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砰——砰——
“丑娘!”
“丑娘!”
“丑娘,你在屋里吗?”
随着拍门声和一声急过一声地呼唤,面前低矮破旧像是随时要散架的木门终于被人从里面推开,一位穿着浆洗的发白的灰褐色麻衣的少女走了出来。
步伐轻盈,体态婀娜。
可来人目光直直落在了她脸上,窥见了密布少女大半张脸的黑紫瘢痕,她其他皮肤过于白了,于是越发显得瘢痕丑陋狰狞。
来人目露嫌弃,忍不住后退了一步,生怕沾染到少女的丑陋。
“光天白日的,你在家中为何不应声?”
姜宓低着头,看着自己的鞋尖不语。
来人看她这副样子,顿时不耐烦了,“罢了罢了,我何苦和你这个又丑又像哑巴的孽种计较。”
“喏,这是画翠楼花娥姑娘的织金牡丹裙,这衣裙前两日染了酒污,被楼里粗手粗脚的蠢笨丫头洗坏了襟上一朵牡丹,晚上有官人指名要姑娘着此裙献舞,修补就交给你了。”
“丑话说在前头,我们姑娘可不是好相与的……画翠楼掌灯前,你必须送过来,若是完成了,少不了你的好处,若是完不成……仔细你的皮。”
来人放下装着衣裙的包裹和修补用的金线,就扭着腰肢离开了这破旧的小院子。
姜宓默默盯着她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看不见,她才低头看向了包裹。
包裹里的衣裙在秋日午后的阳光下光彩熠熠,上面金线织就的牡丹灿烂夺目,带着独属于秦淮河的骄奢。
她想,或许那位花娥姑娘是穿不到这件价值连城的衣裙了。
……
斜阳晚照,暮色四合。
小院子里紧闭的门扉吱呀一声,少女的身影走了出来,她不曾停留,径直离开了这个她住了很久的破旧小院子。
院子外的小巷曲折而幽深,她路过的院子有的关着门,有的则开着。
有浓妆艳抹的女子倚门卖笑,看到她便不屑皱眉,看到有男子出现便娇笑招揽,甚至巷边就有男子大手直接探入女子衣襟中,放浪形骸。
姜宓从小看惯了这些流莺暗妓,脚步不曾停歇。
她今晚有重要的事情要做。
暮色下红烛无声燃起,灯笼高照的阑干之畔,莺歌燕语,彩袖飘飞。
白日里沉寂的秦淮河迎来了属于它的热闹。
而穿着麻衣的少女步伐不急不缓,穿过了莺花巷,到了河边一棵两人环抱粗的柳树旁停下。
那树下阴影里停着一叶小舟,有撑船人等候已久。
姜宓默不作声上了小船,小船飘飘荡荡驶向河面中央,直到接近一艘高大的楼船才停住。
周围几里河面上都是青楼招客的画舫,是描红点翠的精巧,便愈发衬得这万斛楼船格格不入。
姜宓登上楼船,立马有小丫鬟迎了上来,“姑娘今日来迟了些。”
面上含笑,话语里却带着责怪之意。
姜宓垂眸,福了福身。
小丫鬟目光逡巡过她脸上的瘢痕,神色不变,语气却软下来,“爷是金尊玉贵的人,下次再不可让爷来等你。”
“随我来梳洗吧。”
不久之后,被从头到尾梳洗打扮了一番的少女走出了房间,顺着楼梯层层向上。
沿途侍立的丫鬟小厮,看到她后眼睛全都忍不住直勾勾地盯着她看。
她身上是一袭红色香云纱衣,越是如此鲜艳夺目的红,越发衬得她秀发乌黑,脸颊玉白。
姜宓脸上之前那可怖的黑紫色瘢痕被洗掉了,露出的皮肤白得泛光。
她唇上涂了点深红色的口脂,整个人便浓墨重彩的漂亮,一室生辉。
更何况她的腰肢是真的细,一搦如束,盈盈楚楚,行动时自有一种风情。
她过于的美丽自带妖气,令一切都蒙上了一层虚幻的意义。
迎着烛光而来,迷幻、朦胧、似梦非幻。
裙摆、披帛拖曳着拾阶而上,只留下让人心驰神往的背影和幽幽香气。
而楼船最上方房间里,有一扇窗打开着,有男子站在窗户后面,注视着一切。
他看着少女被人领着穿过廊道,走上楼梯。
她一步步往上走,最终却要走到他面前来,走到他怀里来。
可不就得如此?
被他照料长大的小玩意儿,就该存活在他的手掌翻覆之间。
男子嘴角微微上翘,眼底的晦涩却如乌云般积聚。
很快,房门被敲响了。
“爷,姑娘到了。”
门被推开,丫鬟等姜宓进去,她才关了门退出去。
门扉啪嗒一声闭合,姜宓的心随之一缩。
“过来。”
贺琰的声音显得有些冷漠。
少女在门口顿足了片刻,面上带笑,袖中的指甲却早已嵌入肉里。
她终是迈步走了进去。
房间里装设精美,富丽堂皇,长长的帷幔及地,像是蜘蛛捕猎盘下的蛛网,而姜宓就是那只自投罗网的蝴蝶。
贺琰斜倚在软榻之上,着一身黑色锦袍,面如冠玉,姿态悠闲,可那双单眼皮锐利如鹰隼的眸子却定定盯着姜宓的脸。
盯着在他眼下长大的倾世之花。
他这样不说话,加上带有侵略性的眸子让他看起来更像是一座玉面罗刹。
姜宓抿着唇,垂着的眸子里闪过不明的光,再抬头时,她眼角便微微朝上勾了一个弧度,微翘的睫尖在烛光下微颤,带着勾人的媚气。
可她的嘴唇还是抿着的,眼里含着欲语还羞的委屈。
天真、妩媚而又羞怯。
贺琰脸上的冷漠有一瞬的崩溃,胸膛滋生出让他心悸的酥麻,他咬牙,问:
“今日为何来的这样迟?”
