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热小说 > 玄幻小说 > 锈蚀的星图 > 第2章 鳞痕

回到屋里时,父亲正用枯树枝似的手指抠着胳膊。煤油灯的光昏黄,在他脊梁骨上投下蜈蚣似的阴影,每一道肋骨都像要戳破皮肤钻出来。周明远把听诊器的铜头按在自已手背上焐了半晌,才敢往父亲胸口凑,冰凉的金属一贴上皮肉,老人就像被烙铁烫过似的抽搐起来。
“别碰……”
父亲喉咙里滚出嗬嗬声,胳膊上的棉袍袖子滑下去,露出小臂上青灰色的斑块。那些斑块像冻裂的冰面,边缘却泛着湿漉漉的银光,仔细看竟有细密的纹路在蠕动,活像鱼腹内侧的黏液。
周明远的喉头猛地发紧。他在医学院见过梅毒患者的皮疹,也解剖过肝硬化的肝脏,却从未见过这样的东西。他伸手想去摸,父亲却像受惊的兔子似的缩到墙角,后腰撞在床脚的木箱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箱子是祖父留下来的,常年锁着,此刻锁孔里竟渗出暗红色的液珠,顺着木纹蜿蜒而下,在地面积成小小的血泊。
“爹,那箱子里装的什么?”
周明远的声音有些发颤。他记得小时侯问过,母亲只说里面是些旧账本。可现在这情形,倒像是装着什么活物在流血。
父亲的眼神忽然涣散了,直勾勾盯着窗纸。外面的风声里混着奇怪的响动,像是有人用指甲在刮窗棂,又像是无数细碎的齿轮在转动。“是电报……”
老人喃喃自语,嘴角挂着白沫,“光绪二十六年的电报,从海里发过来的……”
周明远摸出火柴点亮油灯,举着往窗纸上照。昏黄的光圈里,果然有密密麻麻的划痕,不是指甲刮的,倒像是用针尖刻出来的符号,弯弯曲曲缠成一团,活像被踩烂的蛇。他忽然想起刚才在老槐树下看到的骨串,那些骨头的断口处似乎也有类似的刻痕。
“明远,”
父亲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干枯的手指深深掐进皮肉,“别信那些玻璃管子……
它们早就来了,在海底搭铁架子,搭了三十年……”
老人的眼睛突然亮得吓人,瞳孔里映着跳动的灯火,“你看我背上……”
周明远掀开父亲的棉袍时,胃里的酸水一下子涌到了喉咙。老人的后背上布记了银灰色的鳞片,每一片都有铜钱大小,边缘泛着青黑,像极了晒干的鲨鱼皮。最骇人的是肩胛骨的位置,两片巨大的鳞甲中间,竟嵌着半枚生锈的铜钉,钉帽上刻着模糊的星图,与他在医学院天文课上见过的猎户座惊人地相似。
“这是……”
周明远的声音卡在喉咙里。他想起解剖课上见过的骨骼标本,每一块骨头都有明确的名称和功能,可眼前这些鳞甲,这些刻痕,完全超出了他的认知。
外面突然传来门板被撞碎的声音,夹杂着女人的尖叫。周明远抄起桌上的解剖刀冲出去,只见月光下,王屠户正抱着自家婆娘往院外拖。那女人的脸已经肿得像发面馒头,脖子上长记了青灰色的疙瘩,每挣扎一下,那些疙瘩就渗出淡黄色的黏液,在地上滴出一串腥臭的脚印。
“她要去见老祖宗!”
王屠户红着眼睛嘶吼,手里的麻绳勒得女人舌头都吐了出来,“槐树要她,就得当祭品!”
周明远扑过去拦腰抱住他,解剖刀在月光下划出冷光。刀锋本该切开皮肉,却在碰到王屠户胳膊的瞬间弹了回来
——
那男人的皮肤下像是裹着铁皮,刀刃只在上面留下一道白印,紧接着就渗出银白色的粉末,落地时发出细微的噼啪声。
“你看!”
王屠户突然狂笑起来,扯开自已的衣襟,胸膛上赫然印着个巴掌大的齿轮印记,齿牙间还嵌着黑色的海沙,“我已经被选中了!等海那边的铁船开过来,我们都能长出铁骨头!”
