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语
后半夜的风,带着股子土腥气,刮得窗纸簌簌响,像有人用指甲在上面划。周明远缩在炕角,怀里的日记硌得肋骨生疼,眼睛却瞪得溜圆,盯着窗纸上晃动的树影。那影子忽大忽小,有时像只手,有时像个弯腰的人,看得他眼皮直跳。
老太太早已睡熟,鼻息里带着痰音,一声接一声,在这死寂的夜里,倒成了唯一的活气。周明远攥着被角的手沁出冷汗,他不敢睡,总觉得那扇糊着麻纸的窗,随时会被什么东西撞破。
前半夜从回春堂逃回来时,他撞见了王二婶。那老婆子挎着个空篮子,站在巷子口的老槐树下,脸朝着槐树林的方向,一动不动。月光(不知何时钻了出来)照在她脸上,白得像涂了粉,嘴角却咧着,像是在笑。周明远没敢打招呼,贴着墙根溜回了家,可直到现在,耳边还响着王二婶那沙哑的声音,像是在哼什么调子,又像是在念叨着什么。
“吱呀——”
外屋的门,突然响了一声。
周明远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侧耳听着。外屋静悄悄的,只有风从门缝里钻进来的呜咽声。许是风刮的?他这样安慰自已,可后背的冷汗却越冒越多。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工夫,外屋又有了动静。这次不是门响,是脚步声,很轻,像光着脚踩在地上,一步,一步,往里屋挪。
周明远的手摸到了枕边的剪刀——那是老太太用来剪灯花的,锈迹斑斑,却还算锋利。他握紧剪刀,指节泛白,眼睛死死盯着门帘。那脚步声停在了门帘外,没再动。
空气仿佛凝固了。老太太的咳嗽声不知何时停了,屋里只剩下他自已的心跳,擂鼓似的。他看见门帘的边角,被什么东西轻轻撩了一下,露出一道细缝。
缝里,有只眼睛。
那眼睛很亮,在黑暗里闪着光,却不是人的眼,倒像是猫的,或者……是别的什么东西的。周明远的头皮炸了,他想喊,喉咙却像被堵住,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那眼睛在缝里停了片刻,忽然消失了。紧接着,门帘外传来低低的说话声,是个女人的声音,软软糯糯的,像浸了水的棉花:
“沈掌柜……你的药,还没碾好呢……”
周明远的手一抖,剪刀差点掉在炕上。这声音,和日记里写的“她在笑”,和回春堂里听到的笑声,像得不能再像。
“药碾子……少了半块呢……”女人的声音又响了起来,这次更近了,像是贴在门帘上,“是不是你藏起来了?”
周明远咬着牙,死死憋着气。他想起柴堆里的半块碾盘,想起回春堂里的那半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揪着疼。
“找不到碾子……药就碾不成了……”女人的声音带上了点委屈,“碾不成药……他就醒不过来了……”
“他”是谁?周明远脑子里乱糟糟的。是沈敬山吗?还是……别的什么人?
就在这时,里屋的窗纸突然“哗啦”一声破了。周明远猛地转头,看见一只手从破洞里伸了进来,白得像纸,指甲却黑黢黢的,正往炕上抓。
“娘!”周明远终于喊出了声,他扑过去,把老太太往炕里拉。老太太被惊醒了,迷迷糊糊地哼唧着:“咋了……咋了……”
那只手抓了个空,缩了回去。窗外传来女人的笑声,咯咯咯的,像碎珠子掉在地上,只是那笑声里,带着说不出的怨毒。
周明远护着老太太,眼睛盯着破洞。月光从洞里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小块亮斑,亮斑里,落着几片槐叶,还有一朵干瘪的槐花,正是回春堂白瓷碗里的那种。
过了好一会儿,窗外没了动静。周明远这才松了口气,瘫坐在炕上,浑身的力气都像是被抽干了。老太太被吓得不轻,抱着他的胳膊直哆嗦:“明远……是啥……是啥东西……”
“没事,娘,是野猫撞破了窗纸。”周明远安慰着,心里却清楚,那绝不是野猫。他看向门帘,外面的脚步声已经没了,可那股甜腻的香气,却从门缝里钻了进来,比白天在回春堂闻到的,浓了十倍不止。
天快亮的时侯,周明远才敢起身。他用破布堵住窗纸的洞,又把外屋的门闩插得死死的,这才稍微放下心。老太太受了惊吓,又开始咳嗽,咳得撕心裂肺,像是要把心肝都咳出来。
“娘,我再去邻镇抓药,这次一定抓沈掌柜那样的。”周明远给老太太盖好被子,心里让了个决定。他不能再等了,必须查清楚沈敬山的下落,必须弄明白这槐阴镇到底藏着什么鬼东西。
他揣上日记,又把那半块碾盘从柴堆里翻出来,用布包好,塞进怀里。刚要出门,就看见门槛上放着个东西——是个纸人,穿着红衣,扎着两个小辫,脸上用胭脂点了个红痣,正是镇上小孩玩的那种。只是这纸人的眼睛,是用墨画的,黑沉沉的,正对着他。
周明远的心里一沉。这纸人,看着有些眼熟。他想了想,猛地记起来了——昨天在老槐树下碰到的那个小孩,手里就拿着个一模一样的纸人。
他捡起纸人,捏了捏,纸人肚子里好像塞了什么东西,硬硬的。他拆开纸人,掉出来一张黄纸,上面用朱砂画着歪歪扭扭的符号,像字,又不像。黄纸下面,还压着半块糖,已经化了,黏糊糊的,沾着些黑色的渣子。
周明远的手指触到那黑色渣子,忽然想起沈敬山药碾子里的药渣,也是这样的颜色。
他把黄纸和糖块揣进怀里,又看了一眼纸人。被拆开的纸人摊在地上,像个被剥了皮的人,红衣被风吹得猎猎响。
走到巷口时,他看见王二婶正站在老槐树下,抬头望着树枝,手里拿着个竹竿,不知在打什么。周明远犹豫了一下,走过去。
“二婶,您在这儿让啥?”
王二婶回过头,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睛红红的,像是哭过。“打槐花。”她指了指树上,“沈掌柜说,这时侯的槐花,泡水喝能安神。”
周明远抬头看了看,老槐树上光秃秃的,别说槐花,连片叶子都没剩多少。“树上……没槐花啊。”
王二婶的眼神闪了一下,把竹竿往地上一戳,“咋没有?你看,这不是?”她从篮子里抓出一把东西,递到周明远面前。
周明远低头一看,篮子里哪是什么槐花,是一把把干枯的槐叶,还有些黑色的碎渣,和纸人里的糖块上沾的渣子,一模一样。
“二婶,”周明远的声音有些发颤,“沈掌柜……到底咋了?”
王二婶的手猛地一抖,槐叶撒了一地。她看着周明远,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拿起竹竿,佝偻着背,一步步往镇西头走。她的背影在晨光里拉得很长,像个被风吹歪的稻草人。
周明远看着她的背影,又看了看怀里的日记和碾盘,心里忽然冒出个念头——这槐阴镇的人,好像都知道些什么,只是他们不说。
风又起了,卷起地上的槐叶,打着旋儿往槐树林的方向飘。周明远握紧了怀里的东西,抬脚跟了上去。他不知道王二婶要去让什么,但他知道,跟着她,或许能找到答案。
晨光熹微,把槐树林的影子投在地上,像一张巨大的网。周明远走进那片阴影里,只觉得脚下的土地软软的,像踩在棉花上。空气里,那股甜腻的香气,浓得像化不开的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