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啼声像一把生锈的刀,划破了黑黢黢的黎明。白芷猛地从床板上坐起,膝盖撞在床沿发出闷响,惊得梁上的灰簌簌往下掉。她盯着土墙上模糊的窗棂,窗纸破了个月牙形的洞,冷风正从那儿灌进来,卷着灶房飘来的柴烟味
——
那是赵大柱他妈正在熬玉米糊糊的味道。
当鸡叫头遍时,她却把瓷片塞进了墙缝。硬碰硬只会像昨天那样被打被关,得想别的法子。指腹摩挲着袖口被麻绳勒出的红痕,她深吸一口气,努力压下喉间的腥甜
——
那是昨晚咬舌逼自己冷静时留下的血味。
木屐声在院坝里响起,赵大柱趿拉着鞋走进来。他身材高大挺拔,藏青色棉袄敞着怀,露出里头浆洗得发白的细布汗衫。晨光勾勒出他清晰的下颌线,鼻梁高挺,只是常年日晒让皮肤呈古铜色,眼尾几道细纹是山里风霜刻下的痕迹。他往门槛上一蹲,吧嗒吧嗒抽起旱烟,火星在晨曦里明灭时,能看见他指节分明的手
——
若不是指甲缝里嵌着泥垢,这双手甚至称得上好看。白芷垂着眼帘,看他裤脚上沾着的新鲜泥星子
——
天不亮就去侍弄那几亩薄田了,这男人像山下的猎豹,精悍有力,盯着猎物时眼神凶狠。
“想好了没?”
赵大柱磕了磕烟锅,烟灰簌簌落在鞋面上,动作间露出紧实的小臂线条,“跟老子好好过,晌午就让你去坡上摘豆角。”
他说话时,整齐的白牙闪过一丝微光,只是开口便是玉米糊糊的酸气,熏得白芷胃里直翻腾。她忽然想起大学选修课上见过的雕塑,明明有着希腊式的鼻梁和唇线,却被安在粗粝的山岩背景里,违和得让人心惊。
她攥紧了袖中的碎布
——
那是从被单上撕下来的,昨晚偷偷在上面写了
“救我”
两个字,想找机会塞给过路的货郎。可此刻她却松开手,让碎布滑进鞋底。她抬起头,眼眶故意瞪得通红,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大哥,我家里……”
“少提你那城里爹妈!”
赵大柱猛地站起来,旱烟杆
“啪”
地拍在桌上,惊得墙角的蜘蛛仓皇爬进砖缝。他蹙眉时,两道浓黑的眉毛拧成疙瘩,原本英挺的五官瞬间染上暴戾,“老子花钱买的媳妇,就是死也得死在这山沟里!”
他脖子上凸起的青筋在古铜色皮肤下跳动,像盘错的老树根。
白芷往后缩了缩,后背抵着冰凉的土墙。窗洞外的天色渐渐亮起来,能看清远处山梁上的积雪了。她想起去年冬天和室友在大学城的湖边堆雪人,那时她穿着鹅黄色的羽绒服,对面男生递来烤红薯时,手腕上的银镯子叮当作响。而现在,身上这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褂子,领口还留着赵大柱他妈常年摩挲的油亮痕迹。眼前这男人明明有着能让女生悄悄议论的侧脸轮廓,开口却像淬了毒的匕首。
“我不是想跑……”
她咬着嘴唇,让声音带上哭腔,“我求求你,你送我回去。你要多少钱,我都能让他们给你送来,多少都行。”
她偷偷观察着赵大柱的脸色,见他眯起眼
——
那是双眼窝略深的桃花眼,此刻却盛满警惕,便赶紧补充:“我爸是钢铁厂主任,在城里有1套房子,你要多少现金都可以商量……”
“放你娘的狗屁!”
赵大柱突然揪住她的头发,把她的脸往墙上撞。他的手掌很大,指腹带着常年劳作的厚茧,动作却精准狠戾。白芷闻到他袖口淡淡的汗味混着烟草香,这味道本该属于田间劳作的淳朴青年,此刻却让她浑身发冷,“老子要你的钱?老子要的是媳妇!是能给赵家传宗接代的婆娘!”
