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里的空气混浊不堪,烟味、酒气、还有各种昂贵香水味交织在一起,形成一张沉重而黏腻的网,压得人喘不过气。水晶吊灯刺眼的光芒反射在满桌珍馐上,泛着油腻的光泽,一如这场无尽酒局的虚伪本质。
宋佳怡觉得自己的胃正在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拧搅,尖锐的痛楚一阵阵袭来,几乎要剐穿她的脊背。她指节用力到泛白,死死抵在冰凉的桌沿下,面上却撑着一抹无懈可击的、程式化的笑,仰头将杯中澄澈的液体一饮而尽。
烈酒如一道火线从喉咙烧进胃里,带来短暂的麻痹,随即是更汹涌的反扑。
李总,王总,张总……各位老板海量,这杯我干了,项目的事,还请多关照。她的声音甜脆,不见半分勉强,只有眼角微微的抽搐泄露了真实感受。
这是她今晚跑的第七个场子,胃里早已翻江倒海,全凭一口气硬撑着。这个单子对她太重要,对整个团队都是生死攸关的一战。公司三个月的努力,所有人的心血,都押在这次合作上。
主位的几个男人满意地哄笑,那个秃顶的李总又伸手去拿酒瓶,脸上堆着看似和善实则贪婪的笑:宋总监好酒量!来来来,满上满上!今天不醉不归!
宋佳怡胃里一阵痉挛,几乎要当场吐出来。她强忍着,脸上笑容不变,大脑飞速旋转想着推脱的借口。
就在这时,包厢厚重的门被无声推开。
经理点头哈腰地引着一人进来,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恭敬:沈总,您这边请,李总他们等候多时了。
喧闹的包厢陡然静了几分。
宋佳怡随着众人的目光望去,呼吸刹那间凝滞。
光线迷离处,男人穿着一身熨帖矜贵的黑色西装,身姿颀长,被众人簇拥着走来。五年时光将他身上最后一点青涩磋磨殆尽,沉淀下深不见底的沉稳和疏离。他眉眼依旧清隽,却覆着一层淡淡的冷感,视线随意扫过全场,掠过她时,没有一丝一毫的停顿与波澜,如同看一件无关紧要的摆设。
沈良。
她的前男友。分手时闹得不堪入目,曾发誓老死不相往来的那个人。
此刻,他是这场终极牌局里,最后、也是最大的那个甲方。
宋佳怡的指尖猛地掐进掌心,钝痛让她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一瞬,随即是更深的眩晕。胃里的绞痛变本加厉,喉咙口涌上腥甜的铁锈味。她怎么也没想到,鼎天集团空降的这位神秘决策人,竟然会是沈良。
李总已经热情地站起来迎过去:哎哟沈总!可把您盼来了!快请上座!刚还跟宋总监说呢,她们公司的方案啊,真是用了心的……
沈良随意地在主位坐下,正好在宋佳怡的斜对面。有人立刻殷勤地替他斟满酒杯。他没碰,目光像是这才终于落定在宋佳怡脸上,带着几分慵懒的审视,从上到下,缓慢地巡梭。
宋佳怡觉得那目光像冰冷的探针,能刺透她精心描画的妆容,看见内里狼狈不堪、强弩之末的灵魂。她强迫自己挺直背脊,迎上他的视线,尽管胃痛得让她想蜷缩起来。
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指尖拈起酒杯,慢条斯理地晃着,琥珀色的酒液在杯壁上挂出漂亮的弧线。
宋总监他语调微微上扬,带着点玩味的陌生,这么拼,一连七场是缺钱……
他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隔着桌上一盆盛放的百合望住她,眼底没什么温度,声音压得低,却清晰地砸进每个人耳中:还是缺人
包厢里瞬间落针可闻。所有人都嗅到了那点不同寻常的意味,目光在两人之间微妙地逡巡。李总脸上的笑变得有些尴尬,看看沈良,又看看宋佳怡,搓着手不知该说什么。
宋佳怡脸上的血色褪得干干净净,胃部的剧痛和这句羞辱的话几乎让她直不起腰。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腥甜,唇角弯起一个比刚才更明媚也更虚假的弧度。
沈总说笑了,声音依旧清亮,甚至带上了一点娇俏,我们小公司,缺订单,缺机会,唯独……
她红唇轻启,一字一顿,清晰无比:不缺旧人。
沈良眼底那点稀薄的笑意霎时冰封,眸色沉了下去,像结了冰的寒潭。他不再看她,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玻璃杯底不轻不重地磕在桌面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是吗他语气淡漠,听不出情绪,那就看宋总监的本事了。
