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传,在中秋月圆之夜,
若是将处子之身的少女灌满桂花酒,埋入糯米缸中只露头颅,焚香供奉九日,便能制成月蚀娘。
月蚀娘开口说出的第一个愿望,必将实现。
在此之前,村里被做成月蚀娘的女孩,已经有三个。
而今年,他们选中了我。
1
我们村不过中秋,只过求月节。
求月求月,求的是月圆人圆,求的是子孙满堂,香火绵延。
别的地方吃月饼、赏月亮,我们村却要请月娘。
而这请月娘的仪式,邪门得很。
须得选一名尚未婚配的少女,在中秋夜子时,被灌下整整一坛桂花酿,然后活埋进装满糯米的大缸里,只留一颗头在外面。
接下来九日,每日焚香跪拜,以露水饲之。
若九日后那女孩还活着,还能开口说话,便是月蚀娘成了。
月蚀娘说出的第一个愿望,会由月神实现。
月神慈悲,赐我李家来年添丁!
求月娘保佑,让我家媳妇这胎一定是个男娃!
愿我儿高中状元,光宗耀祖
求什么的都有。
但最多、最灵验的,还是求子。
村里人都说,是因为女孩干净,身子软,糯米吸得了她的精血,桂花酒醉得了她的神魂,
这样泡出来的女孩,最是纯粹,许的愿望也最容易被听见。
我见过前三任月蚀娘。
第一个是村东头林家的二女儿,叫小满。
她被埋进去的时候才十六岁,眼睛又黑又亮,是从重点高中退学回来的好学生。
做成那天,
她爹跪在缸前磕头,求来年得个孙子。
第二年中秋,他儿媳妇果然生了个大胖小子。
但小满却没从缸里出来。
她爹说,小满被月神接走了,享福去了。
只有我知道不是。
我是半夜偷溜进去看到的。
那口缸被挪到了后院,小满还在里面,只是脖子以下已经和糯米混成了一滩糊状的东西,白色的米粒被染成淡淡的红,像裹了一层融化的蜡。
她的头还活着,眼睛还睁着,看到我时,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疼。
只有一声气音。
第二个是外村买来的媳妇,叫阿阮。
因为过门三年没生出孩子,被她婆婆亲手献给了月神。
做成之后,
她丈夫求财,果然在山里挖到了一小坛前人埋的金元宝。
可阿阮呢
她被埋在她家猪圈旁边。被她丈夫拿了块黑布把缸罩住了,说是怕她的相貌吓着牲口。
可她分明是村里最漂亮的媳妇。
我喂猪的时候,听见布下面有嗡嗡的声音。
掀开一看,阿阮的头发里爬满了白花花的蛆虫,正顺着她的耳朵眼和鼻孔钻进钻出。
她还看着我,眼泪混着脓血往下流。
第三个,
是我最好的朋友,招娣。
招娣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她爹娘一心想求个儿子,就把她献了出去。
招娣被灌酒的时候,哭得撕心裂肺,求她爹娘放过她。
她爹嫌吵,一巴掌扇得她嘴角流血。
哭什么哭!能被月神选中,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她娘在一旁低着头抹眼泪,手里还攥着准备塞住招娣嘴巴的布团。
招娣被埋进缸里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我,充满了恐惧和绝望。
我既害怕又后悔,躲在人群后面,指甲掐进了手心。
九天后,招娣居然也成了。
她爹娘欣喜若狂,跪在缸前磕头如捣蒜,求月娘赐个儿子。
招娣张了张嘴,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风箱。
好……如你们所愿。
一个月后,招娣她娘果然怀上了。
今年夏,生了个带把的儿。
招娣呢
她爹说月神带她走了。
但我知道,招娣被她爹娘锁在了后院那间废弃的柴房里。
那口缸也在里面。
有一天夜里,我偷偷摸过去,从门缝里看见招娣的头被搁在一个铺着红布的盘子里,下面还垫着干枯的桂花。
她的眼睛闭着,脸白得像纸,嘴唇却红得诡异。
她娘正对着她哭:招娣啊,我的孩子……你别怪爹娘心狠咱们家不能绝后啊……
盘子里的招娣,突然睁开了眼睛。
她娘吓得尖叫一声,跌坐在地。
招娣的嘴角,慢慢、慢慢地,扯出一个诡异的弧度。
像是要一口咬碎她娘的脑袋。
我吓得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跑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敢靠近那间柴房。
也没敢跟任何人说。
2
2.
