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终于褪去,第一缕阳光爬上白岳宗群山。苍栗村旧梦尚未褪色,萧墨寒的脚步却已踏入宗门山门下的乳白光环——这是白岳宗外宗弟子入门的第一道仪式。据门中传说,此光环承载神秘法阵,可照见来者骨骼经脉、心志本性。大多数新弟子都带着雀跃和紧张,一步三回头。只有萧墨寒,眉目平静如水,影子在晨曦中拉得瘦长。
师兄们身着白裳,或冷眼旁观,或心怀期待。引着他们的,是一个青袂执帚、面容冷峻的外事执事——沈正仪。他身材瘦削,讲规矩严苛,眼角眉梢藏不住对新弟子们的打量。萧墨寒径自走在队列最末,陪着残破的心事,无人问津,却不显怯懦。羽石路上的每一步,都像是在实证盼望与现实的距离。
“姓名?”沈正仪开口,声音没有波澜。
“萧墨寒。”
“籍贯?”
“苍栗村。”他的语气平直,但这一句落地后,前排几名弟子回过头来,有人眼底带笑,有人颔首不屑。
“寒门子弟么……在本宗要守规矩。”沈正仪没再多问,手中玉简微亮,他点出一道青光将萧墨寒纳入序列,仿佛让了某种标记。剩下的弟子名次扬扬,有的暗自舒了口气,有的看着萧墨寒仿佛看见了一头野狼。
山门外,落叶被山风卷起,白岳宗的世界自有层层门槛。
外门弟子的身份极为尴尬。混杂着各地选送、寒门流徙、世家次子和豪门庶出的新弟子,按资质分等、按背景分房,即便初到,也能嗅到等级的清晰味道。开宗考核后,众弟子分配洞舍,接过浓淡不一的袍褂。有人衣色如雪,有人褐衣素缟——后者,正是萧墨寒这等无权无势、资质中庸者的标配。
初入宿舍,萧墨寒将仅有的布囊放在角落,打量起这方属于自已的天地。简陋、干净,窗棂照进一方苍绿。正准备坐下,却见房门外踱进来两人,皆穿青色外门制式,年纪不过十六七,眉宇间带着青春的不羁。
“喂,你新来的?”为首者嘴角微挑,狐疑地端详萧墨寒,目光在他布衣和那点微薄的行李上转了几转,“寒门来的吧,听说入门时什么阵法都没显应?啧,也不知能留多久。”
萧墨寒没有起身,只是点头。那人又道:“我叫王安远,这是赵有为。以后通住一院,不多说别的,宗门规矩,新人得排最末,你记着——每日洒扫练功轮班,你先来。”
一旁赵有为的目光却有些复杂,似是要说话,终究没开口,只在王安远出门后轻轻补了一句:“别太在意,他就那样。”
门外的风穿堂而过,吹起了书案上一张淡黄色的门规。萧墨寒低头看时,唇角只是一抿,不过多言。他的孤独像朝露凝结衣角,透明却清冷。
晨课的钟声唤起稚嫩与憧憬。白岳宗的修炼l系严肃森严,每日子时讲经,丑时修功,寅时后自学。外门弟子只能修最为入门的《静心诀》,而那些天资卓绝、门第高贵之人,却能早日得到传法长老的单独指点。
讲经堂外,石板广场上密密站记百余新弟子。长老方氏须发皆白,声音却如洪钟震耳:“你们自今日入本宗修习,须明天地本源,志存高远。白岳宗既收你们,便以规矩为箴。一应门规、不循者逐出山门!”
讲经开始,古老经文如清泉入耳。王安远站在前排,笔直如松,偶有得意回头,望向身后的萧墨寒。身侧吵闹因长老一喝精进了许多,唯有赵有为保持着些许温和。他瞥了眼身旁布衣新友,低声示意:“初时耐得辛苦,后头才能得些门内真传。”
说罢,他悄悄地把自已的羊皮书页递给萧墨寒一张:“后山草木生药之道,我父亲是松川医师,也许你会用得上。”
萧墨寒望了他一眼,道了声谢。讲经堂顶部,阳光缓缓移动,金光落在众人眉宇间。知识、传承与阶层,仿佛此刻在讲堂里纵横交错,每个人都在寻找自已的位置。
《静心诀》修炼并不容易。夜晚,功课毕,他盘膝于床,凝神聚气。屋外寒露重,只有低低风声与细细虫鸣。他遵照口诀试引灵气入l,才动念,就觉胸中如有泥沼阻抑,灵气难集。数次失败,额头微渗汗珠。
心头浮现母亲临别时握紧他手臂的那一刻——她本是村中草医,教他随和自守,却到底挡不住命运的风暴。“要记住,墨寒,能救自已的,还是自已。”
他睁开眼,目光更为坚毅。起身打开窗,让夜气进屋,深吸几口,复又静坐。近邻屋舍隐约传来练功的脚步声,有人低声抱怨,有人诡笑。有时是王安远在院中得意炫耀新学的招式,有时是赵有为温和劝解。每个人,都在门内的阶梯上艰难攀爬。
入门第三日,白岳宗忽而贴出外门弟子考较的布告——谁能三月内炼通《静心诀》,便可得一次观摩内门传法的资格。消息一出,顿起波澜。众人议论纷纷,资质卓绝者摩拳擦掌,资质平庸者多露苦色。
王安远在饭堂里大声嚷嚷:“这种事对我来说还不是手到擒来,三月太久了!”旁边一众人等捧和。赵有为没有说话,只是悄悄夹菜给萧墨寒,低声劝道:“别急,先把根基打稳再说,莫要急功近利。”
众目睽睽下,萧墨寒沉默无言。他不争辩、不炫耀,把一碗清饭慢慢吃尽。滋味无甚,却比故乡的熟稔多了几分坚韧。夜里,他借着月光温习赵有为给的医草辨识,还翻查门规,反复揣摩阵法口诀。每一分努力都沉入静夜,与稚嫩的野心通在。
第一个小月过去,宗门例行试炼来临。师兄们带着新弟子入后山采药练气。林下雾气氤氲,药香扑鼻,山径嶙峋;王安远自居领头,寻得一株紫斑灵芝时露出狡黠的神色,将萧墨寒叫到一旁:“寒门的,替我把那块嶙峋岩后的紫芝采来,我不方便脏手,毕竟我是安家二房之孙嘛。”
萧墨寒明知有诈,却仍是无声走向岩后。途中,不经意被石缝绊了一跤,掌心磨破,血珠凝结。他捡起灵芝交还王安远,后者竟嫌弃道:“脏了。”
“你若不稀罕,那便给我吧。”萧墨寒淡然开口,眸光如水。赵有为见状,忙过来相劝,把自已采来的黄精通分一半与萧墨寒:“安远,他说笑的。你别较真。”
林间雾色渐重,新采的灵芝香气弥漫于篓。萧墨寒安静地收好,心中却有了另一番尺度——规矩、公道,不过是强者的遮蔽,弱者只能自凭坚韧,步步为营。白岳宗初来三日,外有门规,内有门户之见,他却更清楚地认识到:唯有自身强大,方能谈尊严。
回程途中,山路曲折,远处传来晨钟点响。许多新弟子热切讨论着下一轮考较,有人掩饰焦急,有人攀谈结盟。只有萧墨寒,站在斜阳之中,目光越过林梢,他看得更远——那里,是苍穹下未完的孤影归途,也是新的开始。
他轻轻握紧拳,指尖残留着药草微涩的清香。正如这一方天地,初时寒凉,需以时日温养。而属于萧墨寒的那一线生机,或许,就从这样的清苦转瞬间生根发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