接下来的时间,对宋佳怡来说如同凌迟。沈良没再刻意针对她,甚至没再多看她一眼,但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座山,压得她喘不过气。她不得不强撑着又喝了两杯,胃里的灼痛已经演变成持续的、尖锐的刺痛,冷汗湿透了后背的衬衫。
酒局终于在虚伪的寒暄和承诺中散场。宋佳怡几乎是凭借着最后一点意志力,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将各位老总送走。
等到最后一个人离开,她强撑着的那口气瞬间泄了。她猛地扶住走廊冰凉的墙壁,弯下腰,剧烈的干呕起来,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水和灼烧般的痛楚。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过来一张干净的手帕。
宋佳怡猛地抬头。
沈良不知何时去而复返,就站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走廊顶灯在他脸上投下晦暗不明的光影,让他看起来更加难以捉摸。
宋总监的‘本事’,就是把自己搞成这样他的声音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别的什么。
宋佳怡一把打开他的手,手帕飘落在地。她站直身体,尽管眼前阵阵发黑。
不劳沈总费心。她声音冷硬,带着明显的抗拒,旧人旧事,还是各自相忘的好。
沈良的嘴角似乎勾了一下,又似乎没有。他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复杂得让她心惊,最终什么也没说,转身大步离开。
宋佳怡看着他挺拔冷漠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终于支撑不住,滑坐在冰凉的地板上,额头抵着墙壁,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胃痛,心痛,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屈辱和恐慌,几乎要将她淹没。
她从包里翻出胃药,干咽下去两片,缓了好一会儿,才攒起一点力气,踉跄着走到路边,打车回家。
那一晚,她睡得极不安稳,胃痛反复折磨,梦境光怪陆离,一会儿是五年前沈良决绝离开的背影,一会儿是他今天在酒桌上冰冷审视的眼神。
第二天下午,宋佳怡强忍着宿醉和胃部持续的不适,昏沉地处理邮件时,办公室外突然爆发出一阵巨大的欢呼。
助理小杨几乎是手舞足蹈地冲进来,脸上是难以置信的狂喜:佳怡姐!中了!我们中了!鼎天的那个超级大单!签了!合同传过来了!天价!真的是天价!
巨大的喜悦像海浪一样冲击过来,冲散了连日的阴霾和疲惫。办公室外的同事们已经兴奋地拥抱在一起,有人甚至激动地红了眼眶。这个项目对他们来说太重要了,意味着至少一年的稳定发展和无限可能。
宋佳怡愣在电脑前,心脏猛地一跳,最初的狂喜过后,一种强烈的不安迅速攫住了她的心脏。太快了,太顺利了,尤其是经过昨晚那样尴尬的交集之后。
她点开那封带着鼎天集团logo的邮件附件。
冗长的合同条款,优渥到不可思议的合作条件,一切看起来都完美得不像话。她鼠标滚动,心跳越来越快,直到拉到底部——
乙方的责任义务项下,加粗的字体标着一行醒目的附加条款:
本项目所有事宜,必须由乙方项目总监宋佳怡女士亲自对接,直至合同履行完毕。非经甲方书面同意,不得更换人选。
电脑屏幕的光映在她脸上,一片惨白。
办公室里热烈的欢呼声变得遥远而隔膜,像另一个世界的声音。她盯着那行字,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那个人冰冷戏谑的眼睛。
他早就料到了。从昨晚他出现在那个包厢起,这就是一个为她量身定做的局。他用一个天价订单,给她戴上了一副金色的镣铐。
佳怡姐怎么了合同有问题吗小杨察觉到她的异常,凑过来小声问。
宋佳怡猛地回过神,迅速关闭了邮件页面,脸上挤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没事,太好了!告诉大家,晚上我请客,地方随便挑!