今年中秋,轮到我了。
我叫望舒。我爹说,这名字是村里唯一的老秀才取的,来自一句诗,意思是望着月亮。
老秀才还说我出生在中秋夜,月亮最圆的时候,是个有福气的。
可有福气的女孩,在我们村,往往意味着最适合献给月神。
我爹李老四,是村里最信求月的人。每年仪式,他都是最卖力
磕头的那一个。
可他求了这么多年,我娘还是只生了我一个女儿后就坏了身子,再也没怀上。
我娘身子弱,常年卧床。家里穷得叮当响,唯一的指望,似乎就是求月能带来奇迹。
望舒啊,离中秋还有半个月,我爹就开始盯着我看,眼神热切得吓人,
今年月神肯定会看上你。你比小满俊,比阿阮嫩,比招娣有福相……
我低着头搓衣服,冷水冰得手指通红。
爹,我不想当月蚀娘。
我爹的脸瞬间沉了下来,手里的旱烟杆重重敲在桌子上。
由得你想不想这是光宗耀祖的大事!成了月蚀娘,实现了愿望,咱们家就能翻身!你娘就有钱治病了!
可是爹,小满、阿阮、招娣她们……
她们那是去享福了!我爹粗暴地打断我,
被月神接走了,吃香喝辣,不比在这穷村子里吃苦受累强
我知道跟他争辩没有用。
在我们村,女孩的命,从来就不值钱。值钱的,是能用她们换来的东西。
我娘偷偷把我叫到床边,拉着我的手掉眼泪。
望舒······是娘没用······拖累了你······
她咳得厉害,脸色灰白。
我心疼她,抚着她的背给她顺气。
娘,别这么说。
她气息微弱,摇摇头,
跑吧。
趁着还没到日子,跑得远远的,再也别回来。
我不是没想过跑。
只是想不到跑哪去。
山外面还是山。就算跑出去了,我一个女孩,如何流浪
而且,我跑了,娘该怎么办爹会打死她的。
我娘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眼泪流得更凶。
别管我。我这身子,早就活够了。
可你要活着,望舒,你要好好活着。
3
3.
一拖再拖,中秋夜,还是来了。
月亮大得吓人,洒下的光都带着一股子惨白。
村里祠堂前的空地上,早就摆好了那口熟悉的大缸。
新糯米蒸熟了,散发着古怪的甜腻香气,混着浓郁的桂花酒味,熏得人头晕。
村民们围在四周,脸上带着一种狂热又敬畏的神情。
孩子们踮着脚尖,被大人死死按着肩膀,不准吵闹。
老村长穿着件半新不旧的褂子,站在缸前,嘴里念念有词,是在请月神。
我被我爹拉着,洗刷干净,换上了一身红衣裳。
那衣服不知道是从哪个死去的月蚀娘身上扒下来的,有一股陈旧的霉味和血腥气。
怕我跑了,我爹的手像铁钳一样攥着我的胳膊。
别怕,乖女儿,他声音发抖,不知道是兴奋还是紧张,
一会儿喝了酒就不疼了。眼睛一闭一睁,以后咱们家就全靠你了。
我看着他那张被生活折磨得粗糙苍老的脸,此刻却因为贪婪而扭曲,心里一片冰凉。
我娘没来。
她躺在床上,起不来。
也好,免得她看见这一幕,心里难受。
仪式开始了。
两个膀大腰圆的婶子走过来,一左一右架住我。她们的手劲很大,指甲掐得我生疼。
老村长端来一碗浑浊的桂花酒,递到我爹面前。
李老四,给你闺女满上。月神看着呢,诚心点。
爹接过碗,手抖得厉害,酒水洒出来一些。他走到我面前,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望舒,为了我们老李家不绝后,你就乖乖喝了。
他把碗凑到我嘴边。
浓烈的酒气冲进鼻腔,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味。
我死死闭着嘴,扭开头。
爹急了,一手捏住我的下巴,强迫我张开嘴,把那碗辛辣苦涩的酒液硬灌了进去。
我被呛得剧烈咳嗽,眼泪都出来了。酒水顺着下巴流进脖领子里,烫的人绞痛。
一碗接一碗。
他们灌得很急,根本不给我喘息的机会。
很快,我的脑袋就开始发晕,视线变得模糊,周围的声音也像是隔了一层水,嗡嗡作响。
我看见我爹的脸在晃动,看见村民们一张张麻木又兴奋的脸,看见那口黑洞洞的大缸,和里面白花花的糯米。
天旋地转。
我被那两个婶子拖到缸边。
她们扒掉我的鞋袜,把我整个人抬起来,往那缸里按。
冰凉的糯米瞬间淹没了我的小腿、大腿、腰腹··
那种被沉重、粘腻的颗粒物包裹挤压的感觉,让我喘不过气。
我拼命想要挣扎,可浑身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力气。
