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山河弃子 > 第一章

她以天下为局,他以性命作注,最后她赢了所有,却输了他。
【卷一 雪夜重生】
大胤永徽二十九年,腊月廿七,帝京大雪。
谢无咎醒来时,毒酒灼喉的剧痛仿佛还在,却听见铜漏滴答——
卯时三刻,长公主该梳洗了。
她霍然坐起,锦被滑落,铜镜里映出十七岁的脸:雪肤稚骨,眼尾却带未醒的杀意。
——我回到了赐婚前夕。
前世今日,她在含章殿外跪了三个时辰,求父皇收回赐婚旨意:
北境蛮荒,萧庭生野性难驯,儿臣不愿嫁!
父皇拂袖:蛮荒大胤半壁粮饷皆出北境!你不嫁,难不成让朕嫁
一语成谶——
半年后父皇暴毙,萧庭生以驸马身份率兵入京,与摄政王叔合谋,将她囚于上阳宫;
三年后,一杯牵机送她上路,她疼得咬碎银牙,才听见那人隔着殿门低声道:
谢无咎,你死了,天下才太平。
此刻,她握紧鎏金甲套,指节泛白。
殿下
宫女阿梨捧衣,怯怯唤她。
谢无咎垂眸,声线轻哑:传沈砚。
沈砚,帝京第一谋士,前世为她自刎于午门。
今生,她要先一步寻到这把刀。
雪深三尺,她披狐氅立于廊下,看少年沈砚踏雪而来。
青衫落雪,眉目温雅,却掩不住眼底锋芒。
沈某愿为公主谋,他揖礼
但有所求
谢无咎以指尖蘸酒,在案上写一字——
反。
沈砚抬眸,良久,轻笑:公主要反谁
反命。
她抬眼,雪色映入瞳仁,亮得吓人:
也反人。
未时,赐婚圣旨如约而至。
传旨太监乃司礼监新贵曹吉祥,堆笑:
长公主,接旨吧
谢无咎叩首,双手举过头顶,却在接旨瞬间——
咔嚓!
她掰断龙纹玉轴,金帛圣旨裂成两截!
曹吉祥尖叫:
殿下——
告诉陛下,
她掷地有声:
本公主不嫁,也不愿让北境铁骑踏入帝京一步;若父皇执意,明日金殿之上,自有血谏!
雪片卷入殿内,她立于丹陛,背影瘦削,却如一把将出鞘的剑。
当夜,帝京流言四起:长公主抗旨,恐生兵变。
子时,暗卫来报:
萧庭生已率轻骑三千,星夜南下。
谢无咎执笔临窗,闻言只轻勾唇角。
好,
她蘸墨在舆图上勾出一道弧线
本宫等他。
——萧庭生,你既敢来,我便敢杀。
——萧庭生,本宫今日退一步,是为了他日取你性命时,你再无退路。
雪霁初晴,含章殿金瓦尚覆薄霜。
谢无咎抗旨之事已传遍九城,市井赌坊连夜开盘——
长公主能否活过春猎以一文钱赔十两,押注者云集。
卯正三刻,宫门鼓响,她素衣白裳随班入朝,鬓边只别一枚银蝶,翅尖颤颤,像随时欲折。
龙座上的父皇眼底乌青,摄政王萧怀瑾却倚栏而立,紫袍金冠,唇角噙笑,仿佛等一场即来的好戏。
廷议伊始,御史台连弹三章:
长公主擅毁圣旨,大不敬,当废封号,幽禁终身。
谢无咎抬眸,声线不高,却压得满殿一静:
本宫昨夜已拟北境粮道图,细载十七关隘、三十仓廒,若以此赈军,可省朝廷岁入三分之一;若此图流落北狄——
她微顿,轻笑,铁骑三日可抵渭水。
皇帝指节骤紧,摄政王眯了眯眼。
粮道图被沈砚高举过顶,朱批点点,像一簇簇催命焰火。
殿外忽传铁甲铿然。
朱雀卫急报:靖北侯萧庭生单骑至京,已停戈卸甲,候旨阙下!
满殿哗然。
谢无咎背脊一僵,指尖陷入掌心。
——他比前世提前了整整五天。
皇帝沉吟片刻,宣。
阶下脚步声近,像雪夜朔风刮过断刃。
萧庭生着玄铁轻甲,肩披白狐裘,入殿不跪,只抬手击胸:北境急务,臣需面禀陛下。
语罢,他侧首,目光穿过摇曳珠帘,与她遥遥相接。
那一眼极冷,亦极烫,像冰原上升起篝火。
谢无咎想起前世最后情景:
他亲手端来毒酒,指尖却微颤;她笑问可曾动心,他答不曾。
如今重逢,她先勾唇,以口型无声道:
来、送、死
他眸色骤暗,唇线锋利如割。
摄政王忽开口,声音温雅:长公主毁婚,侯爷以为如何
殿内气息瞬间绷紧。
萧庭生淡淡道:臣,听陛下的。
若陛下执意赐婚
臣遵旨。
若公主执意不嫁
他顿了顿,眼尾余光掠向她,那便——不嫁。
满殿愕然。
谢无咎亦扬眉,不信他轻易松口。
果然,他下一句如刀:
但北境军饷,朝廷须按岁供双倍,另拨寒衣三万、生铁五万,以安将士之心。
皇帝面色铁青。
双倍军饷,等于掏空国库;寒衣生铁,更是战时管制之物。
谢无咎轻笑出声,拍掌三下:侯爷好算计,以婚事换军需,不如直接逼宫。
公主慎言。他眸色浅淡,却步步紧逼,臣只想——求一个公道。
皇帝抬手止争,看向女儿:无咎,你有何话说
谢无咎解下腰间印绶,双手奉上:
儿臣愿以公主封邑十年之入,另献私库三十万两,助朝廷筹饷;只求——暂缓赐婚,允儿臣亲赴北境赈军,以彰皇恩。
满殿再惊。
私库三十万,几乎是她全部积蓄;亲赴北境,更是羊入虎口。
沈砚在班列后抬眼,眸色焦灼,却见她背脊笔直,半步不让。