耶!佳怡姐万岁!小杨欢呼着跑了出去。
门一关上,宋佳怡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指尖冰凉。
去,还是不去
这是一个阳谋。她不去,团队三个月心血付诸东流,公司可能一蹶不振。她去,就是主动走进沈良编织的笼子,等待她的不知是什么。
没有选择。
她睁开眼,眼底只剩下一片沉寂的决绝。她抓起手机和车钥匙,起身往外走。
佳怡姐你去哪儿晚上庆功……
去搞定我们的‘大客户’。她声音平静无波。
鼎天总裁办公室占据顶层,视野开阔,俯瞰半座城市。空气里弥漫着冷冽的雪松香,昂贵,却毫无生气,一如它的主人。
沈良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背后是落地窗外灰蓝色的天际线。他没抬头,正在一份文件上签下名字,笔锋凌厉,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感。
宋总监很守时。他合上文件,淡淡开口,依旧没有抬头。
宋佳怡站在办公桌前,维持着最后的职业距离:沈总,合同我收到了。关于附加条款……
他抬手,止住了她的话,从抽屉里取出一份文件,推过桌面,滑到她面前。
纯白的封面上,是几个清晰冷硬的黑体字:
婚前协议。
宋佳怡的呼吸停了一瞬,瞳孔微微收缩。她看着那份协议,仿佛看着什么荒谬绝伦的怪物。几秒后,她抬起眼,看向桌后那个男人,想从他脸上找到一丝玩笑的痕迹。
没有。他面无表情,眼神深得像墨,里面是她完全看不懂的暗流。
她忽然笑了,极尽讽刺,胃部的隐痛让她的笑容有些发僵:沈总,一场商业合作而已,何必玩得这么大你凭什么觉得,我会用自己,去换一个订单
沈良向后靠进真皮椅背,十指交叉放在身前,终于正视她。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然后缓缓下移,落在她下意识按着胃部的手上。
那眼神锐利得让人无所遁形。
凭这个。他声音平稳,没有一丝波澜,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透明的小密封袋,轻轻放在那份冰冷的婚前协议之上。
密封袋里,是一小团皱巴巴的、沾染着暗红血丝的纸巾。
是昨晚她支撑不住在洗手间吐完后,用来擦嘴的那张。她随手扔进了垃圾桶,像扔掉自己最后一点体面。
宋佳怡的血液似乎在刹那间冻住,四肢百骸都泛起寒意。她看着那抹刺眼的暗红,心脏狂跳,撞得胸口生疼。他居然……连这个都……
他看着她瞬间煞白的脸,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的针,一根根钉进她的耳膜,钉进她摇摇欲坠的世界:
你昨晚吐血的纸巾,我验过了。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清晰残忍,砸在地上能冒出寒气。
宋佳怡,早期胃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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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身体前倾,目光锁死她骤然空洞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现在,这个订单,你换不换
那四个字,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凿穿了她所有的强撑和伪装。
早期胃癌。
空气凝固了。窗外城市的喧嚣被无限拉远,办公室里只剩下她自己骤然失控的心跳声,擂鼓一样撞击着耳膜,震得她浑身发麻。
她死死盯着那个密封袋,盯着里面那团刺目的暗红。昨晚洗手间冰冷的瓷砖,胃里翻江倒海的灼痛,喉咙深处铁锈般的腥气……所有被酒精暂时麻痹的感知,此刻排山倒海般反噬回来,清晰得残忍。
他竟然……捡走了她丢弃的狼狈,拿去做了化验。用一种最不堪、最羞辱的方式,揭穿她深藏的恐惧。
一股冰冷的恶寒顺着脊椎急速爬升,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猛地抬头,视线撞进沈良深不见底的眸子里。那里面没有戏谑,没有嘲讽,甚至没有报复的快意,只有一种近乎残酷的平静和笃定。