女人的惨叫声突然戛然而止。周明远转头看去,只见她脖子上的疙瘩裂开了,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细脚,像无数只蚂蚁正从皮囊里钻出来。月光落在她脸上,那些鳞片般的斑块正在扩散,转眼间就覆盖了整张脸,只剩下两个黑洞洞的眼窝对着天空。
王屠户拖着不再动弹的女人往西边走,嘴里哼着不成调的歌谣。周明远站在院子里,解剖刀在手里微微颤抖。他忽然想起皮箱里的显微镜,那东西能看清血液里的疟原虫,可此刻他怀疑,就算把镜片贴到那些鳞甲上,看到的恐怕也不是细胞,而是些在蠕动的星图。
回到屋里时,父亲已经蜷缩在床角睡着了,嘴角还挂着梦呓。周明远举着油灯照那只渗血的木箱,锁孔里的暗红汁液已经凝固成了痂,像块干涸的血瘤。他摸出随身携带的小锯子
——
那是他在解剖室用来锯断骨头的家伙
——
对着锁孔锯下去,木头裂开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像是有人在啃噬棺材板。
箱子打开的瞬间,一股混杂着海水腥气的霉味扑面而来。里面没有账本,只有一叠泛黄的电报和一个黄铜罗盘。电报纸薄得像蝉翼,上面的字迹全是用针刺出来的小孔,排列成奇怪的图案,与窗纸上的划痕如出一辙。而那罗盘的指针,竟不是指向南北,而是始终颤抖着指向西边的海面,针尾刻着一行极小的字:宣统三年,惊蛰。
周明远突然想起今天是什么日子。墙上的旧历被虫蛀了边角,依稀能看清
“十二月廿九”
的字样,再过三天,就是宣统四年的元旦。可父亲总说现在还是光绪二十六年,就像镇上的钟摆,早在十年前就停在了三点十七分,却总有人说自已听见了报时声。
这时父亲突然在梦里抽搐起来,嘴里反复念叨着:“铁船要靠岸了……
它们的骨头是铁让的,我们的骨头要变成铁……”
周明远掀开被子想按住他,却发现老人后颈的鳞甲正在脱落,露出下面淡红色的皮肉,上面竟有新鲜的刻痕,像是有人用指甲刚划上去的,组成三个歪歪扭扭的字:
看海眼。
窗外的风声突然变了调,像是有无数人在远处吹口哨。周明远走到窗边,撩起窗帘一角往外看,只见镇外的海面上,不知何时浮起了无数绿色的光点,像萤火虫似的在雾里游移。那些光点渐渐聚集起来,组成巨大的轮廓,在浪涛里若隐若现,竟像是艘倒扣的船,船底还垂着无数条铁链,没入漆黑的海水里。
他摸出怀表看时间,表盖内侧贴着的小照片上,沪上医学院的通学都穿着白大褂,笑得露出牙齿。照片边缘已经泛黄发脆,就像这个他既熟悉又陌生的镇子,不知道自已究竟是活在哪个年月的残梦里。
床上传来父亲的呻吟,周明远回头时,正看见老人的手指在床单上划出银灰色的痕迹,那些痕迹落地就变成了细小的鳞片,在煤油灯的光里闪烁着诡异的光。他突然明白,所谓的鳞痕,或许根本不是病,而是某种正在发生的蜕变,就像蝉从土里钻出来要褪掉外壳,只是不知道褪掉人皮之后,钻出来的会是什么东西。
海面上的绿光越来越亮,隐约能听见金属摩擦的声响,咔嚓,咔嚓,像是有人在雾里拼接巨大的骨骼。周明远把那叠电报塞进怀里,又将罗盘揣进衣兜,他知道自已必须去镇外的海眼看看。那里是镇子最东边的悬崖,据说底下有个深不见底的海洞,老人们说那是龙王的眼睛。
临走前,他往父亲嘴里喂了些蒸馏水,老人的喉咙动了动,忽然抓住他的手。周明远低头看去,只见父亲的指甲缝里嵌着银白色的鳞片,在灯光下泛着冷光。
“别去……”
老人的声音轻得像叹息,“海眼里没有水,只有铁……”
周明远没有说话,只是将听诊器重新塞进皮箱。他知道自已带回来的这些玻璃管子和金属器械,在即将到来的东西面前,或许就像孩童手里的泥玩具。但他总得让点什么,就像那些在乱世里挣扎的人,明知道手里的火把照不亮前路,也总得举着它往前走。
门外的风更紧了,吹得煤油灯的火苗剧烈摇晃,墙上的人影忽大忽小,像是有无数双手正在里面撕扯、挣扎。周明远抓起解剖刀别在腰上,推开了屋门,冷冽的空气灌进肺里,带着海腥味和某种金属锈蚀的气息,预示着这个宣统三年的冬夜,注定不会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