摄政王低笑,似叹似赞:公主胆识,本王佩服,但国法不可废。
他转向皇帝,拱手,臣请——春猎校场,以武定音。
何意
若长公主能在春猎中独猎白虎,便算天佑大胤,婚事可寝;若不能,请遵前旨,即刻完婚。
白虎,围场之王,十年未现。
谢无咎眸光微闪,正要开口,萧庭生已先一步:臣,附议。
他看着她,声音低哑,公主可敢
谢无咎扬眉,笑得锋利:本宫敢,侯爷可敢赌
赌什么
若本宫猎得白虎,你靖北侯需于北境筑‘归雁关’,用工、用料,皆由你军自理;且三年内,不得再向朝廷请饷。
归雁关,横绝北狄咽喉,耗资不可计数。
萧庭生唇角一挑:好。
若本宫输——她上前一步,指尖点向他心口,本宫亲自奏请出嫁,绝无二言。
殿内灯火噼啪,两人之间,杀意与火星齐迸。
皇帝准奏,春猎定在三日后。
退朝钟响,谢无咎转身,忽听他在背后低声道:
殿下,雪大路滑,当心脚下。
她回眸,见他抬手拂落狐裘上冰晶,动作优雅,眼底却无半分温度。
有劳侯爷挂心,她微笑,本宫只当心——别一脚踩进棺材。
出宫甬道,沈砚追来,压低嗓音:殿下太险,春猎白虎,十死无生。
谢无咎脚步未停,目光望向远处高墙夹出的天空:
沈先生,她轻声道,我若不险,死的便是天下。
——萧庭生,你以军饷逼婚,我便以白虎夺命;
前世你毒杀我,今生我要你亲手筑关,再亲手毁你兵权。
夜归公主府,密室烛火摇曳。
墙上新挂一幅画像——
玄甲少年,持枪立马,眉目冷峻,心口处却用朱砂画了一枚×。
谢无咎以匕首缓缓描深那道红痕,声音低冷:
萧庭生,本宫今日退一步,是为了他日取你性命时,你再无退路。
——萧庭生,若我死,是命;若你死,是我。
春猎前夜,帝京骤暖。
积雪初融,御苑围场却戒备森严——白虎未现,腥风已起。
谢无咎披夜潜入禁中藏书阁,借一盏青藜灯,翻遍《山海异志》《猎经》。
白虎十年一出,嗜生血,喜逆风……
她指尖停于逆风二字,眸色微亮。
沈砚悄然现身,递上一只桐木匣:按殿下所绘图样,已连夜赶制。
匣中静卧——
一枚巴掌大的银镜,镜背凸雕饕餮纹,镜面却呈凹弧,如一轮内陷月。
凹面聚光,可引赤焰。沈砚低声道。
谢无咎合匣,声音冷脆:明日,便以天火猎白虎。
卯正,校场点兵。
皇家旗纛猎猎,百官列阵。
萧庭生银甲玄袍,负长弓裂石,腰悬破甲锥,立于万骑之前。
谢无咎素衣染火,骑照夜白,弓弦以赤线缠就,马鞍侧挂桐木匣。
皇帝高台宣令:猎得白虎者,封万户,婚事再议;若无人得,三日后完婚!
鼓声三震,万骑齐发。
尘烟里,萧庭生与她并辔一瞬,低语:殿下,此时反悔,还来得及。
谢无咎侧首,笑得牙尖嘴利:侯爷,棺材已备,只缺你。
话落,扬鞭冲入密林。
围场分内外两重,外场丘林,内场断崖。
白虎巢穴,便在断崖黑风洞。
谢无咎逆风而行,以凹面镜映日,聚光枯草,布下三处火饵,洒鹿血引兽。
沈砚率暗卫潜伏高处,火箭待命。
未时,风起,血腥荡林。
一声虎啸,雪线震动,丈余白影自崖顶跃下,尾扫如鞭,腥涎滴雪。
谢无咎引弓,三箭连发——
皆中,却尽数弹落!
虎皮覆雪,厚逾寸许,箭镞难透。
白虎怒扑,她策马回旋,袖中毒粉倏散,硝火迸溅。
火舌舔虎须,兽吼震天,却更凶性大发,一爪裂马腹!
照夜白惨嘶倒地,谢无咎滚落雪坡,背撞枯树,喉头腥甜。
虎影罩顶,獠牙森白。
千钧一发——
嗖!
黑翎长箭破空而来,贯虎颈寸许,血珠溅她满脸。
萧庭生自坡下飞身而至,一箭接一箭,生生逼退白虎。
银甲逆光,像一柄劈开雪幕的刀。
白虎负痛,窜向断崖。
谢无咎咬牙,趁势翻身,夺过萧庭生腰间破甲锥,追击。
你疯了!他抓住她腕。
放手!她冷喝。
他眸色沉怒:想死,也等我先猎到!
谢无咎抬膝撞他腹,趁隙跃上虎背,破甲锥狠插虎项!
虎狂跳,将她甩出——
身子腾空,直坠断崖!
萧庭生想也未想,纵身扑下,半空抓住她腕,两人一同滚落雪坡。
雪石飞溅,他以身作盾,护她于怀,背撞嶙峋岩壁,闷哼溢血。
坡底,白虎亦落,腹破肠流,仍踉跄欲起。
谢无咎撑起,拾起落在一旁的凹面镜,映残阳聚光,点燃枯枝,将火团掷向虎面。
轰——
火起,虎啸凄厉,终倒于火海。
她脱力跪地,掌心被镜缘割破,血染白雪。
萧庭生肩胛血流如注,却先伸手,以指腹按住她腕脉,声音低哑:还活得成么
谢无咎喘笑:放心,取你命前,本宫不敢先死。
崖上禁卫闻讯,抛绳而下。
两人被先后吊上,皆血染衣甲。
皇帝亲迎,见白虎尸骸,龙颜大悦。
摄政王却眸色幽暗:公主与侯爷,同猎同伤,如何定胜负
谢无咎撑着站起,举破甲锥,血顺指滴:
虎死于锥,火为我布,自是——我猎。
萧庭生看她,目光深晦,却未反驳。
皇帝大笑:好!传旨,封公主万户,婚事——再议!