他算准了。算准了她的虚弱,算准了她的别无选择。他用最直接也最残忍的方式,扼杀了她所有拒绝的可能。
你……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喉咙剧痛,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你凭什么……
凭我是沈良。他打断她,语气没有任何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如同日出日落般自然的事实,凭你现在站着都需要用力扶着桌沿,指节白得吓人。凭你不敢去医院,因为怕检查费时间,更怕检查出结果,会毁了你拼了命才抓住的这个机会,毁了你那‘小公司’的救命稻草,毁了你仅剩的……骄傲。
他站起身,绕过宽大的办公桌,一步步走近她。昂贵的雪松香气混着他身上压迫性的气息,将她牢牢笼罩。
他在她面前站定,居高临下。目光从她苍白的脸,滑到她微微颤抖的、用力抵着桌边的手。
宋佳怡,他叫她的名字,声音低沉了下去,却带着更重的分量,砸在她心上,五年了,你还是学不会低头,学不会惜命。只知道横冲直撞,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
他的话像刀子,精准地剖开她所有坚硬的壳,露出里面鲜血淋漓的软弱。五年前的分手场景猝不及防地涌入脑海,他也是用类似冰冷的话语,指责她的任性、她的不顾一切,然后决绝转身。
宋佳怡想反驳,想冷笑,想抓起那份婚前协议摔在他脸上。但胃部的抽痛瞬间加剧,让她猛地弯下腰,额头上瞬间沁出细密的冷汗,所有冲到嘴边的硬话都变成了一声压抑不住的、痛苦的抽气。
一只手臂伸了过来,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肘弯,力道不容拒绝。
她触电般想甩开,却被他握得更紧。他的手指温热,甚至有些烫,透过薄薄的衣料烙在她的皮肤上,与她冰凉的体温形成骇人的对比。
放开!她咬牙,从齿缝里挤出声音,试图挣扎,却发现自己虚软得可笑。
别动。沈良的声音近在耳畔,命令式的,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掌控力,或者你想直接晕倒在这里,让你的团队看着他们的总监被抬出去,顺便猜猜你这副样子,还能不能保住这个‘天价订单’
宋佳怡的身体僵住了。所有的挣扎和怒气,都被这句话彻底抽空。她像被捏住了七寸的蛇,徒劳地吐着信子,却无法反抗。
是的,她不能倒。尤其是现在,尤其是在这里。公司上下几十双眼睛盯着,团队伙伴们的期待和欢呼还在耳边。她倒下了,一切就都完了。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压下喉咙口的哽咽和胃里翻涌的恶心。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和破釜沉舟的决绝。
她慢慢站直身体,挣脱了他的手,尽管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轻颤。
她看向桌上那两份文件。一份是承载着她和团队未来的天价合同,一份是卖断她未来的婚前协议。
然后,她的目光再次落在那个透明的密封袋上。
那团纸巾上的血渍,像一只嘲讽的眼睛,凝视着她的命运。
良久。
她伸出手,指尖冰凉的可怕,先轻轻碰触了一下那个密封袋,然后像被烫到一样缩回。最终,她越过了它,落在了那份婚前协议上。
纸张冰冷光滑。
她抬起眼,看向沈良,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平静得近乎诡异:
沈良,这笔交易,我做了。
她拿起那份协议,紧紧攥在手里,指节用力到几乎要将纸张捏碎。
但你要记住,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像是立下一个诅咒,你要的只是一具名叫‘沈太太’的空壳。除此之外,你我之间,早在五年前就两清了。订单终身免费我不需要你的施舍,项目该付的钱,一分也不能少。等我好了,我会连本带利还给你。
沈良看着她,眸色深沉如夜,里面翻涌着她看不懂的复杂情绪。他没有回应她的狠话,只是侧身,按下了内部通话键。
李秘书,备车。他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冷清和权威,通知市中心医院消化内科的陈主任,我十分钟后到,有紧急病例。