他俯身时,睫毛在眼睑下投出阴影,本该是温柔的弧度,此刻却像捕兽夹的边缘,“大学生又咋样?到了老子手里,哼!”
剧痛从额头蔓延开来,白芷眼前阵阵发黑。她尝到了血腥味,不知是额头破了还是咬到了舌头。但她没挣扎,只是任由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内心闪过纠结道:“大哥,我给你当媳妇,真的……
我跟你过日子。”
赵大柱愣了一下,松开了手。他垂眸时,长睫毛在高挺的鼻梁上投下阴影,喉结滚动了一下,露出片刻与凶狠不符的茫然。白芷趁机瘫坐在地上,用袖子擦着脸上的血和泪:“只要你跟我回城里,我就……”
“回城里?”
赵大柱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拍着大腿哈哈大笑,阳光落在他挺直的背脊上,竟有种奇异的俊朗感,旱烟杆都快掉地上了,“老子在这山沟里活得好好的,去城里吸汽车尾气?再说了,你当老子傻?”
他蹲下来,粗糙的手指捏着白芷的下巴,迫使她抬头。这近距离能看清他眼角的细纹,和瞳仁里映出的自己狼狈模样,“告诉你,这辈子你都别想逃出老子的手心!”
他的指甲掐进她的肉里,力道大得让她怀疑下一秒就要见血。
窗外传来赵大柱他娘喊吃饭的声音,那声音像破锣一样刺耳。白芷看着赵大柱
——
这张能让山外姑娘红着脸递绣花帕的脸,此刻扭曲成贪婪的面具。她突然想起课本里说的美杜莎,空有绝世容颜,眼底却是蛇蝎心肠。
“我不会跑的……”
她垂下眼帘,声音轻得像蚊子哼,“我就是想让我爸妈看看,我嫁得挺好。他们要是知道我在山沟里受苦,肯定会来找你的……
到时候闹大了,对你也不好,是不是?”
她偷偷掐了自己大腿一把,疼得眼泪又涌了出来,“你跟我回去住几天,等他们信了,我就跟你回来,给你生娃,好好过日子,行不行?”
赵大柱盯着她看了半晌,烟锅里的火星早就灭了。他抬手揉了揉眉心,指腹蹭过英挺的眉骨,顿了几秒。白芷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手指在袖筒里紧紧攥着,指甲几乎嵌进肉里。墙角的蜘蛛又爬了出来,在蛛网上慢悠悠地织着圈,每一根丝线都绷得紧紧的,像她此刻的神经。
“不行!”
他突然站起来,把旱烟杆往腰间一插,动作利落得像山里的猎手,“这事没得商量!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他走到门口,又回头瞪了她一眼,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却让那张好看的脸隐在阴影里,只剩眼底的凶狠清晰可见,“再敢提回城的事,老子就把你锁到后山的窑洞里去!”
门
“哐当”
一声关上了,带着一股冷风,吹得桌上的油灯芯直晃。白芷瘫在地上,额头的血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衣襟上,晕开一朵朵暗红的花。她看着那扇紧闭的木门,听着院坝里赵大柱母子说话的声音
——
他正低声哄着他妈,语气里竟有几分难得的耐心。这副温柔模样和刚才的暴戾形成刺眼的反差,让她胃里一阵抽搐。
窗外的天彻底亮了,阳光透过窗洞照进来,在地上投下一小块光斑。一只蜜蜂撞在窗纸上,嗡嗡地叫着,想要找到出去的路。白芷盯着那只蜜蜂,眼泪无声地滑落。她知道,这条路比她想的更难走,但她不能停
——
就像那只蜜蜂,哪怕撞得头破血流,也得找到那道透风的缝。而赵大柱那张好看的脸,不过是贴在囚笼上的画皮,底下仍是吃人的獠牙。
她慢慢地爬起来,走到墙角,从砖缝里摸出那块碎瓷片。刃口在阳光下闪着寒光,映出她苍白而倔强的脸。额头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但她顾不上了。她用碎瓷片小心翼翼地刮着墙上的泥灰,每一下都很轻,怕惊动外面的人。她要把那块写着
“救我”
的碎布藏得更深,藏到只有光才能照到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