百官跪贺,无人注意,谢无咎掩于袖中的手,微颤不止。
夜归营帐。
军医退下后,她独坐灯前,褪下血衣,肩背青紫一片。
帘动,萧庭生闯入,臂缠白纱,面色冷白。
出去。她抓衣掩胸。
他却一步逼近,伸手按住她肩,声音哑得厉害:
谢无咎,你想赢,我给你赢;但下次再跳崖,我未必接得住。
她抬眸,冷笑:谁要你接
他眸色沉沉,忽然俯身,额头抵她额,呼吸交缠:
我若先死,你守寡;你若先死,我陪葬——公平。
谢无咎心口骤紧,指尖掐进他臂肉:
萧庭生,别跟我谈生死,你不配。
他低笑,唇擦过她鬓角,像吻,又像刃:
配不配,你说了不算,命说了算。
话落,他转身而去,背影被灯火拉得修长,像一道裂开的伤。
帐外,春雷乍响。
谢无咎抚过肩,他掌心的温度仿佛还在,烫得她生疼。
她闭眼,将指尖咬破,血珠滚落,在案上写下一行字——
春猎之后,再无情份。
墨迹未干,被她以火漆封进小竹筒,飞鸽传向帝京。
收信人:沈砚。
——下一步,归雁关。
帝京春雷未歇,北境烽烟已起。
虎尸入城第三日,八百里加急雪花般飞进紫宸殿——
北狄乌勒部合兵十八万,越阴山,连破三镇!
朝堂哗然。
摄政王萧怀瑾以靖北侯轻敌为由,奏请削其兵权,遣文官监军。
皇帝沉吟未决,谢无咎已出班叩首:
儿臣愿以春猎封户所入,另筹军粮五万石,亲赴北境犒军,督粮剿狄。
一句话,堵死众臣劳师糜饷之口,也将她自己送到萧庭生刀锋之下。
离京前夜,长公主府密室。
沈砚展开一张《北境军力布防图》,指尖重重点在归雁关:
此处若失,北狄可长驱直入,京师门户顿开。
谢无咎以朱砂画叉:那就先烧归雁关,再逼萧庭生筑新城——用工、用料,皆出他靖北军私帑。
沈砚抬眸,灯火在他眼里晃动:殿下,真要逼他到绝路
她笑,眼底却凝冰:绝路他早把本宫逼进死巷一次,如今不过回敬。
四月廿八,她率三千禁卫、五万石粮,押运出京。
车辚辚,风卷赤龙旗,百姓夹道跪呼千岁。
最后一辆粮车,暗格却藏三千桶火油与百箱弩机——
沈砚的私货,也是她留给萧庭生的催命符。
七日后,北境·白狼渡口。
萧庭生率亲卫迎粮,黑氅猎猎,驻马高坡。
谢无咎掀帘,抬首——
雪线残阳,将他轮廓镀上一层冷金,像一柄将出鞘的战刀。
他策马而来,距十步停住,目光扫过粮车队,淡淡道:
殿下辛苦,粮草交予末将即可。
谢无咎微笑,指尖轻叩车辕:粮是皇粮,需点收入册,本宫得亲自押进关。
四目相对,暗火无声。
当夜,归雁关内。
谢无咎以督粮为由,接管西偏院,与帅府仅一墙之隔。
子时,她换夜行衣,潜入关后仓廒——
火把扔下,火油遇风即燃,霎时赤龙吐舌。
走水了——
守军惊叫,铜锣乱击。
她隐在暗处,却见一道银光掠过——
萧庭生提枪而来,一枪挑落梁木,以披风裹住火势,喝令:掘土断火道!
短短半刻,火势竟被遏制。
谢无咎眸色沉下——
她算准天时地利,却低估他治军之严。
火未灭尽,他已至她院。
房门被踹开,冷风灌入。
他披风焦黑,枪尖仍滴火星,眼底却凝冰:
殿下,满意了
谢无咎端坐案前,斟酒一杯,推向他:
关老旧,木腐虫生,烧一烧,正好重建。
萧庭生怒极反笑:重建你可知归雁关一砖一石,皆是我父兄以血浇奠!