说完,他看向她,语气是不容置喙的安排:现在,去医院。
他拿起外套,走过她身边,打开了办公室的门。
宋佳怡站在原地,手里紧紧攥着那份决定了她未来的协议,胃部的疼痛依旧尖锐,冰冷的恐惧和一种荒唐的麻木感交织在一起,几乎将她撕裂。
门外,是他掌控的世界。门内,是她刚刚亲手签署的、未知的囚笼。
她没有再看那份合同,也没有再看那个密封袋。
她只是挺直了背脊,尽管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跟着他,走出了这间充斥着雪松冷香和命运转折点的办公室。
长长的走廊尽头,电梯门缓缓打开,像巨兽沉默的口。
她的未来,在确诊书和婚前协议的双重枷锁下,正朝着一个不可预知的方向,急速奔去。
去医院的路上,车内一片死寂。沈良开车,侧脸线条冷硬,目不斜视。宋佳怡靠在副驾驶座上,偏头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街景,只觉得一切都不真实。
检查过程繁琐而压抑。著名的专家,顶级的设备,VIP通道,一切都被安排得高效而迅速,却也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情味。沈良始终陪在一旁,沉默地处理着各种手续,与医生低声交谈,他的存在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宋佳怡几乎窒息。
当最终的报告出来,确认是早期胃癌,但发现及时,预后良好时,宋佳怡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太大的情绪波动,仿佛早已接受了这个判决。
尽快安排手术。陈主任对沈良说,之后配合化疗,问题应该不大。
沈良点头,语气是惯常的冷静:麻烦您安排最好的团队,用最好的方案。
走出医院,傍晚的风带着凉意。宋佳怡手里拿着那一叠沉重的检查报告,像是拿着自己的判决书。
送你回去收拾东西。沈良拉开车门,晚上搬过来。
宋佳怡猛地抬头:什么
协议第一条,他语气平淡,仿佛在说明天天气很好,领证前,你需要住在我视线所及的范围。我不希望我的投资出现任何意外,比如……某人害怕手术偷偷跑掉。
宋佳怡气结,胸口剧烈起伏:沈良!你别太过分!
或者你更想现在立刻反悔他俯身,帮她系好安全带,距离近得她能看清他睫毛的弧度,语气却冷得冻人,宋总监,做生意,要讲信用。你签了协议,我提供了医疗资源,很公平。
宋佳怡咬紧下唇,尝到了血腥味。她别开脸,不再说话。
回到她租住的公寓,沈良毫不客气地跟了进来,打量着她简单甚至有些简陋的小公寓,眉头几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宋佳怡懒得理他,径自走进卧室,开始收拾行李。她的东西不多,很快就能收拾好。只是拿起床头那张大学毕业照时,她的手指停顿了一下。照片上,她和沈良紧紧靠在一起,笑得灿烂无忧,仿佛全世界都在脚下。
那时,他们还是恋人,还在憧憬着共同的未来。
快点。门外传来他不耐烦的催促声。
宋佳怡猛地将相框反扣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深吸一口气,拉上行李箱的拉链。
沈良的住处是市中心顶层的豪华公寓,视野极佳,装修是冰冷的现代风格,黑白灰的主色调,昂贵,却丝毫没有家的气息,像个高级酒店套房。
你住次卧。沈良指了指一个房间,没事不要打扰我。明天早上九点,去民政局。
他说完,便径直走向书房,关上了门,仿佛她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临时访客。
宋佳怡站在空旷的客厅里,只觉得浑身冰冷。她拖着行李箱走进次卧,关上门,背靠着门板缓缓滑坐在地上。
手机嗡嗡作响,是小杨发来的消息,兴奋地询问晚上庆功宴的细节,同事们都在热烈讨论着。
宋佳怡看着那些充满喜悦和期待的文字,眼眶一阵发热,胃部又开始隐隐作痛。她深吸一口气,手指颤抖地回复:你们定就好,地点发我,我一定到。
她需要酒精,需要喧闹,需要一切能让她暂时忘记现实的东西。
庆功宴选在一家热闹的川菜馆。团队里的人几乎都到了,气氛热烈异常。看到宋佳怡进来,大家都欢呼着围上来敬酒。
佳怡姐!你真是太牛了!
以后我们就跟着佳怡姐吃香喝辣!