最后,我的脖子被卡在缸沿,只有一颗头露在外面。
冷风吹在滚烫的脸上,我剧烈地喘息着,胃里翻江倒海。
有人开始往我头上撒桂花,干枯的花瓣落在我的头发上、脸上,掉进我的衣领里。
老村长点燃了三炷香,插在我面前的香炉里。
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月亮惨白的光。
村民们齐刷刷地跪了下来,在我面前黑压压地磕头。
我爹磕得最响,额头撞在地上,砰砰作响。
月神娘娘在上,信男李老四诚心祈求,赐我李家一个男丁,延
续香火!保佑我李家兴旺发达!
他的声音尖锐而癫狂。
其他人也纷纷许愿,求财的,求平安的,求姻缘的,
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像一群嗡嗡叫的苍蝇。
我的意识在酒精和缺氧的作用下逐渐涣散。
桂花香、酒香、糯米的甜腻味、燃烧的香烛味、还有村民们身上的汗臭味……
这些气味混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味,疯狂地钻进我的鼻子。
胃里被灌满的酒液和恐惧开始翻腾,我忍不住,哇地一声吐了出来。
污秽物喷溅在面前的糯米上,溅到了离得最近的村民身上。
人群发出一阵小小的骚动,带着嫌弃和晦气的惊呼。
我爹猛地抬起头,脸上带着惊怒,冲过来就想打我,却被老村长拦住了。
吐了好!吐了好!老村长大声道,吐尽了凡尘污秽,身子更干净,月神更喜欢!
我爹这才悻悻地收手,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吐过之后,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但脑子却更加昏沉。
我要变成月蚀娘了吗
像小满一样,变成一滩糊状物
像阿阮一样,爬满蛆虫
还是像招娣一样,只剩下一个头,对着人诡笑
无尽的恐惧攥住了我的心脏。
就在我意识即将彻底沉入黑暗的前一刻,忽然,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声音,自我的脑海深处响起——
痴愚。
4
4.
那声音直接震荡在我的灵魂里。
紧接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从我小腹深处猛然炸开,瞬间流
遍四肢百骸!
原本被酒精麻痹的神经像是被冰针狠狠刺了一下,骤然清醒。
我的身体不再麻木,反而变得异常敏感。
我能听到更远地方的声音,
秋虫的哀鸣、树叶的摩擦、甚至远处家里我娘微弱的咳嗽声。
我能看到跪在地上的每一个人脸上最细微的表情,
我爹的贪婪急切,村长的故作庄严,男人们眼中的猥琐,女人们脸上的麻木……
我也能闻到更复杂的气味,
他们身上残留的晚饭味道、汗液的酸臭、欲望的腥膻、还有,即将来临的死亡气息。
我忽然明白了。
我不是在变成月蚀娘。
我是望舒。
向月而生的望舒。
村民们还在磕头,还在絮絮叨叨地许着他们那些令人作呕的愿望。
我爹许愿最勤,一遍又一遍,额头都磕破了皮,渗出血丝,混着泥土,看起来格外滑稽可笑。
老村长颤巍巍地站起身,开始带领众人唱诵古老的求月歌谣,调子古怪而嘶哑。
没有人发现我的异常。
他们只需要一个符号,一个容器,一个用来承载他们贪婪的月蚀娘。
至于这个容器里面究竟装了什么,他们并不关心。
我闭上眼睛,不再看他们。
我开始尝试感受体内那股力量。
它像是一轮被吞噬的月亮,藏在我身体的最深处。
我的意识轻轻触碰它。
一瞬间,无数的画面和声音碎片涌入我的脑海——
我看见荒芜的大地上,古老的先民对着月亮跪拜,祈求丰饶;
我看见冰冷的月光下,女子被推入祭坛,鲜血染红玉石;
月以……
×项
我听见无数细碎的、充满渴望的祈祷声,跨越千百年的时光,汇聚成一片嗡嗡的海洋;
我也听见,绝望的哭泣、愤怒的呐喊、恶毒的诅咒……
来自那些被献祭的女子。
她们的怨气从未消散,而是沉淀在岁月的尘埃里,渗入大地,最终,在这月蚀之夜,被我这具特殊的容器所吸引,汇聚。
是了。
根本没有什么慈悲的月神。
有的,只是千百年来,被不断重复的贪婪和牺牲。
而所谓的实现愿望,不过是那些被牺牲者最后凝聚的怨气,以一种扭曲、诡异的方式,对贪婪者进行的报复和诅咒!