酒盏被他捏得粉碎,瓷片划破指腹,血溅案几。
谢无咎垂眸,以指尖蘸血,在案上画一道弧线: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侯爷若心疼——便亲自筑一道新城,如何
他盯着她,良久,忽道:好,我筑。
声音低哑,像刀锋刮过碎石:但殿下须应我一事。
说。
三月内,与我同宿帅府,共理军务,让三军皆知——你我同心。
谢无咎眸光骤冷:威胁
不,他俯身,血指按在她唇角,是求。
灯火噼啪,将两人影子拉得极长,像交颈而噬的兽。
次日,筑城令下。
靖北军私库全开,白银、巨木、夯土、石料,流水般涌向火烧废墟。
军卒窃语:侯爷为博美人一笑,拆老底了。
谢无咎闻言,只淡淡批注:再加一道瓮城,高十丈。
沈砚夜禀:殿下,靖北军私帑已耗七成,再筑瓮城,他必财力枯竭。
她嗯了一声,笔锋不停:本宫要他穷得只剩命,才能乖乖听话。
五月十五,阴山夜战。
北狄以轻骑夜袭,截粮道。
萧庭生率三千轻骑迎敌,留谢无咎守关。
是夜,烽火连天,她立于城头,看远处火龙蜿蜒。
沈砚低声:殿下,若他战死,北境必乱,您的大计……
谢无咎握紧破甲锥,指节泛白:他不会死。
若万一
那便让他的副帅顶上去,总之,归雁关不能丢。
话虽冷,她却一夜未合眼。
黎明,银甲破雾而归,枪挑敌将首级,血染雪原。
萧庭生抬首,对她远远扬起一枚染血护心镜——
正是她前夜无意落在他营帐的那面。
朝阳之下,她忽然觉得那血,刺目至极。
筑城第三十日,暴雨。
山洪冲垮新筑瓮城,数百兵卒被埋。
萧庭生冒雨救灾,浑身泥浆,左臂被石碾擦得血肉模糊。
谢无咎撑伞立于堤岸,看他在泥里背人,一步一踉跄。
沈砚低声:殿下,再逼,就要兵变了。
她握紧伞柄,指节泛青:传令——公主府私库再出十万两,抚恤伤亡,另调江南工匠,改筑土墼为砖石。
沈砚愕然:殿下
本宫要的,是民心,也是他的命。
当夜,她亲提药箱,入帅府。
烛火下,他赤臂坐榻,肌肉线条如刀刻,血口翻卷。
她俯身,以烈酒洗伤,他一声不吭,只额角青筋跳动。
疼么她淡声问。
疼,他抬眼,眸色深亮,但心里更疼。
为何
你终于肯来看我,却只为稳住军心。
谢无咎手上微顿,继续缠纱,声音冷稳:侯爷,本宫来看的,是北境的盾,不是北境的刀。
他忽地抓住她手,按在自己心口:
那就好好看着——它只为你跳。
掌心之下,心跳急如鼓槌,震得她指骨发麻。
她猛地抽手,转身:伤口已好,侯爷早些歇息。
却在门口,被他低声叫住:
谢无咎,你要天下,我给你天下;可你偏偏要我。
她脚步未停,只留一句:本宫要不起,也不想要。
帘外雨声如潮,掩去她紊乱的呼吸。
六月廿四,新城竣工。
三军庆功,篝火照夜。
萧庭生举杯,朝京城方向遥敬:归雁关,谢殿下再造。
众军齐呼:千岁——
谢无咎立于高台,俯瞰万刃火光,胸口却像被重石所压。
沈砚悄然递上一封密折:
京中消息,摄政王已奏陛下——长公主与靖北侯‘同宿共理,情契日笃’,请赐早日完婚,以安军心。
谢无咎合上折子,望向远处篝火旁那道银甲背影,轻声道:
传令,后日拔营,返京。
侯爷若拦
那便——她指尖摩挲破甲锥,声音低冷,带他一起回,囚于帝京。
返京前夜。
她独上新城楼,看残月如钩。
身后脚步轻,男人气息笼来,带着夜露与马革味。
殿下,他递上一只小小锦囊,北境风沙大,留着路上护心。
谢无咎打开,是一枚小小虎符,只剩半片。
靖北军调兵符她眸光骤缩。
我若不死,它无用;我若死了,他声音低哑,至少你能调得动他们,守这山河。
她握紧虎符,心口像被火烙,却勾唇冷笑:
侯爷,又唱苦情戏
萧庭生望着她,眼底盛满月色:
谢无咎,我唱的是——诀别戏。
话落,他俯身,在她额头落下一吻,轻得像雪落无痕。
转身,大步下城,背影被月色拉得极长,仿佛一去不回。
次日黎明,公主仪驾起营。
归雁关外,萧庭生率众将跪送。
谢无咎掀帘,最后看他一眼:
银甲黑氅,腰杆笔直,像一柄插在北境的枪。
她放下帘,声音冷如碎玉:
走。
车轮滚滚,扬起尘沙,将那道身影远远抛后。
她不知道——
就在仪驾转过山坳那一瞬,
男人忽然单膝跪地,一口鲜血喷在尘沙,却被副将死死扶住。
侯爷,为何不说山洪之伤,已裂至骨!
萧庭生抬眼,望向远去的车尘,轻声笑:
说了,她会回头么
副将哽咽。
他抬手,以指腹拭去唇角血,低哑道:
她不会,可我……舍不得她为难。
帝京盛夏,蝉声如刃。
谢无咎返京第三日,金殿册封——
加号镇国长公主,赐剑履上殿,掌京畿六军。
摄政王以北境大捷为由,奏请速完长公主与靖北侯婚,皇帝久病,竟执笔准奏。
圣旨出,举朝贺声如潮,唯有谢无咎高立丹陛,眸色寒如极夜。
当夜,她密召沈砚:三月内,我要萧庭生兵权尽削,永不翻身。
沈砚抬眼:唯一之法——让他自己反。
谢无咎低笑:那就逼他反。
同一时刻,北境·归雁关。
萧庭生跪接赐婚圣旨,三日未言。
第四日,他率三千轻骑入京,名曰纳采,实则只携一匣——
北境兵符,与一纸自劾表。
表上血字:
臣伤病沉疴,恐误国事,愿缴兵权,求归田终身。
血字末尾,只加一句:
唯愿公主——得偿所愿。
七月初七,七夕。
帝京西郊,桃林。
谢无咎约萧庭生至此,说是商议婚事,实则布下杀局。
桃林外,五百暗卫张弩;林深处,沈砚亲率死士,火油埋径。
夜风拂面,她立于落红如雪处,素衣朱带,鬓边别一枝半凋桃花。
萧庭生独骑而来,玄袍未披甲,腰间无兵刃,只负一柄折枝桃花。
殿下,他递上花,北境无桃,只能折京中春色送你。
谢无咎垂眸,接过,指尖转花一瞬——
花柄出刃,直抵他喉!
刀光映月,男人未动。
喉结滚过锋刃,一线血珠。
谢无咎冷笑:为何不避
避了,他低声道,怕你割空,伤了自己。
萧庭生,兵权已缴,本宫再无所忌。今日,便取你命。
他抬手,握住她腕,将刃尖更压一寸,血沿锁骨淌:
好,但死前,我要一个答案——
你可曾有一瞬,动过心
谢无咎眸底波澜不兴,唇角却勾起:有。
他眼底骤亮,却听她下一句:
现在,剜了。
刃尖一转,直刺他肩!
血花溅她衣,像雪里绽梅。
萧庭生闷哼,却笑出声,笑意带血:谢无咎,你赢了天下,却输了我。
无妨,她声音轻飘,本宫输得起。
忽闻脚步杂沓——
沈砚率死士涌出,火油泼树,弓弦齐张。
殿下,退!
