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强僵立在原地,菜刀上的暗红血渍缓缓滴落,“滋啦”一声在滚烫的炉盘上化作一缕刺鼻的白烟。
蒸笼里的馒头已被剁得稀烂,暗黄的碎块混杂着粘稠的血污,一片狼藉。
而东房那扇贴着“奠”字的门后,死寂无声,方才那催命的“噔噔噔”声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突如其来的寂静比那声音本身更瘆人,就如同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宁静一般。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一个微小的、窸窸窣窣的声音打破了寂静。
“吱”
声音来自东房那扇紧闭的门下方。
门缝里,一个灰扑扑的影子挤了出来。
是一只硕大的灰老鼠!
它似乎也被院里的混乱和死寂惊扰了,贼头贼脑地探出半个身子。
绿豆小眼警惕地扫视着院子,长长的尾巴拖在身后。
更引人注目的是,它那尖尖的嘴巴里,正费力地叼着一小块硬邦邦、颜色暗黄的东西。
那形状,那色泽,分明就是一块蒸坏了的、布满凹坑的干瘪馒头碎屑!
它显然是从灵堂里钻出来的。
此刻,它叼着那块“战利品”。
似乎觉得院里暂时安全了,便“哧溜”一下,沿着墙根飞快地窜向院子角落的杂物堆,眨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突如其来的小插曲,像一根针,轻轻戳破了院子里凝结的恐惧气泡。
院门外,一直屏息偷听的邻居们,胆子稍大的,比如赵叔,小心翼翼地探进了半个脑袋。
他的眼睛先是惊恐地扫过僵立如雕塑、提着血刀满身戾气的刘建强。
又飞快地瞥向那被砍得稀巴烂、渗出暗红污渍的蒸笼。
最后,目光死死盯住了东房的门缝——那里空空如也,只有方才老鼠窜出时带起的一点微尘。
“老老鼠?”
赵叔的声音干涩发颤,带着难以置信的试探。
“刚才是耗子?”
他身后,王婶惨白着脸,扒着门框,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
“耗耗子?那那敲棺材板的声音”
“八成是这畜生在里头啃东西!啃棺材板子呢!”
另一个胆子稍壮点的汉子也挤了进来,指着墙角老鼠消失的方向。
“你们看那馒头渣!肯定是它从里面叼出来的!妈的,吓死老子了!”
这个解释虽然牵强,但在极度恐惧之后,却像一根救命稻草。
人们需要一个答案,哪怕再荒谬,也比承认是鬼魂作祟强。
窃窃私语声在院门口响起,恐惧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和一丝被耗子戏弄的恼怒。
“真是耗子?”
“啃棺材板能有那么大动静?”
“不然呢?你说是啥?”
“也是,这破棺材板,年头久了”
议论声中,人们渐渐放下了紧绷的心弦。
虽然看向东房和刘建强的眼神依旧带着深深的忌惮和不安,但至少不再是纯粹的亡命奔逃了。
几个男人互相壮着胆,慢慢挪进院子,远远地绕着那被砍烂的蒸笼和依旧提着刀、眼神阴鸷的刘建强走,最终小心翼翼地靠近了东房门口。
门被推开一条缝,里面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
长明灯的火苗还在摇曳,映照着纸人纸马诡异的面容。棺材静静地停在灵床上,纹丝不动。
有人大着胆子用手敲了敲棺材板侧壁——发出的是沉闷厚实的木头声,并无异常。
又仔细检查了周围地面和棺材底部,除了些浮灰,也没发现老鼠洞之类的明显痕迹。
“没事了没事了”
赵叔抹了把额头的冷汗,对着院外探头探脑的众人喊道。
“就是耗子!虚惊一场!”
人们这才长长舒了口气,虽然心有余悸,但紧绷的神经总算松弛下来。
王婶拍着胸口,嘴里不住念叨着“阿弥陀佛”。
大家开始收拾刚才混乱中撞翻的桌椅板凳,刻意避开了那血腥的蒸笼和沉默的刘建强。
棺材还在东房里停着。明天才是出殡的日子。
可闹了这么一出,整个大杂院都笼罩在一层驱之不散的诡异阴影里人人自危。
只想赶紧熬过今晚,明天把这桩凶丧送走。
院里死气沉沉,大人们都把自己和孩子关在屋里,门窗紧闭。
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我和铁蛋、二毛、小柱在各自家里实在憋得慌。
于是趁着大人聚在赵叔屋里小声议论、唉声叹气的功夫。
我们几个又偷偷溜了出来,聚在院子最靠外的角落。
那个瘪了气的旧皮球成了唯一的发泄。
我们不敢大声喧哗,只能压着嗓子,在巴掌大的一块空地上,把球踢来踢去。
动作都拘谨着,生怕惊动了什么。
夕阳的金红色光芒斜斜地照进院子,却暖不透那股子阴冷。
光线在东房那扇紧闭的门前戛然而止,仿佛被无形的黑暗吞噬。
纸幡在门楣上轻轻晃动,惨白的颜色在暮色中格外刺眼。
“传我!”
二毛低喊一声,抬脚去接小柱踢来的球。
他动作大了点,球没停稳,歪歪扭扭地滚了出去。
方向,正对着东房!
我们四个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别!”
铁蛋的声音都变了调。
眼睁睁看着皮球滚过青砖地,滚过那道被夕阳和黑暗分割的界线。
最后,不偏不倚,撞在东房那扇贴着惨白“奠”字的门板上,发出“咚”一声轻响。
然后,借着惯性,从门板底部那道不算窄的缝隙里,骨碌碌滚了进去,彻底消失在门后的黑暗里。
声音不大,却像砸在我们心上。
空气一下子凝固了。
我们面面相觑,脸上血色褪尽。
没人敢动,更没人敢去推那扇门。
“操”
小柱的声音带着哭腔。
铁蛋咽了口唾沫,死死盯着那扇门,仿佛里面随时会伸出一只手。
二毛也怂了,缩着脖子。
就在这死寂的恐惧里,旁边传来一个压低的声音。
“怕个屁!不就进去捡个球吗?”
是隔壁院的小东,他不知何时也溜了出来,正扒着墙头看热闹。
他比我们大两岁,平时以胆大著称。
“东哥”
我像抓住了救命稻草。
“瞧你们那怂样儿!”
小东利落地翻过矮墙,跳进我们院子,拍着胸脯。
“不就是个停棺材的地儿?死人还能蹦起来咬人?看我的!”
他大步流星就朝东房走去,背影在夕阳下显得很高大。
我们几个缩在角落,屏住呼吸看着。
小东走到门前,没有丝毫犹豫,伸手就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木门。
“吱呀——”
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在死寂的院子里异常刺耳。
一股更浓烈的、混合着劣质香烛和腐朽木头的气息扑面而来,连我们站在远处都闻到了。
门被推开一条能容一人通过的缝隙。
里面黑黢黢的,只有灵床两头那豆大的长明灯,在穿堂风里疯狂摇曳,投下无数晃动的、扭曲的阴影。
惨白的光晕勉强勾勒出棺材巨大的、不祥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