小满实现了她爹求孙的愿望,但她家真的兴旺了吗
我记得,她那得了孙子的哥哥,第二年上山砍柴就摔断了腿,那宝贝孙子也变得痴痴傻傻。
阿阮的丈夫求财得了金元宝,
却在那之后染上了赌瘾,不仅输光了金子,最后连房子地契都赔了进去,被人打断腿扔出了赌场。
招娣的爹娘得了儿子,可那个孩子,
我上次偷看时,那孩子躺在摇篮里,浑身长满了诡异的红疹,哭起来的声音像猫叫,瘦小得不像个活物。
这就是所谓的赐福。
用人命献祭来的,终究是更加深重的业孽。
我缓缓睁开了眼睛。
天空中的圆月,不知何时,边缘开始出现一丝细微的暗红色。
像一滴血,吞噬了全部惨白。
月蚀,开始了。
跪在地上的村民们也发现了天象的变化,顿时更加激动起来。
月蚀了!月蚀了!月神显灵了!
快磕头!快许愿!这时候最灵验!
我爹更是疯了一样,额头磕破的血糊了一脸,仍旧不为所动,继续机械式的重复。
月神娘娘!求您了!给我个儿子吧!给我个儿子吧!
我看着他那副癫狂的模样,看着周围这些被贪欲蒙蔽了双眼的人们。
嘴角如招娣那般弯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弧度。
好啊。
既然你们这么想要。
既然你们觉得女孩的命可以随意牺牲,可以换来你们想要的一切。
那我就……如你们所愿。
5
5.
接下来的八天,我被独自留在祠堂后面的一个小屋里。
那口大缸就放在屋子中央。
每天会有人送来一小碗收集来的露水,混着一点桂花蜜,从一个小孔里插根芦苇杆进来,让我吸吮。
这就是我全部的食物。
没有人来看我,除了我爹。
他每天都会准时过来,不是为了照顾我,而是来上香,磕头,重复他的愿望。
月娘,望舒,好女儿,你争气点,一定要成啊!爹就指望你了!
成了,咱们家就有后了,你娘也能过上好日子了!
他隔着门板絮絮叨叨,像一只扰人的蚊虫。
我闭着眼睛,不予理会。
因为我正在听,
听村里每一户人家里发生的窃窃私语。
王婆子跟她媳妇商量,等月蚀娘成了,要求点财礼给儿子娶小妾;
张屠夫打算求月娘让他家的猪多下几窝崽;
就连老村长,也在夜深人静时,对着祖宗牌位嘀咕,希望能用整个村的运势,换他那个不成器的孙子将来能考个功名。
所有人的丑陋在我面前展露得一览无遗。
还有那些萦绕在这小屋周围,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
那些历代月蚀娘残留的怨念。
它们像薄雾一样盘旋,发出无声的哭泣和诅咒。
它们认得我,或者说,认得我体内的力量。它们试图靠近我,融入我。
我没有拒绝。
我悄然放开一丝心防,允许那些充满痛苦的意识流入我的身体。
小满被活埋时的窒息和恐惧。
阿阮被蛆虫啃噬时的剧痛和绝望。
招娣只剩下一个头,看着她娘哭泣时那无尽的荒诞和恨意。
还有更久远的,那些连名字都没有留下的女孩们的痛苦。
千百年的委屈和愤怒,如同冰冷的潮水,冲刷着我的意识。
但我没有迷失。
我的月蚀之力,静静地容纳着这一切,如同深渊容纳溪流。
我是容器,
但更是主宰。
6
6.