谢无咎欲抽刃,却被萧庭生反手扣腰,旋身挡在她外——
嗖嗖箭雨破空,尽数钉入他背!
玄袍瞬湿,血腥味混着桃花香,浓得发苦。
谢无咎瞳孔骤缩:你——
他俯她耳侧,声音低哑:别急,还你。
袖中寒光一闪——
一枚薄如蝉翼的柳叶刀,抵她心口!
刀柄,握在她手里;刀尖,却由他猛地推进一寸!
血透素衣,她低哼,他微笑:两清了。
火起,桃林赤焰冲天。
沈砚怒喝:放箭!
萧庭生抱她滚入花冢,以背挡箭火,低笑:谢无咎,你我今日,要么同生,要么同焚。
谢无咎猛地以额撞他,血沿额角滑:本宫从不与人同死!
她扬手,袖中炸出赤色烟丸——
嗖——
高空火号炸开,林外忽起铁骑喊杀!
——竟是摄政王亲至,以救公主为名,围杀靖北侯残兵。
萧庭生低叹:原来,我连死,都要被你利用。
谢无咎以手捂他背伤,血却涌泉般透指,声音终颤:闭嘴,活着出去,再谈利用!
混战中,沈砚负伤来报:殿下,摄政王意在活捉靖北侯,嫁祸谋逆!
谢无咎眸光急闪,忽地俯身,以唇堵萧庭生耳:
想活,便跟我演一出——反。
如何演
挟我,突围。
萧庭生怔住,苦笑:又要我当你刀子
最后一次。
好,他抬手,血指抚她唇,利息,先收。
俯身吻下,血与火交织,像末日狂欢。
一吻毕,他反手扣她喉,纵身而起,厉喝:
谢无咎在我手,谁敢上前!
火光照他染血眉目,如修罗摄人。
禁卫投鼠忌器,竟真让开一条生路。
沈砚趁机率死士断后,萧庭生挟她,共乘一骑,破火而出。
身后,桃林尽成赤灰。
三十里外,断星崖。
雨骤至,火熄,血漫。
萧庭生力竭落马,仍死死护她在怀。
谢无咎翻身爬起,以手按他背,血涌泉般透指。
萧庭生,撑着!
他抬手,以血虎符塞她掌心:
兵权……还你,别再逼自己。
闭嘴!她撕下衣襟堵他伤口,却被血瞬间浸透。
他低笑,声音断续:谢无咎……我死后,别哭……我怕……你哭起来……不像你……
本宫不会哭!她哑声,却觉眼眶灼痛。
那就……好……
他抬手,欲抚她眼角,却在半空坠落。
雨声轰隆,像万鼓齐鸣。
谢无咎抱他于怀,仰天长笑,笑声却凄厉如夜枭:
萧庭生,你以为死了,就能逃!
本宫不许你死,你敢!
雷声滚过,无人应答。
血,顺着崖石,一路蜿蜒成河。
黎明,雨歇。
沈砚带人寻至,只见——
谢无咎背尸,一步一血,从崖底爬上。
她抬眼,眸色空洞,声音却平静得吓人:
传我令——
靖北侯谋逆,已伏诛;其旧部,降者生,逆者杀。
另,以侯礼,葬于……归雁关。
沈砚颤声:殿下,您……
我没事,她轻笑,抚过怀中冰冷面庞,只是赢了。
一滴泪,终落在他阖目眼角,像替他流尽最后的温柔。
三日后,帝京。
金殿之上,谢无咎献虎符、呈血奏:
靖北侯已反,臣妹亲手诛之,以安社稷。
皇帝久病,竟挣扎下榻,抚她发,老泪纵横:
皇妹……苦了你了。
摄政王面色青白,却不得不躬身:公主大功,臣请——加九锡。
谢无咎抬眸,眼底无波,声音却掷地有声:
臣妹请——开女子科举,设女军,修山河堤,永绝北狄。
至于婚事——
她解下凤血玉佩,掷于阶前,玉碎声清越:
山河未靖,永不立家。
满殿跪伏,山呼千岁。
无人看见,她袖中指尖,深掐至骨,血一滴、一滴,浸透半壁龙袍。
桃林血雨后的第三个月,帝京风向骤变。
靖北侯谋逆伏诛的告示贴满九州,却有人夜半悄然撕下,换上一张白纸——
只画半枚虎符,血朱勾勒。
百姓不识,官兵却看得心惊:那是北境三十万调兵符的暗记。
摄政王萧怀瑾以此为由,连夜封城,搜捕余孽。
三日内,朱雀大街血流漂杵,北境旧部被腰斩者七百余人。
谢无咎立于丹陛,听内侍回报,只淡淡一句:
皇叔慢些杀,别误了春耕。
深夜,镇国长公主府。
沈砚掀袍而入,袖带血腥:殿下,查到了——
摄政王私铸龙袍、暗训死士三千,藏于西山灵泉寺。
谢无咎以指尖蘸茶,在案上画一弧:
灵泉寺后通漕河,前连御苑,是兵家绝地……也是天赐坟场。
她抬眸,灯火映出眼底寒星:
皇叔既要反,本宫便替他敲丧钟。
次月,皇帝病笃,口不能言。
萧怀瑾监国,剑履上殿,夜宿紫宸,朝臣噤若寒蝉。
谢无咎却于此时奏请——
请皇叔代陛下赴灵泉寺祈福,为国为民,百官随行。
满朝愕然:灵泉寺地势险要,一旦闭寺,便成瓮城。
萧怀瑾含笑看她,眸底却翻涌杀机:
镇国长公主孝心,本王岂敢辞
两人隔着丹陛,互相行礼,像两只磨爪的虎。
祈福前夜,暴雨。
谢无咎披蓑衣,踏夜访御林军统领裴玦。
少年统领单膝跪地,雨水沿盔沿滴:
殿下但令,万死不辞。
她递上一封龙凤火漆折:
明日寺中,以钟声为号——
第一声,闭寺;第二声,擒王;第三声……
她指尖轻点他喉结,声音低哑:
若我失手,你便斩我首,献摄政王,可保裴氏满门。
裴玦抬眸,雨水混着热泪:
末将……遵命!