姜宓咬唇,细细的两条蛾眉微蹙,面上便笼了一层轻愁,万般惹人怜爱。
她说:“画翠楼的花娥姑娘让我为她补一件衣裙,时间催得紧,我便多花费了一些时间……”
声音也是轻而娇柔,听到贺琰耳朵里头,带起一阵江南雨雾般柔软的气似的。
贺琰眯了眯眼,“什么玩意儿也值得你为她补衣裙?不必理会。”
“不行的……会打死我的……”
说这话的时候,姜宓便适时地红了红眼睛,她抬眸看贺琰一眼,确保他能看到自己眼里的泪光,才又飞快垂下眸子,睫毛害怕似地密密轻颤着。
但她眼底却是一片沉静。
补衣裙?怎么可能。
那裙子她就拆了金线,其余未动分毫。
“没人敢动你。”
贺琰垂下眸子把玩面前的酒盅,声音平淡却带着笃定。
姜宓却在这时动了起来,她缓步上前,走到了桌案边,提起酒壶为他斟酒。
她说:“爷,宓儿有一事相求。”
清澈的酒液自壶嘴牵出一缕丝线,轻盈地落入酒盅。
而贺琰的目光却不在酒水上。
他盯着姜宓斟酒的手。
素手纤纤,指尖如嫩葱般翘着,露出的一截皓白手腕,冰肌玉骨,恍若剔透的羊脂,仿佛一触就能软软的化开。
“何事?”
贺琰听见自己如是问。
姜宓却没有立即回答,她端起了那杯酒,送至了他唇边,“爷。”
贺琰眼神一暗,就着她的动作,饮下了那杯酒。
姜宓又去斟酒,这次她眼中盈满了柔情又哀伤的泪水来。
她道:“求爷怜惜宓儿一回,帮宓儿赎回身契,宓儿愿来世结草衔环以报君恩。”
话音落下,她的一滴泪水滴落到了酒盅里,酒液泛起小小涟漪。
而同时,贺琰心里泛起了大大的涟漪。
姜宓的身契,他早就拿到手了的,只是,他想看她能做到什么程度,才瞒了下来,现在看来……
贺琰眼睛一眯,伸手一拽,姜宓手还没碰到酒盅,就一阵天旋地转,已经被他禁锢在怀里。
她惊呼:“爷?”
贺琰眯着眼睛,瞳仁黝黑,流露出一丝不快,“来世结草衔环?若我非要你今世以身相许呢?”
姜宓攀附在他胸膛,脸上因为他的话而涌上了绯红色,衬托着那一双含泪的眼,含羞带怯的漂亮,惊人的艳丽。
贺琰喉结滚动,视线落在她红润的唇上,俯身想要亲吻,却被她侧身躲过。
贺琰有些不悦。
姜宓却又主动将脸贴在了他胸膛,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音颤抖道:
“宓儿自是愿意以身相许的,只是没有身契,宓儿就永远是无根浮萍,是任人宰割的牛羊……甚至连牛羊都不如……”
隔着衣服布料,贺琰感受到了一股湿热,意识到那是她的泪后,他身体一僵。
他垂眸看着埋首在自己怀里肩膀轻颤的少女,声音危险道:“别哭了。”
姜宓身体上的颤抖停止了,小心翼翼抬眸看他一眼,哽咽道:“……是。”
可她的唇在轻轻颤抖,眼尾那抹红比最艳丽的胭脂还要灼目,然后在贺琰的注视下,一滴晶莹的、带着欲色的眼泪恰到好处落下,滴在了他的手背上。
胆小,娇弱。
贺琰在心里如此评价,可他的喉头却止不住地滑动,眼睛生了根似的,紧紧锁在她脸上。
“一张身契而已,何须如此?”
贺琰拽了旁边一根绳,外面便响起铃铛声,很快就有丫鬟的声音在门口响起,“爷。”
贺琰眼睛还落在姜宓脸上,口中却云淡风轻吩咐:“把姜宓的身契取来。”
他看见姜宓猛地睁大了眸子,口中“呀”地惊呼了一声,面上现出绯红色,妩媚天成而又天真单纯。
贺琰喉头又滑动了一下。
姜宓主动环抱住了他的脖颈,把头埋在上面,哽咽道:
“爷的大恩大德,宓儿实在不知如何报答……”
口中冲着男人的耳蜗呵气如兰,说着娇弱的话语,可在贺琰看不到的角度,姜宓的眼睛却是幽幽暗暗,明明灭灭的。
果然,她的身契一直都在他手里。
男人的话没一句可信。