第九天夜里,月亮再次变得圆满。
子时一到,小屋的门被打开了。
我爹、老村长,还有几个村老,神色肃穆又激动地站在门口。
屋里只点了一盏小小的油灯,光线昏暗。
那口大缸静静地立在中央,白色的糯米依旧埋到我的脖颈。
我低着头,长发披散下来,遮住了脸。
时辰到了。老村长声音干涩,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老四,去问问月娘……成了没有
我爹咽了口唾沫,搓着手,小心翼翼地走上前几步,隔着几步远,试探着叫了一声。
望舒闺女
我没有反应。
油灯的光晕在我散落的头发上跳跃。
他又靠近了一点,声音大了一些:月娘月神娘娘您……您成了吗
这时,我才慢慢地、慢慢地抬起头。
灯光照在我的脸上。
我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但我的眼睛,却亮得惊人,深不见底。
嘴唇也红得欲滴,如同饮饱了鲜血。
我看着我爹,看着他那副狗腿的嘴脸,缓缓地扯动脖颈。
过了半晌,我终于开口了。
声音嘶哑,却带着回响,仿佛有无数张嘴在同时闭合。
当然,如你们所愿。
我爹先是愣了一下,随即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激动得语无伦次。
成了!真的成了!谢谢月娘!谢谢月神娘娘!
老村长和那几个村老也纷纷跪下,磕头不止,脸上满是兴奋。
月娘慈悲!
月娘显灵了!
快!快许愿!老村长催促着我爹。
我爹这才反应过来,手脚并用的匍匐在地,大声喊出了他演练过无数遍的愿望。
月娘在上!信男李老四,求您赐我李家一个男丁!延续香火!光宗耀祖!
他说完,充满期待地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我。
小屋内外,一片寂静。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待着我开口实现他的愿望。
油灯的光在我脸上明明灭灭。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给了我生命,又亲手将我推入这口活棺材的男人。
我的笑容越发深邃,冰冷的眼底没有一丝温度。
好。
我嘶哑地、缓慢地吐出第二个字。
赏你,
我故意停顿了一下,欣赏着他脸上那极度渴望和紧张交织的表情。
……龙胎
听到这两个字,我爹终于长舒一口气。
这可是他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李家香火,终于能够传下去了!
不过,爹的脸上虽是一脸餍足的表情,可我还是看出来藏在其中的几丝贪欲。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就开了口。
月娘娘,你看,这孩子要多久才能……
我一眼便渗透了他的心思,
他是怕我娘身子骨太差,时候未到就活活熬死了,白丢一个孩子
自然是,我打断他,声音平滑而冰冷,怀胎十月,瓜熟蒂落。
成,成!
爹乐得合不拢嘴。
月蚀娘的金口,向来是言出法随。
他自然以为自己的带把乖儿稳了。
可我只是缓缓地闭上眼睛。
嘴角难以抑制地勾起。
我是说了有孩子降生,需怀胎十月。
可从来没说过这胎是谁怀呢。
爹。
你不是想要儿子吗
那就好好怀着吧。
7.
起先一月,爹在村里都是横着走的。
他弯了一辈子的腰,
终于能在献祭完完这个赔钱女儿之后挺直起来。
男人们聚在一起喝酒时聊起他,眼里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这个臭老李,走了这天大的的狗屎运了!
这赔钱女儿换一个月蚀娘出来,真值当,明我也要生一个。
就是啊,看他现在的样,有钱有儿子到底是能滋润人!
我也要生。
这便宜谁不占,俺也要!