七月十五,中元,鬼门开。
灵泉寺千灯浮动,梵音低唱,却掩不住刀光剑影。
萧怀瑾素衣淡袍,负手立于佛前,身后三千死士扮作沙弥,袖藏短刃。
谢无咎姗姗来迟,素衣染墨,鬓边别一枝白花——
北境无桃,她折的是桃林灰烬里未化的骨。
萧怀瑾微笑:皇侄女装素,为谁戴孝
为皇叔。她抬眸,泪痣在灯火里像一粒血,提前尽孝,免得到时忙乱。
祈福开始,钟鼓齐鸣。
第一声钟——
寺门轰然闭合,万斤闸落,鸟雀难飞。
萧怀瑾眸色微变,却听谢无咎朗声:
皇叔,佛祖面前,可敢立誓——
若生异心,天诛地灭,血嗣尽绝
满殿哗然。
萧怀瑾轻叹,抬手击掌——
三百沙弥齐掀僧袍,短刃出鞘,寒光映佛面!
刀光起,梵音断。
谢无咎却低笑,指尖轻弹——
佛龛后,千机弩现,箭矢涂漆,专破重甲;
梁上暗卫倒钩而下,快若鬼魅。
更可怕的是——
那些死士中,竟有大半倒戈,刃尖反向,直指萧怀瑾!
原来三月之间,她已借清查余孽之名,将裴玦安插死士内部,金银、官爵、毒药,三管齐下——
人心,比刀更利。
萧怀瑾立于佛前,环顾四周,忽地大笑:
好侄女,皇叔还是小瞧了你。
他抬手,缓缓扯下素袍,内竟着明黄龙袍,五爪金龙张牙舞爪!
今日,便让佛祖看看——谁才是真龙!
袖中龙吟剑出,寒光匹练,直取谢无咎喉!
谢无咎不避不闪,袖中滑出一截——
竟是那半枚虎符!
她以铜符挡剑,火星四溅,声音清越:
皇叔,你忘了——另一半,在我手里。
铜符合拢,她高举过顶,厉喝:
御林军,虎符在此——
逆王萧怀瑾,就地格杀,余者弃械免死!
殿外铁甲如潮,裴玦横刀而入,鲜血沿阶流淌,像给佛前铺上一匹朱红经幡。
混战至夜半,雨落如箭。
萧怀瑾被围于佛龛,龙袍染血,仍笑:
无咎,你与我,本是一路人。
不,谢无咎提剑而上,声音平静,我要的是天下,你要的是龙椅;龙椅可以换人,天下只能姓谢。
那就看——谁先死!
他暴起,龙吟剑破空,剑尖竟喷薄毒雾!
谢无咎早有预料,以袖掩口,反手一剑——
噗!
剑身透胸,从背后穿出,将他钉于佛膝!
血溅金佛面,像给慈悲眉心点上一粒朱砂。
萧怀瑾垂首,血沿唇角滴:
好侄女……皇叔给你最后一礼——
他以指尖蘸血,按于眉心,低低一笑:
我在地狱,等你。
笑声未落,头已垂。
谢无咎拔剑,血珠甩成半弧,转身:
传令——
逆王已伏诛,寺中余孽,一个不留。
佛灯被风吹灭,殿内陷入黑暗,像一座巨大的坟。
黎明,雨歇。
灵泉寺千级石阶,血流成瀑,沿漕河漂入帝京,染红半座御桥。
谢无咎素衣溅血,一步步踏下石阶,脚下哒哒声,像更鼓敲在人心。
裴玦迎上,单膝跪地:
殿下,逆王尸身如何处置
她抬眸,看东方既白,声音淡得像雾:
以庶人礼,弃市三日;首级——
悬于午门,与本宫的昨日,一起风干。
回京马车中,她独坐。
半枚虎符在掌心,被体温捂得发烫,边缘却割得指肉生疼。
她忽然想起——
那年桃林,有人以血虎符塞她掌心,说:
兵权还你,别再逼自己。
如今虎符尚在,那人却尸骨寒凉。
她低头,以指尖蘸了唇角血迹,在虎符背面画下一枝桃花——
花下,以血为书:
山河已定,你欠我的命,来世再还。
泪,终落。
血与泪混在一处,再也分不清。
当日午后,皇帝闻捷,竟挣扎坐起,亲书诏令:
摄政王谋逆,罪不容赦;镇国长公主平乱有功,加九锡,赐剑履上殿,入朝不拜。
谢无咎跪接诏,却于第二日,再上书——
请开女子科举,设女军,修山河堤,永绝北患。
皇帝阅折,良久,泪湿龙袍:
皇妹,朕欠你太多。
谢无咎叩首,声音平静:
陛下安坐,便是还债。
转身那刻,她眼底,无悲无喜,只有万里山河,血雨腥风。
帝京深秋,雁声断云。
摄政王伏诛后第三个月,皇帝油尽灯枯,召谢无咎榻前,执她手:
皇妹……朕将江山,托于你……
十六字遗诏,字字血痰。
当夜,景阳钟响二十七声,龙驭殡天。
谢无咎以镇国长公主身份跪送灵柩,却在翌日晨,披龙袍、戴冕旒,升座紫宸。
百官山呼万岁,她抬手,声音清冷:
朕,谢无咎,今日登基,号——永徽。
史官笔落,大胤第一女帝,载入丹书。
同日,她颁下第一道御旨:
北狄犯境,朕将亲征;国库空虚,朕将嫁妆为饷。
三军听令——剑指阴山,不胜不归!
