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坞的铁门在身后吱呀合拢,像巨口闭上了牙齿。小张的影子拖在地上,比他本人长出半截,边缘还在微微发颤,仿佛随时会从脚踝处剥落。
“往哪走?”
沈青禾把书紧紧按在怀里,书脊上的烫金纹路正在褪色,露出底下暗红的布面,像块凝固的血痂。江风卷着细小的铁屑扑过来,打在脸上有些发麻。
周明轩摸了摸掌心,齿轮印记已淡成浅粉色,只有在指尖划过时有细微的凸起。“去沈先生的旧宅。”
他望着雾气弥漫的江面,那里的漩涡已经消失,水面却浮着层细碎的银鳞,在月光下闪闪烁烁,“书里应该还有没说尽的话。”
穿街过巷时,石板路上的积水映出三个歪斜的影子。周明轩突然停住脚,积水里的他没有脸,脖颈以上是团旋转的齿轮。他猛地抬头,看见沿街的窗棂后都趴着人影,却个个只有轮廓,五官处是黑洞洞的窟窿,像被人用凿子挖去了似的。
“别看。”
沈青禾拽了他一把,声音压得很低,“家父说,契约松动时,被通化的人会显出原形。”
她的指尖在书封上划过,那里不知何时多了道血痕,正顺着纹路慢慢晕开。
小张突然蹲在地上干呕,指节抠着石板缝里的青苔。他咳出来的不是秽物,而是些卷曲的铜丝,缠在手指上像团生锈的蛛网。“周先生,我是不是……”
他的声音发颤,脖颈处的齿痕又开始渗血,滴在地上凝成小小的齿轮。
“还能疼,就不算完全变成零件。”
周明轩把怀表打开,反向旋转的指针不知何时已恢复正常,只是表盘深处总像有团黑雾在缓缓流动。他想起父亲书桌上的座钟,每天凌晨三点都会倒转半圈,那时父亲就会对着钟摆喃喃自语,像在跟什么东西对话。
沈墨卿的旧宅藏在条狭窄的弄堂深处,门楣上的
“沈府”
匾额只剩半边,另半边不知去向,露出的木茬里嵌着些发亮的金属丝。沈青禾从门环下摸出把铜钥匙,匙齿是齿轮形状,插进锁孔时发出细碎的咔嗒声,像牙齿在咀嚼。
堂屋里积着厚厚的灰,月光从窗纸的破洞钻进来,在地上拼出残缺的光斑。靠墙的书架东倒西歪,散落的书页上爬记了细如发丝的铜锈,翻页时会带出银色的粉末。
“家父的书房在楼上。”
沈青禾的脚步很轻,像怕惊醒什么。楼梯扶手缠着圈褪色的红绸,上面用金线绣的花纹已经模糊,细看却是无数齿轮咬合的图案。
二楼书房的门虚掩着,门缝里透出股淡淡的樟木味,混着点福尔马林的气息。周明轩推开门的瞬间,看见书桌上的铜灯突然亮了,灯芯爆出朵绿色的火苗,在墙上投下扭曲的人影
——
那影子没有腿,下半截是团蠕动的齿轮,正缓缓往天花板上爬。
“是家父的影子。”
沈青禾的声音有些发飘,她走到书桌前,拿起本摊开的日记,纸页边缘已经发黑,“他说过,契约的缔结者死后,影子会留在契约相关的地方,直到契约解除。”
周明轩凑过去看,日记上的字迹忽明忽暗,像在水里浮动。其中一页画着幅草图:江底深处有个巨大的齿轮装置,十八根管道从装置延伸出来,连接着上海的十八处地标,法租界的电车轨道赫然在列。
“这是……”
“城市的血管。”
沈青禾的指尖点在草图上,“三十年前他们用契约核心连接江底的能量源,让这城市能在动荡里维持运转。但能量源会慢慢侵蚀连接点,就像……”
她顿了顿,似乎在找合适的词,“就像梅毒,一开始只是个疮,最后会烂到骨头里。”
窗外突然传来电车驶过的声音,叮叮当当的铃声里混着齿轮摩擦的尖啸。周明轩冲到窗边,看见那辆电车的车轮正在脱落,取而代之的是无数转动的细齿,轨道上的绿黏液被碾成飞溅的泡沫,沾到电车外壳上,竟长出层发亮的鳞片。
“它在自我修复。”
沈青禾的声音带着恐惧,“契约核心裂开后,能量源开始暴走了。”
小张突然指着墙角的阴影,那里不知何时多了个模糊的人影,正慢慢凝聚成形。那人穿着藏青长衫,身形与父亲极为相似,只是脸始终笼罩在阴影里,看不真切。
“是周先生的父亲吗?”
小张的声音发颤。
周明轩却握紧了怀表,他看见那人影的脚下没有影子,只有圈正在扩大的绿黏液,里面浮着细小的齿轮。“不是。”
他的声音有些干涩,“家父的影子,应该在江底。”
那人影突然抬起手,指向书桌抽屉。沈青禾犹豫了下,还是走过去拉开抽屉,里面放着个铁皮盒子,和陈砚秋拿出的那个一模一样。打开盒子的瞬间,里面的齿轮突然开始转动,发出刺耳的声响,在桌面上拼出行字:能量源在海关钟楼底下。
字迹很快消散,齿轮也化作绿色的黏液,顺着桌腿流到地上,钻进了地板缝隙。窗外的电车铃声越来越近,还夹杂着人的惨叫,像有无数人被卷进了齿轮。
周明轩望向海关钟楼的方向,那里的尖顶在雾气中若隐若现,钟摆的声音却异常清晰,每声都像敲在心脏上。他知道,他们必须去那里,不是为了拯救什么,只是想看看这城市腐烂的根,究竟长什么样。
夜风从窗纸破洞钻进来,吹动了桌上的日记,最后一页空白的纸页上,慢慢浮现出两个字,墨迹鲜红,像刚写上去的:快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