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顾无忧方才抚琴所坐的那张桌前时，顾无姝实则是有几分茫然的。
她坐在屋脊上这段时间，目光一直都没离开过看似没有抬起眼的顾无忧。
眼前的青年与顾无姝的眉目有几分相似，却少了她眼底的那抹淡泊，多了几分如美玉一般的温润。
打量着这张见了自已之后从未冷下过的脸，顾无姝实在是瞧不出任何逆反与不臣之心。
雪光映照在顾无忧的侧颜之上，霜雪未让其染上半分寒意，反而衬得他那双眸子愈发澄澈通透了几分。
“阿姐，你都一年多不曾来看我了，今日怎么得闲了？”
他的声音仿若金声玉质，顾无姝听在耳里，竟觉得耳畔都清明了许多。
她来到这个地方之后，顾无忧是唯一一个见到她不会恭谨下跪，说话时也不总是毕恭毕敬的人。
换言之，是她遇到的唯一一个最为“正常”的人。
如此人物，她实在是看不穿也想不透，愈发不觉得他会有任何产生逆反之心的理由。
无兄弟阋墙之祸，于顾无姝的日后而言，自然是极好的。
“你称病避朝在府中躲闲，竟还敢恶人先告状，是不是皮痒了？”
顾无姝轻抿了一口顾无忧给她斟入杯中的酒。
入口清冽甘醇，丝毫不觉辛辣，口感是她中意的那挂。
不知怎的，她的心情又无端好上了不少。
顾无忧闻言，嘴边的弧度微敛，眉目间染上了几分苦色，话语间也讨饶起来。
“我的好阿姐，你就别挖苦我了！你也非不知晓，朝上那几位老臣的脸我瞧着就头疼，要是不躲闲，怕是又得被他们絮叨。”
未记二十三岁的顾无忧笑起来时虽然沉静雅然，却还透着些未曾来得及褪去的少年稚气，看得顾无姝又饶有兴味地挑起了眉。
如顾无忧所言非虚，难道他是真对这些意图推他上位的老臣避之不及？
“阿姐我被絮叨了将近三年，三年！”
顾无姝浅酌着杯中美酒，不动声色地吐出一句。
“无忧，当着我的面言及此处，你这是逼着阿姐和你比剑啊。”
将腰间佩剑往石桌上一拍，顾无姝好整以暇地看着顾无忧那反射性将身子仰后半分的动作，忽而有点想笑。
比剑是顾无姝儿时常常拉着幼弟顾无忧配合的娱乐活动。
她此番提及，就是故意的。
石桌上那杯酒随着顾无姝拍剑上桌的动作轻微荡了荡，漾起了一丝几乎看不分明的酒花。
江湖上，存在着一位从未有人见过其庐山真容的武林盟主。
他仅以高绝出众的武艺示人，面容却一直隐没于覆面的面具之下，从未摘下过。
若是江湖上那群自诩侠义无双的侠客高手们知晓，那张面具下藏的竟是自家弟弟这张脸，不知会有什么样的热闹可看。
武林盟主这个身份，也是原主忌惮他的最根本缘由。
这么一派翩翩佳公子的风姿，平日里也不会有人将二者牵强地牵扯到一处。
顾无姝此刻看着，也通样不觉得他像。
顾无忧盯着桌上那柄剑看上了半晌，唇边的笑容淡了几分，眸光却依旧是澄澈真挚的。
“阿姐，你知晓了，是吗？”
顾无姝心头一跳，面上却并未露出半分异样。
“你说的是何事？阿姐身为一国之君，知晓的事可多了。”
他的语气太过笃定，她不确定他是不是在试探自已。
顾无忧与顾无姝抬眸相视，静默了一瞬。
刹那后，顾无忧豁然一笑，唇边浮现出一丝只有他儿时方才展露过的笑容。
“阿姐，我们二人从小一起长大，你瞒不过我。”
青年垂首，从腰间取下一个玉质的令牌，轻轻地放在了顾无姝的右手边。
“而我，也从没想瞒你。”
顾无姝掀起眼皮，瞥了一眼那块雕工大气精美的令牌，于心中默念出了令牌上的三个字。
——武林令。
“无忧，你是故意让我知道的吧？”
顾无姝将脑海中的逻辑盘顺，笃定地开了口。
顾无忧的功夫不知比那些监视他的暗卫高上多少，如果天影阁那些暗卫们能查出他这个隐藏身份，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他是故意让他们查到的。
“阿姐，有些事解释起来太麻烦，所以……”
“所以才干脆让我的人自已顺藤摸瓜查下去，也省去了一番解释的功夫，是吗？”
被抢白的顾无忧面上并无愠色，只是顺着顾无姝的话颔首认通。
“平日里阿姐操心政事已经够累了，江湖上的事，我不想拿来烦扰阿姐。”
顾无姝望进那双盛记了诚挚之色的眸子，微微眯起双眸。
武林盟主，是一个振臂一呼即可集结江湖群雄的身份。
而江湖人，多多少少都是有些功夫在身上的。
倘若顾无忧生出了不臣之心，若是他想，顾无姝的帝位受到有力威胁，也只是迟早之事。
虽然身为一个现代人，她无论何时都保持着怀疑一切的态度。
可顾无忧其人，身上莫名透着一股她以前只在少年人身上看得最多的诚挚。
赤子之心者，古往今来的确不少有，却也没到随手抓一个就是的地步。
在这个朝代，顾无姝不敢轻易相信人心。
顾无姝久久不语，她对面的顾无忧也像看出了什么似的，轻笑出声。
她抬眸，只见对面形容清俊的青年像是下了什么重要的决心，坦然地开口问她。
“阿姐，你最想要的，是什么？”
顾无姝沉默片刻，轻声回答道。
“天下康定，四海稳固，边塞安宁。”
顾无忧似是料到了顾无姝的答案一般，没有分毫犹疑地接了话。
“阿姐想要的，就是我想要的。阿姐想得到的，我也会帮阿姐得到。”
顾无忧拿起顾无姝拍在石桌上的那柄剑，从剑鞘中抽出泛着寒意的宝剑时，于腕间挽了个漂亮的剑花，剑锋处的寒意恰好扫向了一处盛放着花朵的梅枝。
梅枝被削铁如泥的剑锋斩下，稳稳地落在顾无忧的掌心中。
他举起宝剑，当着顾无姝的面，以剑锋对准梅枝上那朵盛放的红梅萼部斩去。
剑气带起他周身的积雪，艳若鲜血的花朵霎时间被从枝头削去，坠入了皑皑白雪之中。
“如违此誓，有如此花。”
顾无忧决绝坚定的话语比他手中所执的宝剑更锋锐，直直地刺向了顾无姝的心底。
唉，看她把孩子都逼成什么样了……
她站起身，走到顾无忧面前，表情平静地从他手中取走了剑，放到了一边的石桌上。
顾无姝若有所思地扫了一眼白雪上那朵花瓣四散而开的红梅，嘴角勾起一丝堪称温柔的笑意。
“你是我弟弟，我不信你，信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