北境·归雁关。
烽火台连夜狼烟,百里赤云。
守将裴玦急报:乌勒部新王烈颜乌维尽起十八部,合兵二十万,扬言取女帝头颅为酒器。
谢无咎阅折,笑:头颅在此,只恐他啃不动。
她提笔,在折尾批一句:
调北境旧部,归靖北侯旧将——
沈砚惊:殿下,靖北侯旧部……尚未完全归心。
无妨,她垂眸,指尖摩挲腰间半枚虎符,本宫有一柄刀,能让他们跪。
三日后,密使携虎符夜出帝京,星驰归雁关。
十月初三,女帝銮驾至白狼渡口。
残阳如血,河对岸黑压压铁骑——
乌维先锋三万,皆披狼皮,刀涂赤磷,夜里能燃火。
谢无咎披银甲,登将台,俯视众将:
今日,朕不催战,只问一句——
北境三十万铁甲,可愿随朕,再铸一座归雁关
众将轰然跪倒,却在抬头那一瞬,集体怔住——
她身后,帅旗猎猎,旗面竟绣靖北二字!
一人自旗下缓步而出——
玄甲黑氅,肩披白狐,左胸处嵌半枚铜虎符,正是死而复生的萧庭生!
众将哗然,继而高呼:侯爷!侯爷未死!
data-fanqie-type=pay_tag>
谢无咎侧首假死复生,与他四目相对——
三月前,灵泉寺后山,她密令沈砚以死囚替身换出萧庭生,囚于帝京地宫;
如今,她以天下为押,将他重新推上战马。
靖北侯,她声音不高,却压过万军,可愿为朕,再守一次北境
萧庭生抬手,以指腹摩挲旗面,声音低哑:臣,遵旨。
无人看见,他垂眸那一瞬,眼底翻涌的——
是恨,是怜,是焚天遮日的复杂。
夜里,帅府。
谢无咎卸甲,披素袍,推门而入。
地笼火旺,萧庭生坐于榻前,正以布擦拭破甲锥,闻声抬眸。
四目相对,火光噼啪。
为何放我出来他声音哑得厉害。
因为北境只认你。她坦然,坐于他对面,提壶斟酒。
不怕我反
你反过一次,输了;再反,仍输。
萧庭生低笑,举杯一饮而尽:谢无咎,你真是……一点没变。
变了,她抬眼,火光映出她眼尾细纹,朕会哭了。
他指尖微顿,忽地伸手,以指腹按她眼角,声音低得近乎哀求:
那就别再哭,我心疼。
谢无咎拍开他手,声音冷下去:明日大战,朕要你用北狄血,洗清你反贼之名。
好,他收手,抬眸,眼底燃火,但我要利息。
什么
若我凯旋,他一字一顿,我要你一夜。
谢无咎眸色骤冷,半晌,却勾唇:只一夜
只一夜,他声音低哑,足够我死。
成交。
两人击掌,火光将影子投于壁,像交颈而缠的兽,又像互噬的刀。
初五,阴山雪原。
二十万北狄铁骑列阵,雪幕如墙。
大胤出阵十二万,女帝亲居中军,玄甲为盾,银枪为林。
阵前,乌维王举骨杯,高声以狄语叫嚣,译官颤报:
他说……要拿陛下头颅,做……溺器。
谢无咎抬手,挽弓,一箭破空——
噗!
骨杯碎,乌维臂穿,血洒雪原!
万军静寂一瞬,继而爆喝:万岁——
战鼓擂动,雪原震颤。
酣战至午时,狄骑以火牛阵冲阵,大胤左翼溃散。
谢无咎纵马,亲率中军补位,却被火牛所惊,座骑掀蹄。
危急间,黑影掠来——
萧庭生一枪挑翻火牛,回身拽她上马,共乘一骑,杀入敌阵。
两人一刀一枪,背抵背,血染雪原,竟如多年前桃林并肩。
敌军重重,他低笑:若死在一起,算不算同生
谢无咎以剑格住狼牙棒,声音冷厉:要死,你先!
他大笑,枪出如龙,连挑三将,血雨洒她银甲,像为她披一件朱砂袍。
未时,风雪骤起,能见度不足十步。
乌维王暗遣万骑,绕后偷袭中军。
谢无咎中计,被围雪谷。
箭尽,粮绝,身边只余三百亲卫。
乌维以狄语高喝:降女帝,免死!
回应他的,是谢无咎拔剑斩旗——
朕在此,不降!
她回身,以剑割掌,血涂虎符,高举过顶:
北境旧部,见符如见朕——
斩乌维者,封万户,世袭罔替!
风雪中,忽闻铁蹄如雷——
黑潮自雪线涌来,为首一骑,玄甲破碎,白狐染血,正是萧庭生!
他高举另一半虎符,声音穿透风雪:
北境三十万——听令!
护朕,护国,护她!
万骑齐吼,雪原震颤,乌维面色惨变。
雪原决战,持续至夜。
火把连营,天地皆赤。
萧庭生率北境铁骑,反复冲阵,七进七出,终一枪挑乌维于马下!
敌阵溃散,降者跪地成山。
胜局定,他却力竭跪雪,以枪撑身,血透重甲。
谢无咎奔来,抱住他,声音终带颤:萧庭生,你敢死试试!
他抬手,以血指抚她眉,低笑:
谢无咎……你赢了……
江山是你的,天下……是你的……
我……也是你的……
指尖,终垂。
雪,大片落下,盖住他染血眉目,像一场白殇。
残夜,军医急报:
箭透肺叶,血亏气竭,恐……无力回天。
谢无咎立于榻前,以匕首划臂,将血滴入他唇:
萧庭生,你喝下去!你答应朕一夜,还没给!
