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朝屋里喊了一声,声音还带着病后的沙哑,却异常清晰。没有回应。她转身离开,没有回头。
那一刻,她感到一种近乎疼痛的骄傲。
她退回了他“越界”的关怀,守住了自己刚刚垒起、尚且摇摇欲坠的边界。
病愈后的纪棠,眼神里多了些更深沉的东西。她更加拼命地学习、工作。
在烧烤摊烟熏火燎的间隙,她会用油腻的指尖在旧报纸空白处练习画画。在快捷酒店打扫卫生时,她会仔细观察客房的设计和布置。
她默默记下那些色彩和线条的搭配。生活依然粗粝磨人,但她正从中竭力榨取每一分能滋养未来的养分。
沈聿开始更频繁地深夜跑步。钱塘江的潮声陪伴着他,也冲刷着他。
他开始尝试不再把“纪棠”作为一个需要被妥善安置的项目去思考。而是学着在内心给她腾出一块自由的、不受监控的空间。
这个过程反复而艰难,时有回溯。但改变的种子,已然在他那片荒芜的精神疆土上破开了坚硬的外壳。
两条分离的线,在各自的轨道上承受着不同的重量。却都以一种缓慢而坚定的速度,向着自我救赎的深处艰难跋涉。
那笔匿名汇款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纪棠的生活里激起一圈复杂的涟漪后迅速沉底。只留下冰冷的还款数字和更坚硬的决心。
她不再允许自己沉溺于被窥探与施舍的屈辱感中。母亲的每日汇报和孩子逐渐平稳的病情成了她新的锚点。
县医院的医生出乎意料地尽责,甚至主动提供了后续康复的注意事项。她将其归功于不幸中的万幸,并未深想。
白天,她在服装厂流水线前埋头踩缝纫机。针脚细密均匀,像在缝合自己生活的裂痕。
夜晚,她对照着从旧书店淘来的成人高考教材,在昏暗灯光下一字一句地啃读。数学公式和英语单词像天书,但她咬牙硬背。
铁皮屋冬冷夏热,隔壁的吵闹声时常穿透薄墙。她塞上旧耳机,循环播放英语听力,让另一种陌生的噪音覆盖现实的嘈杂。
她知道自己起步太晚,底子太薄。但那句“我会还”像鞭子抽在身后。她必须长出新的翅膀,即使用最笨拙的方式。
她开始留意这座城市里一切可能的机会。厂里贴出的“熟练工晋升技术员”内部选拔通知,她,在拱墅区一条嘈杂的老街上来回踱步。雨水打湿了她额前的碎发,也模糊了简章上“服装设计与制版”那几个让她心跳加速的字。
学费的数字像一道冰冷的铁闸,将她与那个光鲜亮丽的世界无情隔开。她刚刚结束服装厂一天十小时的劳作,指尖还残留着布料摩擦的粗糙感。
身上混合着机油的微涩和雨水的潮气。贷款?她连一张像样的信用卡都没有。预支工资?老板看她的眼神早已说明了一切。
她停在培训学校那扇明亮的玻璃门前。透过氤氲的水汽,能看到里面整洁的教室、悬挂的成衣作品。
几个穿着入时的年轻学员正围着老师讨论。那是一个她无比渴望却又遥不可及的世界。
一种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攫住了她。也许她这辈子就只能困在流水线上,也许沈聿那种人天生就该活在玻璃门的那一头。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一阵尖锐的刺痛,比饥饿和寒冷更甚。
就在这时,那位曾受托“关照”她的朋友林姐像是偶然路过般出现了,撑着一把素雅的伞。
“小纪?这么大雨,在这儿发呆呢?”林姐的语气一如既往的爽利,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关切。
纪棠下意识想把招生简章藏起来,却已经晚了。林姐的目光扫过那张纸,了然地点点头。
“哦,对这个感兴趣?这可是个好路子,学出来挣得可比在厂里多多了。”
纪棠抿紧嘴唇,没说话。只是手指用力地捏着那张纸,指节泛白。
林姐像是没看到她的窘迫,自顾自地说下去:“我有个远房表妹,前年就从这儿毕业的,现在自己接单子忙得很呢。听说这期开班就在下周,名额紧得很。”
她顿了顿,状似无意地补充:“哦对了,听说这学校跟几家大厂有合作,优秀学员能推荐就业。好像还能申请那种……叫什么来着,‘助工助学’计划?”
“要是能被选上,能省一大笔钱呢。就是要求不低,得是真有决心学的人才行。”
林姐的话像一串钥匙,叮叮当当地落在纪棠沉寂的心湖上。她没有看纪棠的眼睛,只是望着雨幕。
仿佛只是在闲聊一件无关紧要的市井新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