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卷着碎冰碴子打在脸上,周明远的棉袍下摆早已被浪花溅透,冻得像块铁板。海岸线的礁石在月光下泛着青灰色,活像一排排龇着牙的骷髅头。他攥着怀里的黄铜罗盘,指针在衣兜里疯狂颤抖,边缘的棱角硌得肋骨生疼,倒比心里的寒意更真切些。
脚下的沙滩不对劲。寻常沙子该是松松软软的,这里的却像掺了铁屑,踩上去发出
“沙沙”
的摩擦声,凑近看竟有无数细小的金属粒在蠕动,聚成蜿蜒的溪流往悬崖下淌。周明远弯腰抓起一把,那些颗粒突然收紧,在掌心嵌出密密麻麻的小血珠,摊开手时已变成青黑色的粉末,风一吹就散了,只留下掌纹里的锈迹。
“宣统三年,惊蛰……”
他默念着罗盘上的字。祖父留下的电报里,有张针孔图拼出的潮汐表,今夜子时正是大潮。此刻浪涛拍岸的节奏越来越匀整,咚、咚、咚,像有人用木槌在敲巨大的鼓,又像远处工厂里的蒸汽锤在起落。
悬崖顶的老榕树根须垂到海面,根须上缠着些破烂的布条,细看竟是光绪年间的官服碎片,盘扣上的铜绿里嵌着银白色的鳞片。周明远抓住一根粗根往下探,树皮突然变得黏滑,渗出淡黄色的汁液,滴在礁石上冒起白烟。他猛地缩回手,指尖已沾着几缕血丝
——
那树皮里竟藏着细小的倒刺,形状和春桃脖子上裂开的疙瘩里的细脚一模一样。
海眼就在正下方。悬崖裂开道丈许宽的豁口,黑黢黢的像被巨斧劈开的伤口,潮湿的腥气混着机油味从底下涌上来,呛得人喉咙发紧。周明远趴在崖边往下看,只见深不见底的黑暗里,无数铁链垂挂着,链环比水桶还粗,每节都布记蜂窝状的孔洞,孔洞里透出幽幽的绿光,随浪涛轻轻摇晃,活像悬着无数盏鬼灯笼。
“咔嚓。”
身后传来树枝断裂的脆响。周明远摸出解剖刀转身,月光下撞见个穿道袍的影子,手里举着桃木剑,剑穗上的铜钱叮当作响。是昨晚在老槐树下作法的道士,此刻他脸上没有了狂热,只剩一种麻木的惊恐,眼球上布记血丝,像两团浸了血的棉絮。
“别靠近……”
道士的声音劈了叉,“那不是海眼,是嗓子眼……”
他突然指向悬崖下,“你听,它在嚼铁……”
周明远侧耳细听,豁口里果然有奇怪的声响,不是浪涛,是沉闷的碾压声,夹杂着金属扭曲的尖啸,像有台巨大的石磨在磨钢铁。他忽然想起王屠户说的
“铁船”,难道那些传闻里的钢铁骨架,就在这海眼底下?
道士突然跪下来,从怀里掏出个布包,打开是些锈迹斑斑的齿轮,大小不一,齿牙间沾着黑色的黏液。“十年前就该成了……”
他往嘴里塞齿轮,咔哧咔哧地嚼着,“光绪二十六年的电报说,惊蛰那天潮水会把零件送齐……”
周明远胃里一阵翻涌。他看清那些齿轮内侧都刻着细小的符号,和祖父电报上的针孔图案、父亲背上的星图刻痕如出一辙。这哪里是道士,分明是个被魇住的疯子,就像镇上那些把鱼鳞状斑块当福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