宋佳怡看着一张张真诚而兴奋的脸,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着,又酸又胀。她接过酒杯,强笑着,一杯接一杯地喝。辛辣的液体灼烧着食道和胃,带来短暂的麻痹,让她可以暂时忘记医院消毒水的味道,忘记那份冰冷的协议,忘记沈良那张冷漠的脸。
她喝得又急又猛,很快就醉了。胃里翻江倒海地疼,心里却是一片荒芜的空洞。
佳怡姐,你没事吧脸色好白。小杨担心地扶住她。
没事……高兴……宋佳怡摆摆手,踉跄着站起来,我去下洗手间……
她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冲进洗手间,锁上门,对着马桶剧烈地呕吐起来,吐出来的全是酸水和酒液,混杂着鲜红的血丝。
冷汗浸透了她的衣服,她瘫坐在冰冷的地砖上,抱着膝盖,无声地痛哭起来。压抑了一天的恐惧、委屈、愤怒和不甘,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不知道哭了多久,直到门外响起急促的敲门声和小杨焦急的呼喊。
她挣扎着爬起来,用冷水拼命冲洗脸颊,看着镜子里那个脸色惨白、眼睛红肿、狼狈不堪的女人,只觉得无比陌生。
拉开门,小杨担忧的脸出现在眼前:佳怡姐,你吓死我了……咦这位先生……
宋佳怡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浑身一僵。
沈良不知何时来了,就站在洗手间外的走廊上,脸色阴沉得可怕,周身散发着骇人的低气压。他显然是匆忙赶来的,西装外套甚至有些凌乱。
他几步上前,一把抓住宋佳怡的手腕,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她的骨头。
宋佳怡,你真是好样的。他的声音压得极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滔天的怒意,我刚离开一会儿,你就跑来作死你的胃是什么情况你自己不清楚你想死是不是!
他的怒火来得猛烈而直接,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
宋佳怡醉眼朦胧地看着他,忽然笑了,带着醉醺醺的挑衅:沈总……管得真宽……我们不是……只是交易吗我死了……不是正好……给你腾地方……
闭嘴!沈良低吼一声,猛地将她打横抱起,不顾她的挣扎和周围人惊愕的目光,大步朝外走去。
你放开我!沈良!混蛋!你放开!宋佳怡用力捶打他的胸膛,脚胡乱地蹬着,醉后的力气却小得可怜。
沈良紧绷着下颌,一言不发,直接将她塞进车里,系好安全带,油门一踩,车子猛地窜了出去。
一路无话。
回到公寓,沈良几乎是把她拖进了客厅,扔在沙发上。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胸口微微起伏,眼中翻滚着怒意和某种她看不懂的暗沉情绪,用这种方式抗议还是觉得这样很好玩
宋佳怡瘫在沙发上,胃痛和醉意让她头晕目眩,他的话更是像针一样刺进她心里。她猛地坐起来,赤红着眼睛瞪他:我想怎么样沈良!是你想怎么样!你用一份合同逼我签卖身契!用我的病来威胁我!现在又跑来假惺惺地关心我的死活你不觉得你很可笑吗!
积压了一整天的情绪终于彻底爆发,她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困兽,口不择言:是!我是快死了!不用你提醒!但我就算死,也不想死在你面前!不想欠你任何东西!你看不惯看不惯你就滚啊!滚回你的高高在上的世界去!别再来招惹我!