不错,这个把月的大鱼大肉下,爹的腰身确实肥圆起来,敦实一个。
他一边享受着村里人的艳羡,一边飘飘然的想。
龙胎,龙胎。
龙胎究竟是什么样的呢
想着想着就溜达回了家里,盯着我妈瘦骨嶙峋的肚子咯咯笑。
我被供在香台上,冷冷盯着他越发行动不便的背影,也笑。
就要快了。
两月过后,李家就有了孕兆。
先是莫名其妙的嗜睡和乏力。
然后是闻到油腥味就干呕,食欲不振。
口味也变得古怪起来,突然极其想吃山里某种极酸的野果,吃不到就坐立难安。
不过,这些征兆并不发生在我娘身上,
而是统统展现在了爹的行为中。
李老四他,彻底懵了。
最初几天,他躲在家里不敢出门,生怕被人笑话。
他反复检查自己的身体。
肚子……只是有点大而已,哪个男人还没个啤酒肚呢,
这不能算。
至于睡眠多,估计是这些天懒散惯了,过段时间下地就来劲了,
这也不算。
他心存侥幸,觉得那可能只是月娘的一句戏言,或者是他听错了。
但很快,他就笑不出来了。
越来越严重的孕反将他袭卷。他吐得混天黑日,腰都直不起来。
这和他记忆中我娘怀我时的反应,一模一样!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
他偷偷跑去邻村找那个曾经给我娘号过脉的大夫。
医生隔着帘子给他把了脉,眉头越皱越紧,最后一脸活见鬼的表情。
这……已经怀上六周有余了。
行医几十年,他还从未遇到过这种怪事,吓得差点把我爹的手甩开。
我爹面如死灰,失魂落魄地回到家。
当天晚上,他就发起了高烧,胡话连连,一会儿喊月娘饶命,一会儿又喊我有儿子了。
我娘拖着病体照顾他,又是喂水又是擦身,累得气喘吁吁。
她看向供台上闭目养神的我,还有疼得直打滚的爹,似乎明白了一切。
她笑了,笑音里,夹杂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解气。
消息最终还是漏了出去。
月蚀娘的话终于应验了。
李老四,真的怀上了!
老村长坐不住了,带着人再次来到供台上。
这次,他们不敢进门,只是远远地跪着。
月娘慈悲!老村长的声音带着哭腔,
李老四他,他真的……这……这龙胎究竟是何来历该如何是好求月娘明示啊!
小屋的门紧闭着。
里面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冰冷的、死一般的寂静。
我坐在缸里,神识却早已飘散出去,看着村里发生的一切。
看着我爹的惊恐万状,看着村民的慌乱无措,看着这出由我亲手导演的荒诞剧目缓缓拉开序幕。
体内那股力量在欢欣地流淌。
历代月蚀娘的怨念在我周围盘旋,发出快意的尖啸。
这还不够。
远远不够。
这才只是一个李老四。
还有整个村子呢。
那些曾经对着月蚀娘磕头许愿,用别人的牺牲换取自身利益的人。
那些冷漠的、麻木的、助纣为虐的看客。
那些觉得女孩的命天生就可以被牺牲、被交换的蠢货。
一个都跑不了。
我缓缓吸了一口气。
小屋外,求告无门的村长等人,终于悻悻地离开了。
夜更深了。
一股无形的波动,以我为中心,悄然扩散开来,如同水纹般漫过整个村落。
那股波动融入了家家户户的香火,融入了他们供奉的瓜果,融入了他们喝的水,吃的饭······
最终融入了他们的梦境。
今夜,全村人都将做一个相同的梦。
梦见一轮血红色的月亮。
梦见月亮开口说话。
梦见自己······得偿所愿。
8.
第二天,整个村子炸开了锅。
几乎家家户户的男人,都出现了和李老四相似的症状!
嗜睡、乏力、呕吐、食欲改变······
甚至有人能清晰地感觉到,小腹深处有一种诡异的蠕动感!
恐慌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
怎么回事!我昨天还好好的,今天怎么就想吐
当家的,你······你该不会是······
放屁!老子是男人!怎么可能!
可是……老王、老张、还有李家老四……他们都……
难道……难道是月娘……
月娘显灵了!可是……可是我们求的不是这个啊!
我求的是发财啊!
我求的是我家娃考上大学!
