊,像她妈。二婶凑过来看,笑得合不拢嘴。
美娟醒的时候,太阳已经照进病房了。我坐在床边,看着她苍白的脸,心里酸酸的。疼坏了吧
她摇摇头,笑了笑:看见娃了吗
看见了,白胖白胖的,像你。我把孩子抱过来,小心翼翼地放在她身边。小家伙似乎闻到了妈妈的味道,小嘴动了动,居然睁开了眼睛。眼珠黑溜溜的,像山涧里的泉水。
给她起名字了吗美娟轻轻碰了碰孩子的小脸。
想好了,叫念竹。我说,念想的念,竹子的竹。咱寨后山全是竹子,就叫这名,好养活。
念竹,陈念竹。美娟念了两遍,眼眶湿了,好听。
住院那几天,我忙前忙后,给美娟打饭,给念竹换尿布。一开始笨手笨脚的,尿布总系不紧,念竹一尿就湿了小被子,护士看见就笑:当爹的得学着点。
我跟着护士学,慢慢也熟练了。给念竹换尿布时,她总爱蹬腿,小脚丫胖乎乎的,蹬在我手上,痒痒的。美娟靠在床头看着,笑着说:随你,小时候肯定也爱折腾。
二婶在病房里待了两天就回去了,说家里的猪没人喂。我妈打电话来,在那头哭:让美娟好好歇着,别省钱,想吃啥就让立柱买。
知道了妈,您放心。美娟接过电话,声音软软的,等回去给您抱孙女。
出院那天,我雇了辆面包车。美娟抱着念竹坐在后排,我坐在旁边,一路都在看她们。阳光透过车窗照进来,落在美娟脸上,落在念竹的小脸上,暖融融的。
回到寨里,吊脚楼前围了不少人。三婶婆提着一篮鸡蛋过来:快让我看看咱寨的小公主。二伯娘拿着块红布:给娃挂着,辟邪。
我妈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凑过来,看着念竹,眼泪掉下来:好,好,我有孙女了。
美娟抱着孩子,笑着跟大家打招呼,脸上的红晕像映山红。我看着她,突然觉得,这两层吊脚楼,因为有了她们,才真正成了家。
念竹满月那天,我杀了只鸡,请了近亲来吃饭。美娟抱着孩子,穿着我给她买的新衣裳,气色好得很。有人说:立柱,你真是好福气,媳妇漂亮,娃可爱。
我咧着嘴笑,给大家倒酒。美娟在旁边说:是我有福气,遇到立柱这么好的人。
日子还像以前那样过,只是多了很多笑声。我照样去后山照看桂皮八角树,那些树苗已经长到半人高了,绿油油的。美娟在家带念竹,闲了就喂猪、养鸡,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
念竹学会翻身那天,美娟激动地给我打电话,我正在山上给树施肥,撂下锄头就往家跑,气喘吁吁地看着念竹在竹床上打滚,笑得像个傻子。
她学会的第一声是妈,美娟抱着她亲了又亲。后来学会了爹,我正在喂猪,听见她含糊不清地喊爹,手里的猪食瓢都掉了。
秋天的时候,桂皮树开始结果了,小小的,像绿色的珍珠。美娟抱着念竹去山上看,念竹伸手去抓树叶,笑得咯咯响。再过两年,就能收桂皮八角了。美娟说,到时候卖了钱,给念竹买个小书包。
不止,我说,还得给你买条金项链,你以前说过,喜欢金子的。
美娟脸一红:老了,戴那干啥。
其实我知道,她不是不喜欢,是舍不得。这些年,她把钱都花在我和念竹身上,自己一件新衣裳都舍不得买。
有次去镇上赶集,我偷偷给她买了对银镯子,不贵,一百多块。她收到的时候,眼泪掉了下来,说:这辈子没人给我买过首饰。
晚上,她戴着银镯子给念竹喂奶,月光照在镯子上,亮闪闪的。立柱,她说,我以前总觉得,日子像水里的浮萍,飘到哪算哪。遇见你之后,我才知道,啥叫扎根。
我没说话,只是把她和念竹搂得更紧了。火塘里的柴火噼啪响,吊脚楼外的虫鸣唧唧叫,一切都那么安稳。
八、满山的映山红
念竹三岁那年,后山的桂皮八角第一次有了收成。我和美娟背着背篓去采摘,念竹跟在后面,捡落在地上的果实,放进小竹篮里。
桂皮要剥下来晒干,八角要摘下来阴干。我们把桂皮摊在院坝里,把八角挂在屋檐下,整个吊脚楼都飘着香料的味道。收完卖了钱,居然有两万多。
比养猪强多了。美娟数着钱,眼睛发亮。
以后会越来越多。我说,等念竹上学了,咱把楼再修修,给她弄个书房。
念竹该上幼儿园了,我送她去镇上的幼儿园。第一天她哭得撕心裂肺,抱着我的腿不肯放。美娟躲在树后抹眼泪,说:娃长大了,要飞了。
我笑着说:飞再远,也是咱家的念竹。
每天接送念竹,成了我和美娟的乐事。她坐在自行车后座,抱着念竹,哼着山歌,风吹起她的头发,像年轻时的样子。有次路过那棵大榕树,就是我和美娟第一次单独说话的地方,念竹指着树上的鸟窝问:爹,鸟妈妈在干啥
在给鸟宝宝找吃的。我说。
就像爹给我找糖吃
美娟笑了:对,就像你爹。
日子就像后山的泉水,慢慢流着,平静又甘甜。美娟偶尔会收到老家的信,说她弟弟生了个儿子,日子过得还行。她看完信,会沉默一会儿,然后说:都过去了。
我知道,她心里还有牵挂,但更多的是珍惜眼前的日子。
四十七岁那年,我站在吊脚楼前,看着满山的映山红开得正艳。念竹背着书包从幼儿园回来,扑进美娟怀里:妈,老师今天夸我画画好看!
美娟笑着摸摸她的头:咱念竹最棒了。
我走进厨房,给她们端出刚蒸好的糯米饭,上面撒着白糖。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美娟的银镯子上,落在念竹的笑脸上,落在满桌的饭菜上,暖洋洋的。
想起王婆当年的话,想起自己盖楼时的辛苦,想起第一次在酸汤鱼馆见到美娟的样子,突然觉得,这辈子值了。
穷点不怕,没文化不怕,以前的事更不怕。只要身边有热乎的饭菜,有牵挂的人,有满山的桂皮香,日子就能像这黔山的暖阳,一天比一天暖。
念竹举着糯米饭跑过来,塞进我嘴里:爹,甜不甜
甜,我笑着说,比蜜还甜。
美娟站在门口,看着我们,笑得像朵盛开的映山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