她喊着,眼泪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沈良盯着她,脸上的怒意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复杂的凝视。他忽然上前一步,蹲下身,视线与她平齐。
客厅昏暗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深深的阴影。
招惹他重复着这个词,声音低沉沙哑,宋佳怡,到底是谁先招惹谁
他的目光太过深邃,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浓烈,让宋佳怡一时忘了哭泣,怔怔地看着他。
五年前,他缓缓开口,每个字都像是裹着沉重的过往,你说走就走,断得干干净净,把我一个人扔在原地。五年后,你又一次次出现在我面前,把自己搞成这副鬼样子……
他伸出手,指尖几乎要触碰到她脸颊的泪痕,却又在最后一刻停住,慢慢握成了拳。
宋佳怡,你告诉我,他看着她,眼神像是要把她吸进去,到底是谁,在招惹谁
宋佳怡彻底愣住了。她看着近在咫尺的沈良,看着他眼中那些她从未见过的痛苦和挣扎,听着他话语里那些她完全无法理解的控诉,大脑一片空白。
五年前……明明是他……
她张了张嘴,想问什么,胃里却猛地一阵剧痛袭来,让她瞬间蜷缩起来,额头上冷汗涔涔。
沈良脸色一变,立刻起身,倒了一杯温水,又从自己带来的公文包里拿出药,按照医嘱配好,递到她面前。
把药吃了。他的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冷硬,但似乎又多了一丝别的什么。
宋佳怡疼得说不出话,颤抖着手接过药和水杯,乖乖咽了下去。
药效发挥需要时间,她蜷在沙发上,忍受着一波波的绞痛,意识渐渐模糊。
朦胧中,她感觉到有人轻轻将她抱了起来,动作似乎不像刚才那么粗暴。她被放在柔软的床上,盖好了被子。一只温热干燥的手似乎在她额头上停留了片刻,替她拂开了被冷汗浸湿的头发。
一个低沉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带着她无法分辨的情绪:
宋佳怡,别再折磨自己了……也别再,折磨我了。
她想睁开眼睛,想问清楚,但沉重的睡意和药力袭来,将她拖入了无尽的黑暗。
第二天醒来时,头痛欲裂,胃里依旧隐隐作痛。宋佳怡睁开眼,看着陌生的天花板,花了很久才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
昨晚破碎的记忆逐渐回笼,酒后的失态,沈良的暴怒,他那些莫名其妙的话,还有最后那个疑似温柔的触碰……
她甩甩头,告诉自己那一定是幻觉。
走出房间,公寓里静悄悄的。餐桌上放着一份温热的清粥和小菜,旁边压着一张纸条,龙飞凤舞的字迹写着:九点,民政局,别迟到。
冰冷,公事公办。
宋佳怡看着那碗粥,心里五味杂陈。
接下来的日子,像一场荒诞又按部就班的戏剧。
他们去了民政局,拍了表情僵硬的合照,领回了那两个鲜红的小本子。整个过程,沈良面无表情,效率极高,仿佛只是在完成一项商业流程。
手术很快安排下来。进手术室前,沈良站在床边,看着她,只说了一句:别怕,我在外面。
麻药推进血管,意识涣散的那一刻,宋佳怡似乎看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紧张。
手术很成功。
术后恢复的日子,沈良履行着监管的职责,请了最好的护工,饮食严格按照医嘱,他甚至会每天准时出现在病房,处理公务的同时,监督她吃饭吃药。
他话依旧很少,表情大多时候是冷的,但那种无微不至的掌控,却密不透风地包裹着她。
宋佳怡的身体一天天好转,心里的困惑却越来越深。他时而冷漠时而反常的举动,五年前后矛盾的说辞,都像谜一样缠绕着她。
一次他喂她喝汤时,她终于忍不住问出口:沈良,五年前,到底……
他舀汤的动作顿了一下,眼神瞬间冷了下去:过去的事,没必要再提。
他放下碗,站起身:好好休息。
又一次,话题被无情切断。
出院后,她搬回了沈良的公寓。他们开始了名义上的夫妻生活,同住一个屋檐下,却比合租的陌生人更冷淡。他依旧忙碌,早出晚归,她则在家远程处理公司项目的事宜,尽量避开与他碰面。
直到一天深夜,宋佳怡被渴醒,起来去客厅倒水。经过书房时,发现门虚掩着,里面透出灯光,还传来沈良压低的声音,似乎是在打电话。
……嗯,稳定了。
查清楚了确定是李氏那边的人
不用顾忌,该清理就清理。她受的罪,不能白受。
他的声音冷冽而果决,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狠厉。
李氏是那个酒桌上拼命灌她酒的李总他是在……替她出头
宋佳怡的心猛地一跳,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就在这时,书房里传来玻璃碎裂的声音,以及沈良一声压抑的闷哼。
宋佳怡心里一紧,也顾不上偷听,一把推开了书房门。
只见沈良靠在书桌上,一手撑着额角,脸色苍白得吓人,脚边是摔碎的咖啡杯和溅开的褐色液体。他看起来异常疲惫和痛苦。
你怎么了宋佳怡脱口而出,快步走过去。
沈良抬起头,看到是她,眼中闪过一丝意外,随即想摆摆手表示没事,却似乎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宋佳怡注意到他书桌上散放着的几份文件,最上面一份的标题是股权质押协议,旁边还有一瓶打开的药,她瞥了一眼,是强效的止痛药。
她猛地想起,最近几次看到他,眼下似乎总是带着不易察觉的青黑,人也清瘦了些。她一直以为他是工作太忙……
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闯入脑海。
她猛地抢过那份股权质押协议,快速翻看——他竟然质押了名下大部分鼎天的股份!资金用途不明!