我求的是我家那口子病快点好……
混乱的议论声、惊惧的哭喊声、难以置信的声音,在村子的每一个角落里响起。
老村长家也不例外。
他的儿子,那个四十多岁还在啃老的懒汉,也捂着肚子趴在门口干呕,脸色蜡黄。
而他的孙子,那个被宠坏了的少年,则吓得哇哇大哭,说自己肚子里有东西在动。
老村长本人倒是没什么反应,但他看着儿孙的惨状,看着村里乱成一团,终于彻底慌了神。
这已经不是李老四一个人的怪事了。
这是整个村子的灾难!
他再次带着全村有头有脸的人物,黑压压地跪倒在我的小屋外,磕头如捣蒜,哀嚎声震天。
月娘开恩啊!月娘饶命啊!
我们知错了!我们再也不敢了!
求月娘收回成命吧!这龙胎……我们消受不起啊!
到底是怎么回事啊月娘!我们求的不是这个啊!
小屋的门,依旧紧闭。
但我嘶哑冰的声音,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一个跪着的人的脑海里。
尔等所愿,皆已应验。
门外瞬间死寂。
所有人都抬起头,脸上写满了惊愕和茫然。
已应验
这算什么应验
老村长壮着胆子,颤声问道:
月……月娘明鉴……我们……我们求的并非身怀六甲啊……
这……这如何是应验
我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的冰冷。
求子者,得龙胎,岂非天大的恩赐
求财者,腹中之物,异日剖出,价值连城,岂非横财
求功名者,怀此奇胎,惊动天下,岂非旷古奇闻,平步青云
求病愈者……身怀六甲,自然百病全消,精力旺盛,岂不如愿
况且,前些日子你们不还一同说了,要生,要生
我每说一句,门外众人的脸色就苍白一分。
他们终于想起了那天喝酒时的戏言。
一语成谶。
不……不是这样的!有人崩溃地大哭起来,
我们不能怀孕啊!我们是男人啊,哪能动这些刀子!
哀求和哭喊声再次响成一片。
那女人们生产时,你们又为何能心安理得看她们动刀
我的声音陡然变得尖锐而冰冷,带着积攒了千百年的怨毒,全部释放,
天天说自己是天是地,可到头来,连女人最基本的能力都做不到,还敢来我面前造次。
男人们面面相觑,都赤红了脸。
还有几个不怕死的磕头:
可天命如此啊,现在我们也付出代价了,你也该放过我们了!
我嗤笑一声。
代价
被活埋进这米缸时,谁问过我们愿不愿意付出代价
被灌下桂花酒时,谁问过我们疼不疼
被你们的贪婪变成这不人不鬼的模样时,谁又问过我们,后不后悔!
一声声质问,如同冰冷的鞭子,抽打在每个人的灵魂上。
门外跪着的人噤若寒蝉,浑身发抖,连头都不敢抬。
他们终于想起了被遗忘的恐惧。
想起了那些被他们亲手献祭的女孩。
想起了月蚀娘光环的背后,那血腥而残酷的真相。
我的声音最后归于一片死寂。
好好怀着吧。
这可是你们……求来的‘福报’啊。
说完,无论门外再如何哭喊、磕头、哀求,小屋里再也没有任何声息。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只是他们的幻觉。
只剩下一村怀了龙胎的男人,和一场注定无法醒来的噩梦。
9.
日子一天天过去。
村里的气氛越来越绝望。
男人们的肚子,果然如同吹气一般鼓了起来。
无论他们如何害怕、抗拒、甚至试图用布条勒紧,都无法阻止腹部的隆起。
而那些龙胎,也似乎在以一种不符合常理的速度生长着。
我爹李老四的肚子是最大的。
他如今根本不敢出门,整天躲在屋里,对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又哭又骂,时而疯癫,时而清醒。
清醒的时候,他会对着我娘哭诉:是报应啊。报应!