血入口,却沿嘴角溢出,像怎么也不愿醒的梦。
她俯身,以额抵他额,声音低哑:
朕命令你,活过来……
朕以天下为押,以江山为偿,只求你……睁眼……
榻上之人,仍无声息。
窗外,雪原寂静,像天地都在等一个答案。
良久,一滴泪,落在她血里,溅起一朵小小的花。
——那是史官笔下,永徽女帝一生,唯一一次落泪。
次日,女帝颁诏:
靖北侯萧庭生,忠勇冠世,追封‘武宁王’,邑十万户,以王礼葬归雁关。
其旧部,编入‘玄甲军’,世代戍边,永不回京。
另,她顿笔,以血为墨,添一句:
武宁王遗愿——筑‘不归城’于阴山,永镇北狄,城成之日,朕亲往奠酒。
诏出,天下皆泣。
半年后,不归城成。
女帝轻装简从,匹马出关。
城头,她提酒,以半枚虎符为盏,洒酒于地:
萧庭生,你说要一夜,朕给了。
可你睡得太久,久到……天下都老了。
风掠过空城,卷起她鬓边白发,像一场无人回应的絮语。
她转身,夕阳将影子投在城砖,拉得极长,像一条走不完的孤独路。
从此,北境再无战事,却夜夜风传——
不归城头,有女子歌声,低哑如诉: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归不得的,是桃花;
等不到的,是归人。
不归城奠酒后,永徽帝谢无咎班师回京。
銮驾入城那日,万民跪伏,山呼海啸,却无人敢抬头看——
龙辇之上,女帝披玄金战袍,鬓边别一枝干枯桃花,花瓣被北风吹得片片碎落,像一场迟到的雪。
紫宸殿深,更漏漫长。
她卸甲,换素衣,赤足踏在冰凉的龙纹金砖,一步一响,像走在巨大的棺椁。
案头堆着新折——
江南水患,请拨银两。
西戎互市,请设马市。
东海海盗,请调水师。
她提笔,一一批红,朱迹淋漓,像给天下缝合一道道伤口。
批至最后一折,却顿住——
请陛下择夫,以继皇嗣。
史官联名,万民血书。
她执笔良久,终将朱砂笔一掷,溅得满纸猩红:
朕的江山,何须他人来继
登基第三年,她开女子科举。
天下才女,云集帝京。
琼林宴上,她举杯,看新科女状元于阶前叩首,恍惚想起——
很多年前,有人于桃林外,以花为刃,问她可曾动心。
她举杯一饮而尽,酒入喉,却尝到铁锈味,原是咬碎了舌尖。
第五年,她设玄甲女军。
点将台上,万女甲兵跪呼万岁,声音清越,震得旌旗猎猎。
她抬手,却忽然听见另一个声音,低哑带笑:
臣,也愿为陛下戍边。
风掠过,声音散了,只余她指尖微颤。
第七年,天下大治,路不拾遗。
史官奏请修《永徽实录》,问她:
陛下,可需隐去与武宁王旧事
她正执笔绘《北境军防图》,闻言笔锋未停:
照实写,写他如何谋反,如何伏诛,写朕……如何落泪。
史官退下,她却在案上重复描一个名字——
萧庭生。
描到第九遍,纸破墨晕,像一滩干涸的血。
第十年,她遣工匠于帝京北郊,建一座桃林别馆。
馆中不植桃,只种白梅。
雪夜,她独来,提一小坛梨花酿,坐于树下,以杯盏击树:
萧庭生,第十坛,你还不来喝
风卷雪,无人应。
她仰头,将酒尽数倒入口,呛得连连咳嗽,泪却滚落:
也罢,朕替你喝。
第十二年,西戎来朝,献宝马千里。
她于御苑试马,马忽惊,将她掀落。
脚踝肿起老高,内侍跪地请罪,她却只盯着马颈——
那里,有一小块白毛,形似狐尾。
像极了某人昔年披的那袭白狐裘。
她忽地大笑,笑得泪出,一瘸一拐上前,抱住马颈,低声唤:
庭生……
马喷鼻息,雪花落在她鬓边,像一场温柔的回答。
第十五年,她病重。
咳血,却拒服药,只批折。
沈砚已白发,跪榻前哭:
陛下,何苦
她笑,指御案半枚虎符:
苦朕的命早给了北境,如今不过取息。
那夜,她梦回不归城——
城头,少年侯爷银甲如新,回头对她伸手:
阿咎,回家。
她奔去,却一脚踏空,惊醒,满口血腥。
临终那日,雪大如席。
她执意起身,披玄金袍,簪枯桃花,步行至城头。
万民闻讯,跪于御道,哭声震天。
她却抬手,示意勿近。
雪落无声,她立于垛口,抬首望北,轻声道:
萧庭生,朕来履约——
一夜,便是一生。
语罢,她解下腰间另一半虎符,抛向空中——
铜光划弧,坠入雪幕,像一颗坠落的星。
她阖目,向后倒去——
却没有落地。
沈砚扑来,抱住她,泪湿龙袍。
她睁眼,视线已模糊,却指了指心口:
葬朕……于不归城。
另于碑阴……刻一行字——
谢无咎,天下之主,亦天下之囚。
气息,终绝。
雪,恰停。
一缕阳光穿云,照在她鬓边枯桃花上,花竟似重绽,轻轻飘落,覆在她唇角,像一吻。
帝崩,谥曰:武烈昭哀皇帝。
史官载:
永徽女帝,在位二十七年,开女科、设女军、修堤千里,北狄远遁,西戎来朝;
终身未立皇夫,夜眠御榻,枕半枚虎符;
崩时,鬓边别枯桃,指北而笑。
奉安之日,百官素衣,万民缟素。
灵柩出京,却未赴帝陵,而是北去——
沈砚持遗诏,亲护灵柩,越阴山,至不归城。
城头,白梅正开,花雨纷飞。
棺椁入土那夜,有人见一骑瘦马自北而来,马上无人,只驮一截断枪,银杆血缨。
马跪陵前,嘶声如哭,以蹄刨地,竟刨出半枚铜虎符,与女帝棺中另一半,严丝合缝。
沈砚泪尽,以花雨掩土,立碑于城头,碑阳刻:
武烈昭哀皇帝谢无咎之墓
碑阴,依遗诏刻:
谢无咎,天下之主,亦天下之囚。
落款,只一枝桃花,无字。
此后,不归城改名双归。
一归山河,二归故人。
每年第一场雪,总有女子歌声,低低回荡: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风雪再大,也掩不住那一句——
宜其室家。
可世间,再无她的家。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