联想到天价合同里那些优渥到不可思议的条款,联想到他之前说的订单终身免费……
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你质押股份……是为了填补合作项目的资金缺口为什么那些优惠条件……
沈良闭了闭眼,似乎想掩饰什么,但剧烈的头痛让他无法思考,只是哑声道:……不用你管。
还有你的病……宋佳怡的声音开始发抖,想起他偶尔的疲惫,书房里常备的止痛药,你到底怎么了
沈良抿紧嘴唇,不肯回答。
宋佳怡的心乱成一团,那些被她忽略的细节此刻全部串联起来——他突如其来的出现,他苛刻又古怪的交易条件,他若即若离的关心,他背后为她做的事……
她忽然抓住他的手臂,语气急切而混乱:沈良!你告诉我!五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你当年离开,是不是……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沈良睁开眼,看着她焦急担忧的脸,眼神剧烈波动着,沉默了许久许久,久到宋佳怡以为他依旧不会说。
最终,他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极其疲惫地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那年……我父亲破产跳楼,沈家一夜之间倾家荡产,还背了巨额债务。追债的人无所不用其极……我如果留在你身边,只会拖累你,毁了你……
他顿了顿,呼吸变得沉重,仿佛说出这些话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当时……查出来脑瘤,恶性。医生说成功率不高,可能下不了手术台……所以,不如让你恨我,总比让你看着我死……要好。
宋佳怡如遭雷击,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
脑瘤……恶性……破产……债务……
原来,他当年的决绝和冷漠,那些伤她至深的话语,背后隐藏的是这样的真相他一个人扛下了所有,把她推开,是为了……保护她
那……那现在呢她的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你的病……
手术成功了。但留下了后遗症,偶尔会剧烈头痛。他偏过头,似乎不愿让她看到自己脆弱的样子,债务……差不多还清了。只是需要时间……
所以,他拼了命地工作,甚至不惜质押股份来填补她项目的资金缺口所以他用那种极端的方式逼她治病,是因为他经历过同样的恐惧
所有的误解、怨恨、委屈,在这一刻土崩瓦解,只剩下铺天盖地的心疼和悔恨。她想起自己这些日子对他的冷言冷语,想起那份她视为羞辱的协议……
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她哽咽着,泪水模糊了视线。
沈良缓缓转过头,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苦涩的笑:告诉你什么告诉你我当年有多狼狈多不堪还是告诉你我现在依旧被后遗症折磨宋佳怡,我习惯了……而且,我也不需要你的同情。
不是同情!宋佳怡激动地打断他,用力抓住他的手,仿佛怕他消失一样,不是同情!沈良,你这个傻瓜!自以为是的大傻瓜!
她哭得不能自已,积压了五年的情绪彻底决堤。
沈良怔怔地看着她,看着她为自己流下的眼泪,看着她眼中汹涌的情感,那双总是冰冷的眸子里,终于裂开缝隙,流露出难以置信和一丝微弱的光亮。
他抬起另一只没有被她抓住的手,指尖微微颤抖地,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拭去那一颗滚烫的泪珠。
动作生涩,却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珍视。
……别哭。他哑声说,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柔软,胃才好,不能情绪激动。
这句话更是戳中了宋佳怡的泪腺,她哭得更凶,几乎喘不上气,干脆一头扎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精瘦的腰身,把满脸的泪水都蹭在他昂贵的衬衫上。
沈良的身体猛地僵住,似乎完全不适应这样亲密的接触,手臂悬在半空,许久,才慢慢地、试探地、落下,轻轻环住了她颤抖的肩膀。
窗外的城市依旧灯火通明,书房的灯光温暖地笼罩着相拥的两人。
隔阂的冰墙在泪水中消融,漫长的五年时光和那些沉重的秘密,似乎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漫长的黑夜似乎终于过去,黎明的微光,正悄然漫过地平线。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