疯癫的时候,他又会摸着肚子,嘿嘿傻笑:
儿子……我的儿子……是龙种……将来要当皇帝的……
我娘的身体倒是好多了。
她时常下床走动,和许久未见的姐妹们唠嗑。
听了其他女人的叙述,她才知道,村里的其他男人也没好到哪里去。
有人试图用偏方打掉肚子里的孽种,结果喝了药之后上吐下泻,差点丢了半条命,肚子却依旧暴起青筋。。
有人受不了这种折磨,想上吊了结,却因为太重,挂都挂不上房梁。
还有人在夜深人静时,似乎能听到肚子里传出奇怪的声响,像是咀嚼,又像是嘶嘶的冷笑。
老村长试图组织人手,想去邻县请更高明的法师来看看。
可是,谁愿意挺着个大肚子出门丢人现眼
而且,万一冲撞了月蚀娘,引来更可怕的报复怎么办
最后,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
全村人只能提心吊胆地等待着,等待着瓜熟蒂落的那一天。
他们不知道那会是怎样的场景。
孩子会从哪里生出来生出来的又会是什么东西
光是想象,就足以让人发疯。
时间就在这种煎熬中,滑向了年关。
男人们的肚子已经大得惊人,沉甸甸地坠着,行动极其不便。
他们脸上的惊恐已经被一种认命般的绝望所取代。
腊月二十三,小年夜。
天上又飘起了细雪。
村里死气沉沉,连鞭炮都没人放。
就在这一片寂静中,第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夜空。
是从我爹李老四的屋里传出来的。
他要生了。
10
那叫声不像是人发出的,更像是什么野兽临死前的哀嚎,充满了极致的痛苦。
左邻右舍都被惊动,却没人敢过去看。
只有几个胆大的,哆哆嗦嗦地聚在我家院墙外,伸着脖子往里瞧。
老村长嘶哑的指挥声隐约传来。
热水!快拿热水来!
按住他!别让他乱动!
这······这从哪里出来啊!浩薛啊!
屋里的惨叫声一声高过一声,中间还夹杂着家具被撞翻的巨响和我爹语无伦次的咒骂与哀求。
啊啊啊——疼死我了!滚开!滚出去!
月娘!望舒!我错了!饶了我吧!
声音渐渐变得微弱,只剩下断断续续的、拉风箱一般的喘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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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屋里的动静终于平息了。
门吱呀一声打开一条缝,我娘探出身来,脸色苍白如鬼,裙摆上沾着大片大片的血迹。
她手里端着一个木盆,盆里装着满满的血水,一股浓烈的、难以形容的腥气扑面而来。
生······生下来了有人小声问。
我娘眼神空洞,没有回答,只是踉踉跄跄地端着盆朝屋后走去,似乎想去倒掉。
就在这时,盆里突然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响。
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血水里蠕动。
我娘吓了一跳,手一抖,木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
暗红的血水泼洒在洁白的雪地上,触目惊心。
而在那滩血水中,一个东西正在缓缓地、挣扎着蠕动!
那根本不是一个婴儿!
那是个尚未成型的骸骨,包裹着大量油黄的脂肪,
在雪地扭动着怪叫!
怪物!怪物啊!
龙胎······这就是龙胎
!
快!快打死它!
有人捡起石头朝那肉块砸去,
石头砸在肉块上,发出噗嗤一声闷响,溅出更多暗色的汁液。
爹在屋子里大喊着不要,
可那肉块还是不再动弹了。
雪地上,只剩下一滩狼藉的血污。
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恐怖的一幕吓得魂飞魄散。
这时,屋里传来我爹回光返照般的癫狂笑声。
嘿嘿,我生了,龙种……我的龙种……
声音戛然而止。
也不知道是昏过去了,还是……死了。
短暂的死寂后,更大的恐慌如同海啸般席卷了全村。
李老四生了!可生下来一个怪物!
那他们呢!他们肚子里的呢!
难道也会生出这种鬼东西!
不——!!!有人崩溃地大喊起来,疯狂地捶打自己的肚子。
救命啊!月娘!我们知错了!真的知错了!
放过我们吧!求求您了!
整个村子彻底陷入了疯狂。
而与此同时。
祠堂后的小屋里。
我依旧静静地坐在米缸中。
但缸里的糯米,不知何时,已经彻底变成了暗红色,如同凝固的血液。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每个人心中的惊吓,都如同甜美的养料,源源不断地涌入我的身体。
那些冤死的姑娘们,吃饱了,在我身旁打起了盹。
我缓缓地抬起头。
透过小屋的缝隙,看着外面飘落的雪花。
马上就要过年了啊。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